况海刚睁开眼就看见了坐在自己房中茶桌旁的楚怀安。茶桌上摆着五个木盒,看着像放着什么奇珍异宝。
秦王当年可是拿了整整十件金玉,把柳州所有的烂摊子都交给了他来平。以为楚怀安终于开窍、懂得人情世故的况海没追究他随意闯入自己房中这件事。
鞋子随意趿拉上,况海手先伸向了楚怀安的肩膀,“世子殿下,您早点这样,咱们不就不用……”
楚怀安“啪”的一声打开了他的手,笑的阴森森的:“况大人先打开看看,我要送给你的是什么。”
况海狐疑着慢慢打开盒子,到一半的时候,盒子里浓重的血腥味终于铺天盖地蔓延开来。
是人头。
况海手颤抖着,盖子却怎么也不动了。
楚怀安手里拽着桌布,狠狠一拉——
叮呤咣啷的一阵声音过后,房间里是诡异的平和,随即爆发出恐惧的叫喊。
下河县令、峄山县令……除了临风县令武鸣以外,柳州其他五县县令的人头全部在柳州太守况海的房里落了地。
任凭况海叫喊完毕,楚怀安悠闲地点着桌子。
“你想要什么?”况海的眼睛一片红。楚怀安的嘴角牵了起来,一字一顿:“我想要你死。”
况海冲出门外,楚怀安也不急,坐在那里连头都没偏。
门外十分安静,平日里洒扫的侍女小厮皆不在。“你,你把我的人都杀了?”况海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问他。
楚怀安侧头看他:“我怎会是如此嗜杀之人,我当然是让她们去了其他的地方。”
柳州下面六县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全部集合起来也没能把府衙前厅站满。武鸣站在堂上念出了五县令的罪名,告诉了他们五人已死的消息,结果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
低下头去看,百姓们都垂着头,像是没听到那些贪官污吏的死亡一样。
只有一个少女抬了下脸,声音怯怯的:“那大人,我们今天有吃的了没?”
垂着头的人们这才一个个地抬起头,眼含希冀地看着他。
被这些眼睛注视着,武鸣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抖。“有,”武鸣嗓子喑哑,“今日大家都能吃饱。”
这些人们来时低眉顺眼,走了却像潮水涌去,牵动着武鸣的心绪。
李月季带着工部小队回到府衙时,正好看到了武鸣颤抖的背影。
让大家悄声离开后,李月季走进前厅,在距离武鸣不算太远的地方轻轻咳了一下。
待武鸣整理好自己,李月季没多问,朝他点了一下头。
“楚大人五天完成了五场刺杀,在下佩服。”李月季半开玩笑地对楚怀安抱拳。“不如佩服武鸣,没有他给我的那些证据,我没法这么快给他们定罪。”
楚怀安目光悠长,穿过走廊,看向大厅的武鸣。
李月季好奇道:“你不是只去了一次临风县吗?到底是怎么跟武鸣联系上的?”“我来柳州的第一晚就去‘拜访’了柳州的六位县令,当时只有武鸣的表现让人满意。”
“不过,武鸣只是临风县县令,怎么掌握了况海这么多把柄,还没被他发现。”李月季也看向远处的背影。
“他等了很多年,”楚怀安身体没动,目光随着武鸣的离开而撤离,“他说,他在临风县等了很多年,我是第一个去找他的大官。”
李月季的修缮工程开展得如火如荼,前几天府衙发放的稀粥最多能保证人不死,李月季跟楚怀安一合计决定招些柳州的壮年男女来修建房子,报酬是带肉的餐食还有工钱。钱全由楚怀安出。午饭发了肉,大部分人都不动,用布或纸包起来揣怀里,带回家给老人小孩分着吃。
造房子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李月季在京城天天抱怨闲出屁来,终于在柳州过上了她向往的忙碌的生活。
今日是去峄山县监工的日子,李月季顶着日头走在路上,人群里突然钻出来一个少女站在了李月季跟前,她攥着衣裙,问李月季:“大人,你这里还收人吗?我、我力气大,能干好多活!”
