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已过去了四天。
听席稚廉说,这四天里我一直在反复高热中昏睡不醒,嘴里还不知道喃喃着什么,吓得罗允以为我被烧成了痴儿,日日押着老军医为我反复看诊,若不是后者最后忍无可忍地将人叉了出去、以及南望城中还有太多的事务需要他料理,恐怕罗允非得将老军医逼到同他动手的地步不可。
“要我说,以游奶奶的精神气,揍四个师父那都不在话下!...前两天我可瞧见了!师父受了伤,不听医嘱,偷摸着想拆掉纱布跑出去玩儿,结果刚一转头——嘿!你猜怎么着?”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与我已有近半年未曾见面的宁光逢。此次镇西大军南下伐赵,他本是留在军中做我替/身、假以迷惑赵氏耳目,后因计划变动,临时随冷许出征,又赶赴前线二度假扮是我,将宦欢欢一路诱回南望城附近,再配合着罗允的伏击打了一次相当漂亮的胜仗,使我得以一次性解决掉赵星言与“伪帝”这两个心头大患,并顺利地拿下了炎州,是当之无愧的功臣。
而至于他口中的游奶奶,指的自然是那名被罗允“折磨”了四日的老军医,其名姓游,后接叶凉二字,虽已过花甲之年,身子骨却非常健朗(且暴躁),在军中极具威望,没事儿就总爱拉着路过的伤兵讲点人生道理,甚至就连我也曾经挨过几棍...不是,我是说听过几句道理。
不过医者仁心嘛,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偏偏宁光逢这小子实在狡猾,一张巧嘴能说会道,竟哄得怒目菩萨似游老军医将他当作孙儿一般照顾,以至于连我苏醒的消息都是游老军医特意托人告诉宁光逢的。
当然,作为不听医嘱、活生生把自己折腾得成现在这样的代价,哪怕我与宁光逢关系不错,也免不了被老军医指着鼻子一顿臭骂。
好在镇西军里最不缺的就是我这种“不要命的小混球”,因此在确定我的伤势已大致稳定下来之后,老军医大手一挥,干脆将我丢给弟子练手,自己则气冲冲地拄着拐杖赶往下一个地方照看伤员。
再说回眼下,那名不幸被指派给我医师现在正在厨房为我煎药,公良平三人在别处养伤,于是房间里除了席稚廉一直守在我身边以外,便只有刚刚才到的宁光逢了。
许久未见,他应当是又长高了一些,坐在椅子上比从前略高了一截,而那头曾经扎在脑后活像是一小撮兔子尾巴似的辫子如今也长成了一簇草团,正随着其主人飞扬的声调在我眼前左右横跳:
“刚巧游奶奶就守在门口等着揍将军呢,这下好了,干脆连师父也一并揍了!省了跑两趟的力呢!”
我被宁光逢这话逗得忍不住笑出了声,竟忘了自己身负重伤一事,不幸被牵动了伤处,疼得我整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片刻,我强压下发颤的指节,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同宁光逢半开玩笑道:“真的?你这么揭都督的短,难道就不怕我转头向都督告状,罚你绕军营跑二十圈?”
“嗐,这话说得,把我当三岁小孩儿耍呢?——咱俩都认识多久了,你是个什么性格我能不清楚吗?”
宁光逢看起来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支起一条腿在椅子上左摇右晃的没个正行,语气旦旦:
“莫说是告状这种事了,就算哪天我要你帮我偷摸给师父套麻袋,恐怕你也只会板起个脸训我一顿,然后替我将此事瞒得死死的!”
说着,这小混球还故意凑到我的床边,学着我的语气冲我挤眉弄眼,像个鹦鹉似的怪叫:“宁光逢,别闯祸!”“宁光逢,别偷懒!”
“好你个宁光逢,竟敢偷学本皇女!”我笑骂道,“你给我等着,等我伤好了,我还偏要去向你师父告状,说你不仅在背后揭他的短,还打算将他套麻袋打一顿!”