对于这种十三四岁、一看就没什么力气的干巴小孩,她们根本就没考虑过。李月季弯下腰问她:“为什么啊?你家里人带回去的饭不够吗?”说完抚了抚小姑娘的肩膀。
“我家里只有奶奶和小妹。大人,我有力气,我能干活,求您收了我,给我们仨一口饭吃吧!”她忽然跪在地上,给李月季磕起头来。
李月季哪里承过这种大礼,赶忙扶起她来。沉思一会儿,李月季告诉她明天这个时间还是这个地方,让她等着自己。
“我倒是忘记了还有许多家庭没有青壮年,是我欠考虑了,抱歉。”楚怀安听了李月季的陈述微微颔首。
李月季一摆手:“大家都没考虑到这种情况,罪名没必要全给你担着。”
“这种半大孩子,总不能跟大人做一样的活。木工怎么样?现在大人们在修房子,那些塌陷的房子里面的摆件多半也都不能用了,让这些小孩跟着李棉做些简单的,老人们也能做。这样的话大家都有事做,也都有饭吃。”李棉是李月季的妹妹,师从工匠大家,也在这次工部出行的人里。李月季提出了建议,这是她作为工部之人能想的最好的方法。
楚怀安点点头,补充道:“但柳州的精力不能全都放在这里,重建家园固然是重要的,但田地也不能放下。朝廷虽拨了赈灾款,我们终究不会一直在这儿,等我们走了,她们还是要自己种地吃饭的。”
“要从京城要人来吗?我们都不懂怎么种地。”
“前些年京城的人来了三次,柳州的地还是不行。先让柳州百姓自己治,他们跟这片土地接触最久,肯定最了解。先问问他们的想法,实在不行我去堰州借人。”楚怀安掂了掂手上的木盒子。
堰州土地肥沃,每年产的粮食都是最多最好的。
李月季举手赞同,楚怀安说自己回去跟其他人商量一下两人便分别了。
“不是说要杀我吗?”况海手脚都被长长的链条锁着,楚怀安这两天只顾着解决老人孩子的木工了,还没来得及见他。
况海看见楚怀安的时候不再像从前一样放松,神经的紧张和身体上的酸痛一起扯着他的神智。
“你当然要死,”楚怀安疲惫地回应他,“可是死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太便宜你了。”
“世子爷,”况海的声音忽然平和下来,“我必死无疑吗?”
“我是允盛十一年的状元,因替无辜同僚辩解被世家联合上书贬谪至此。柳州穷山恶水,每年都要出祸灾,我的确做了很多坏事,可我也只是京城之下的众生之一,若说该死,难道不是世家之人更该死?若论有罪,难道不是陷害别人之人更罪无可恕?”况海越说越激动,面色涨红着咳了起来。
楚怀安像是被他问倒了,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换下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郑重地开口道:“况海,我知道你。”
允盛年间,世家在各部各地安插自己的人手,对寒门子弟的打压格外严重,况海能在那时成为状元,何止天才。“你为郑先上书直言,我听后觉得十分敬佩,因此我最初来时,以为你是一个从一而终的人。可是况大人,柳州积贫已久,你私占农田、收受贿赂、打压学子、徇私枉法,你受的苦难跟她们可有半点干系?你现在做的事跟那些世家又有什么区别?”
况海沉默了。
楚怀安向后一招手,走上来两个人把况海拖走了。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开了口:“世子爷,我只想知道!那些冤枉别人、互相勾结的世家子,到底该不该死!”况海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叫喊出来。
“当然,他们当然都该死。”况海早已被拉出去,楚怀安的回答轻飘飘的,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柳州府上午在布告栏贴了要斩况海的告示,下午斩台从桌椅到刽子手就全准备好了。
张小兰站在最前面,她是峄山县人,没见过太守,增赋税、少施粮时大家也只会暗地里骂县令,今天她听隔壁识字的阿年姐姐念了公告,才知道贪官之上还有更贪更坏的官。
况海在囚车上一路过来,已经被路人砸的头破血流,压上行刑台时依然有人朝他扔石子,张小兰跟着群情激愤的人们做着同样的事。
刽子手的刀落下,柳州的一切才算是尘埃落定。
“你叫什么名字?”李月季轻声问。
“我叫张小兰。大人,我们能干活,我力气很大。”说着张小兰走到一旁,把一块巨大的石头搬了起来。
李月季走过去,轻轻松松用一只手把那块石头接了过来。
张小兰看呆了。
“小兰,我知道你的力气很大,但是呢,大人的力气更大,所以造房子的事就交先给大人,好吗?那你愿不愿意跟着这个姐姐学着做点木工?工钱照给你,也管饭。”李月季指了指身后的李棉。
李棉开心地给她打了招呼,等张小兰点头同意后,李月季告诉她多找几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小孩和年纪大的奶奶爷爷们,明天一起正式开始学习做木工。让李棉在柳州府衙和下面六县的告示栏贴好招老人孩子的告示后,李月季才匆匆离开。
楚怀安先把各县工地的人集合在一起,说自己要带走一半的人。“跟我走的人,工钱等一切不变,只是换个活干。”