见我“动怒”,宁光逢忙不迭向我“求饶”,为表诚意,还十分有眼力见地将自个儿脑袋伸到我的右手旁,扶着我弹了他一个脑瓜蹦儿,嘴里“哎哟哎哟好痛”直叫唤。
宁光逢一向是个喜欢闹腾的性子,如今好不容易重新见上一面,他想逗我开心,我便陪着他笑,两个人凑在一块胡闹了好一阵儿,宁光逢才像是放心了似的,眯着眼睛对我傻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问宁光逢,可后者却连一句话都不肯透露,伸手帮我掖了掖被褥、将我盖了个严严实实,不动神色地转移了这个话题:
“凰凌世,你可要早点好起来,来之前宁小爷我可听说了啊,这南望城附近山川河流众多,指不定有许多的吃的,我还等着和你去打猎,让你烤肉给我吃个饱嘞!”
知道宁光逢不愿意说,我并没有再深究下去,而是顺着他的话道:“好好好,等我养好了伤,就和你一起打猎去。…还有之前说好的烤鱼,这次就全部给你结清,好吧?”
“真的?——好耶!那咱们可说好了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一言既...不对,一言已出?”
得了这话,宁光逢高兴得几乎在原地蹦起来,好悬没给我房梁撞得稀碎,当场便要与我拉钩立誓,又想起我是个需要静养的病号,于是动作一下放轻了不少,生怕碰到我的伤处,殊不知自己的这幅模样简直就像是郑矩家里那条成了精的小狗一样,看得人既好笑又觉得无奈。
他真的太天真了。——且不说我的伤势至少得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逐渐恢复,就说等我伤好之后,南望城中也还有大批事务急需处理,例如赵氏余党、叛军,以及拉拢各方势力之类的问题,而等到我好不容易能抽出身与他骑马游猎的时候,已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不过我总归是不会让他等太久的。就像是当初我在西树时承诺的那般,不仅仅是这些孩子气的约定,总有一天,我定会带他去看一看我长大地方。
想到这里,我轻笑一声,尽力回勾住了宁光逢的手指,皮肤与血肉紧紧相贴,像一座桥梁,将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可说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也正是这时,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在西树营地时被我紧紧抱在怀中的少年,原来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再一眨眼的功夫,我已收回思绪,放松了眉眼,真心实意地夸赞他道:“看来这段时间你功课学得不错,已经会用成语了。”
寻常人听了这般话,大多都会说一些“没有”或者“还好”之类的话用来表示谦虚,但宁光逢偏偏就是那个不走寻常路的,稍一夸奖两句就飘飘然,再然后就是胡说八道: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天底下最聪明可人的宁光逢!区区几个成语对小爷来说那都不在话下!甚至以后,我还要写几篇文章,流传千古哩!”
对此,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反正只是个无伤大雅玩笑话,作不得真,便由着宁光逢继续闹了,哪知罗允今日凑巧寻我,听了这话,两条眉毛立时如麻花似的拧作一条,吓得宁光逢一个鲤鱼打挺直接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摸着脑袋讪讪道:“哎哟,师父……您来了呀…”
话说罗允今日的态度也很反常,要知道他可是最看好宁光逢的天赋的,否则也不会主动将宁光逢收为自己的弟子,可现在自打进屋之后,罗允竟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宁光逢,仿佛要在后者的脑门上烧出一个洞似的,急得宁光逢后背直冒冷汗,就连那张平时能说会道的巧嘴都卡了壳,站在原地磕磕绊绊了好一阵,才勉强找到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应付罗允:
“那什么……我刚好要去魏哥那儿呢。——总、总之!师父你先忙,我走了!”
“哼。”
身为镇西军的大都督,罗允自然不可能会看不穿宁光逢的敷衍,但他也没有要再继续为难宁光逢的意思,反倒十分爽快的放了人,任由后者一溜烟地逃走了。
而如此怪异的举动,亦令我从中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和往常不太一样的味道,却不知究竟出自何方。
没有了宁光逢,屋内气氛一下冷清了下来。许久,我借口支开了前来送药的医师,并让席稚廉从对方的手里接过药碗,直至目送其离开之后,才对罗允问道:“罗都督,你特地支开宁光逢,是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是的,支开——若不然,我实在猜不到罗允究竟还有什么理由会对宁光逢莫名其妙的黑脸,却又不加以训斥,随随便便的就放人离开。
难不成是冲我来的?可我应该也没做什——…
我一噎,心道坏了,真是睡太久把脑子睡懵了,罗允此次前来,分明是来和我算赵氏七十二口人的账了,且我观他脸色,这笔账应该并不能像上次西树联盟时那样和平解决。
再想到当初那把罗允打算给我、我却并没有要回来的戒尺,双手掌心不禁幻痛起来,昔日被父君押着事事优先列出三条罪状进行反思的记忆涌上心头,可唯独这一次,我绝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向任何人妥协,包括我的父君。
与此同时,罗允依旧没有说话,他鲜少有像现在这般沉默的时候,身上作为镇西大都督的气势几乎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显得我像一只蛮不讲理的泼猴儿,只要来人再跨出一步就敢扑上去咬人。
“……先喝药吧。”
对峙许久,罗允率先错开视线,沉声如是道。
席稚廉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忠实地执行一切对我好的命令,而罗允本人则小心翼翼地将我从榻上扶了起来,尽可能避开我重伤的位置,让我倚在他的身上,由席稚廉一勺一勺地喂完了整碗汤药。
在此期间内,我原以为罗允会刺我两句,就像以前那样,骂我倔脾气、气我爱逞能,可这一次,他从始至终就只说了那句“先喝药吧”,其余时间则一直保持缄默。
良药入喉,直叫人眉头紧锁,就连空气中也染上了那股要命的味道,几乎占据了我唇齿间的每一寸缝隙,仿佛已将我的舌头变成了药材腌制的一块烂肉,挣扎着、说不出半个“苦”字。
偏偏席稚廉是个看不懂气氛的人,捏着我的腮帮子就往里强塞了一块蜜饯,还是甜中带酸的那种,叫我压在舌根底下含住,以此缓解药汤带来的苦味。
我本想将这蜜饯吐出,也本该将这块蜜饯吐出去,可罗允却手疾眼快地捂住了我的嘴,他虽仍沉默着一言不发,但那眉毛一挑,我便知道他是在威胁我了。
于是我只能老老实实含着那块蜜饯,靠在罗允的身上安静等待苦味散去。
等待着、等待着,眼眶酸涩,我想揉一揉眼角,奈何浑身疼得连动都动不了,被赵星言一剑贯穿的伤口伤更是在时刻撕/裂我的意志,低声问我可曾后悔生在帝王家。
我说不,结果伤口更疼了。我又说,要是我后悔了呢?
对面沉默许久,才回我道:“那我应当会杀了你。”
“都督当初不是说,若我不愿留在镇西军,就为我寻一人家安稳度过余生的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罗允嗤笑,“别给我造/谣。”
我道:“反正意思大差不差。”
罗允接着怼道:“屁,这可差多了。”
“都督。”席稚廉伸手捂住了我的耳朵,警告罗允别总在我面前说脏话,小心教坏了我,而后者则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和宁光逢没正形的样子一模一样:
“得了吧,全军营上下也就你和老冷,还有那个叫公良平的侍卫把她当小孩儿看待,寻常人家谁家小孩十一岁就能一箭射到城门楼上,还亲手杀了七十二个俘/虏,甚至伤成这样连哭都不哭的啊?”