李月季干笑着应和,原本就长的各处工期在楚怀安的“帮助”下又要延长了。
楚怀安让武鸣带着柳州专管户籍的人,挑走了一半的青壮年。因为怕下地时有偏颇,或者因个人恩怨导致谁又不好好给谁家种地了,楚怀安让管户籍的人保证每一家最少要有一个人去地里。
至于像张小兰这样没有青壮年的家庭,就让老人们先去自家田边照看,算是监工。
挑人就花了不短的时间,结束后人们走到了杂草也难长的旱地边,另一边浩浩荡荡走来一群人,是宁远请来了柳州的老人们。
等人聚齐了,楚怀安开始问所有人对旱地整改的想法,老人们谈了自己的经验,年轻人也提出了些冒险的点子。楚怀安和宁远记着大家的提议。等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完,先决定了第一步的任务——把地翻修一遍。
楚怀安跟着大部队一起拿了工具下地除草,柳州地大,只是可惜了常年干旱。冬天的日头没能消融寒冷,锄头抡起来一次又一次,身上才终于出了汗。
到了延州沈清言和林清影就先分开了,林清影先回林府,沈清言则是直奔沈府,门口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熙熙攘攘。
沈清言下车直奔进祖母易挽月怀里,众人笑看她。易挽月笑得开心,忙在前头领着沈清言等人,大家一起进了门。
沈府老宅进门就是荷花池,冬日里不开花,池子里的荷花茎歪歪斜斜地插在泥里。穿过长长的连廊走到后院,腊梅一朵朵叠在了树枝上。
“等下了雪落在梅花上,这里会更好看。”二婶苏之菱顺着沈清言的目光看去,笑着跟她说。
院子里有一片湖,已经结了薄薄的冰,沈清言小时候在湖边种下过一棵小树,大人们都以为她种着玩,没想到她每天缠着修剪花木的嬷嬷问来问去,最后竟真给她种活了。
大厅典雅素净,没人在时沉默古朴,人进了里面才带去了活气,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从厨房升了出去。
“清言今日刚回来,快回房收拾收拾,一会儿就吃饭了。后日除夕,咱们一起守岁。”婶婶叔叔们你一言我一语,沈清言都笑着应下才从大厅退出来。
兰香小筑是沈清言幼时回延州时住的小院,祖母早已叫人收拾干净。
沈清言房里还有一盆昙花,小时候一直没见过它开,回京时也没带上,堂妹沈清杭与她通了一封又一封书信,说她的昙花在这些的日子里开了一次又一次。
这偶尔被沈清杭记录开放的昙花,证明着小院的岁月并非停止在她离开的瞬间。
沈家只有晚上是家里一起吃的,午饭前沈清言跟祖母打了招呼去了外祖母林家找林清影。
外祖母王荷枝跟易挽月一样热情地招待她,吃过午饭跟林清影胡闹了半天,沈清言才告辞回了沈家。
蒋妈妈跟着沈清言一起回了延州,沈清言晚饭要吃酸菜鱼,春竹喜欢凤尾虾,秋砚一向只要八宝饭,问完一圈晚饭做什么就确定了。
三人把椅子餐具都摆好坐在那里。蒋妈妈从厨房端出菜来就看到三人安静地坐着,只有等饭的时候这几个人才能跟“乖巧”二字沾点边。
来到延州两天,她们一起贴对联、福字,又把兰香小筑从头打扫了一遍,这一年终于走到了结尾。晚上沈清言写了家书寄给沈平,告诉他延州的一切都好。
除夕吃过饭,守了岁,沈清言悄悄退出了大厅。
花园的湖在倒映烟花的时候是最美的,今年湖水结了冰,烟花清晰的色彩模糊地映在薄冰上,反而有种朦胧的感觉。
沈清言静默地立着,手里忽然被塞进来一个手炉。“姐姐怎么总是一个人跑出来。”春竹皱着眉问她。
“但是春竹每次都能第一个找到我。”沈清言笑着指了指湖对面瞠目结舌的秋砚。
初一下了雪,雪花飘飘扬扬的,各自选择了融化之处。
沈清言给各位长辈行礼、拜年,拿了红封和新年礼,更说出讨人喜的漂亮话来。
从大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沈清言直起身子回头看。一个人影穿过后院的照壁,来人衣衫破旧,脸上也一片脏污。还没开口就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小姐,小姐!相爷出事了!”
沈清言手里的金钗玉镯通通砸到了柔软的地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踉跄着跑到院子里人的身边,沈清言才看清来人是王永。“你说什么?”沈清言眼睛赤红着,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格外吓人。
“相爷走了,小姐,相爷走了……”王永声音渐小,沈清言还是觉得这些话炸开在了耳边。
身后早已乱作一团,祖母易挽月犯了心痛的旧病,人们围在她身边吵嚷着什么。眼前是呜咽的王永,身后是嘈杂的人群,沈清言却觉得自己似乎置身无声之境。
晕过去的时候,沈清言耳边的嗡鸣声通通消失。
真是大雪纷飞,连声音都埋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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