席稚廉反驳不能,含含糊糊半天,最后捏着空碗叹了口气。
见此,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都督”,声音中带着一份恳切。
罗允当然还在生我的气,但他还是回应了我,手掌落在我的肩头,以一种微不可查的、轻柔到几乎察觉不到任何重量的方式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在呢。”
仿佛是在等我自己主动对他坦白一样,罗允并没有再说下去,而我感受着肩膀上那细微的热量,踌躇许久,将蜜饯整个咽了下去,顺着食道滚入胃中:
“对不起,都督。我…瞒着你,不仅杀了所有赵氏俘虏,还将自己弄成了现在这样…”
“……我知道,这件事将会对我的名声造成巨大的影响,甚至是背上不/义和残/暴的骂名,但是都督,昔日赵氏毒/害我与父君,如今又害我痛失家/国——这份仇,我放不下。”
话刚出口的时候,声音还很干涩,可说着说着,一滴热泪极其突兀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得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下意识的,我想抬手抹一抹自己的脸,不敢让父君看见我又流泪的样子,然而下一瞬间,一股较之先前更浓烈千百万倍的痛苦席卷全身,痛得我整个人都在颤抖、泪水险些涌出眼眶。
我几乎是往死里咬着舌尖,压抑着呼吸,尽可能平稳地说:
“当初,父君就是死在我面前的……”
“凌世,”罗允出声打断了我,“我知你过去艰难,你也确实该恨赵氏逆/党,可你知道的,我愤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我吸了吸鼻子,抬头想看罗允此刻的表情,但被他摁了回去。
所以我只能听见罗允的声音在说:
“凌世,你是赵云澜的唯一的孩子,是我故友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是他拼死也要保护的女儿,所以我并不希望你被对赵氏的仇恨蒙蔽双眼,变成只知道复仇的冷血之人。”
“如今这个世道,和你谈仁者不杀之类的,那纯属于是在放屁。——凌世,你若有心复兴赤凰王朝,便只有先成为一代枭雄,立足于万人之巅,才能有资格思考更以后的事。”
“我赞赏你的心智、品性,谋略,认可你想要平复这个乱世的野/心,还有那双看得见百姓苦难的眼睛,你的确无愧于你的名字,可是凌世,你实在太年幼了。”
“你若今年二十一岁,杀了这七十二口人,世人也只会认为你杀/伐果断,是个有雄才谋略之人,但你偏偏只有十一岁,便杀了所有人,其中更是不乏手无寸铁的老人和襁褓中的婴孩……这叫世人该如何看你?”
“如此滔天罪/行,哪怕是单独拎出一项,都足以让你被记载在史书上,从此背上千百万年的骂名……凌世,你告诉我,你如何背得动?你怎么可能背得走!”
说到这里,罗允的情绪愈发激动,若非顾忌着我受了重伤,这会儿恐怕已经拿起戒尺打我的手了。
反观我这边,自从知道罗允是在担心我后,泪意不知不觉间消退了许多,但仍在他的掌中留下些许湿意。我闭着眼睛,胡乱拱开罗允蒙着我眼睛的手,抬头仰看着他,道:“都督,请听凌世一言,”
“早在动手的时候,凌世便已预料了将来,亦猜到从此天下必将诟病于我……我知此事是我愧于都督,可是都督,我不后悔。”
罗允气极反笑:“好一个‘我不后悔’——凰凌世,合着我刚刚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是该你犟嘴的时候吗?!”
“当日你是晕了过去,没见到嵇承和郑钜看到成摞的尸/体时的表情,可知晓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究竟都让你失去了什么?!”
“那嵇承虽是布衣出身,却背靠卢家,是卢家主【①】的得意门生,若能得他相助,替你牵线搭桥,再有郑钜为你背书,这天下对你而言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不知能让你少吃多少苦头!”
“纵使她赵氏谋/逆之心天下无人不知又如何?——别忘了,赵星言还有个弟弟在变州当刺史,赵氏族人的足迹遍布各地。凌世,你须知,如此行径在为你诛锄异己的同时,也是在为你的将来埋下祸端!”
我再度辩驳道:“可是都督,今日即便我不曾杀了赵氏族人,也迟早会在战场上杀了她们!...我与赵氏之间,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如今赵星言已死,宦欢欢殒/命,赵悉达和余下赵氏族人是决计不会放过我!战火迟早还会在炎州重新烧起来,与其坐以待毙、放任他们打进来,倒不如让我来做这个恶人,斩草除根!”
“斩草除你爹个根的根!”
罗允爆了一句脏话,此时的他显然已经气得快疯了,双目瞪得溜圆,几乎抵在我的面前,掐着我的肩膀骂道:“你罪罄/竹/难/书,别人不把你当成草烧了都算你祖/宗/显/灵,现在还敢在老子面前说什么斩草除根?混账东西!欠打了是吧!?”
几次三番被他打断,我亦来了火气,梗着脖子与罗允对峙:“我不服!凭什么赵氏祸/害/朝/纲十余年都没人敢碰其锋芒,轮到我时就全都跳出来要将我钉/死在罪/人的耻/辱柱上!?——若天下文臣武将都像这般欺软怕硬、善恶不分,那我又何必非要顺着那帮逆贼?!”
争执间,二人神色凌厉、互不相让。眼见罗允即将爆发,席稚廉迈出一步、正欲插手,就被我和罗允一计眼刀双双定在了原地。
趁此机会,我夺过话头,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罗允道:“都督,你我都该清楚,其实杀或不杀,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这一战,赵氏只会记得炎州这七十二口族人全数是因我而死,而世人也只会记住,这七十二名俘虏皆败在我的手下.......换而言之,这一劫,凌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躲得过去。”
“再者只有盛世才需要仁君以仁治世,而现在天地合一,阴/阳不分,万物相混,凌世既生在帝王家,即便是为复兴一族的荣耀,今生也绝不可能止步于这七十二人。”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赵氏恨我,且这份仇恨只会增多而不会减少,根本不会因为我是否放过了这七十二名族人而与我改观、也不可能放弃十几年来的野/心投身于我的麾下为我做事;而天下百姓则是因为对我漠不关心,比起一个不认识的、连长相都不清楚的陌生皇女,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是否还能填饱肚子、以及自己和家人们的生命安全。
因此我究竟是否杀/人一事,其实对普通百姓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反倒是那些趁此机会煽风点火刻意造势的,才应该是我需要警惕的对象。
我非圣人,于天下又无半箭之功,自然没有理由强求人人都必须为我竭诚尽节,可若其执意要与我为敌、打算取走我性命,那就怪不得我起杀心了。
复/国/路漫漫,前途光辉亦灿烂,然而纵古观今,又有谁敢说这条路不是由杀/孽所铸的呢?
御花园的景色极美,尤其是位于西南角偏僻处与池塘相接的那座亭台。每每看着池中游鱼摇曳的身姿,都能令我干涸已久的内心感到些许平静,而后随手折下一截花枝抛入其中,任由群鱼争相夺食之。
水草幽幽、亡魂凄凄,我为鱼饵、亦是渔者.........归根结底,这一切不过都是各自的选择罢了。
所以我从不后悔,不后悔生在帝王家、做了末/代唯一继承了赤凰血脉的皇女,不后悔亲口立下誓言要成为一代明君,不后悔在叛军面前自/爆身份,亦不后悔今朝亲手杀害赵氏七十二口族人。
并且从今往后,我还将要杀死更多的人,让他们为昔时昔日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向天下千千万百姓赎罪。
“都督,”我轻声道,“这天下,犯过错的人有太多,但唯独赵氏,绝不能活。”
凰氏一族的罪孽代代相传,是过往三百年来不断放纵世家权力不断膨胀和无作为而结下的苦果,然赵氏之罪却远比之更加恶劣,正如我当初与赵星言对峙时说的那些——
为君不贤,令天下苦楚,母皇罪难其咎;然而赵氏作为臣子,不仅没有为百姓们申/冤,还在民间大肆收敛钱财、在朝堂上讨/伐/异/己,为自己和同盟牟/取利益,将整个王朝都拖入了泥潭之中,同样不可饶恕。
我憎恨赵星言,憎恨赵氏,就像我憎恨着自己一样,二者同样背负着罪孽,所以我与赵氏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活到最后。
一语言尽,屋内静默良久,罗允看着我,眼神中难得透露一丝悲伤。他抬手摩擦着我缠着纱布的左眼,小心地避开渗出猩红的位置,语气忧愁:
“........但你失去了嵇承和郑钜这两大助力,往后的路也将变得艰难,凌世,你到底还要吃多少苦头,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孩子,要么躲在长辈身后玩闹,要么还在无忧无虑的嬉笑,可你却在战场上,险些丢掉性命。”
“我答应过云澜,要守着你成为一代明君,为你铲平一切阻碍,如今这般,让我以后该如何面对你爹?如何面对曾与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凌世,我不是在怪你,你那么聪慧、懂事,我怎么可能会生你的气呢?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罗允哽咽着,话含在嘴里迟迟说不出口,于是他只能红着眼眶,一遍遍摩擦我同样红透了的眼角,避免让我的眼泪刺激到伤口。
而看着他这幅模样,我才终于明白,这个一直以来总是热衷于以各种方式考验我的长辈,究竟是怎么看待我这个突然被托付给他的皇女的。
仔细回想起来,罗允似乎从一开始就表达了对我的重视。——在我逃亡路上,罗允就分别给公良平和龙子旦调配了一队骑兵,并让身为镇西军五品都尉的魏绘同行,一路护送我到镇西军营中。
只是那时,我还远远达不到可以背负一个国家重责的程度,于是他将我丢到军营中历练,洗掉了我身上作为皇室后裔的傲慢,一面设计我去西树与风竞周旋,一面又亲率大军随时准备营救我,在得知我伤了一条腿时急匆匆的闯入营帐。
不合时宜的,我突然想起曾经公良平与我商讨应该逃往何处时,说过的那句话——
——“梅君曾嘱托过臣等,‘天下惟大都督罗允为可信者’。”
是了,若仅仅是出于战友间的友谊,父君又怎么可能会放心地将我托付给罗允呢?要知道凰氏本就亏欠镇西军良多,而父君作为镇西军旧部,岂会不知众将士的心情?
但他仍将戒尺交给了罗允,并说出了【天下惟大都督罗允为可信者】这句话,只为让我放心地去寻罗允庇佑,请求镇西军助我复兴王朝。
如此简短的十二个字,所包含的分量却是我一生所不能承载之重,看着面前这个代替了父君的位置严厉教导我,一面鼓励我在战场上勇敢前进,一面又因为我受伤而自责的叔叔,藏在被褥下的手指微动。
未几,我强忍伤痛,右手悄悄覆上了他手背,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罗叔叔。”我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而不是一直瞒着你、害你为我担心的……真的很对不起,罗叔叔。”
“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罗叔叔——”
“——唯独这件事,我不后悔。”
“凌世固然年幼,时至今日,也依旧无法背负一整个国/家的重任,却并不是什么软弱可怜的小姑娘,而是赤凰王朝唯一继承了赤凰血脉的皇女,是这天下未来之主。”
“我知叔叔心中忧虑何事,但请放心,凌世向你保证,自己绝不会成为下一个凰樱,更不会走上她的老路。”
“凌世此生——不惧风霜,不畏生死,但求山河无恙、家国永安,令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若身死,则必将是为大义,此生亦无悔矣。”
“我——绝不会后悔。”
还记得父君过去常常总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更何况,我还是承载了天下万民期望的凰凌世。
倘若连这样的我都对赤凰王朝失去了希望、弃苍生于不管不顾,那么往后,还有谁能够拯救这片处在炼狱中的土地呢?
所以我必须要坚强、要勇敢,背负着先祖们的罪孽,与这世间的所有贼人为敌。
这才是我真正的宿命,
是我这一生都必须为之奋斗的目标。
“对不起。”
当这句话再一次说出口的时候,罗允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劝得动凰凌世的了。
亦或者说,从对方当初刚到镇西军营时,连续两次被骗却仍想着让镇西军随她平定整个赤凰王朝的那一刻起,罗允的心里其实就已经明白,凰凌世在这方面的固执简直不可理喻。
她的长相随了她的生母,性格上却看不出凰樱曾经的半点影子,反倒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任何想要劝解她不要这么做的人最后都会被她的固执气得半死,但偏偏罗允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弃她,只因他自觉对待凰凌世的态度总是有所亏欠的。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长篇大论叙述的故事,罗允的过去就像是每一个憎恨凰樱的人们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因为曾经无比信任过,所以遭受了背/叛;而正是因为遭受了背/叛,所以才会对着与她有些相似容颜的凰凌世感到憎恨。
很多年前,罗允遭受到了来自凰樱的背/叛,而这样的他之所以没有走上和赵星言一样反叛的道路,则纯粹是因为在罗允的心中,他想要守住颢州这最后一片净土,让身后数以万计无辜的百姓不至于在战乱中丢掉性命。
为此,罗允甘愿一直守在边境的黄沙地上,顶着年年被削/减/军/费和裁/员的压力坚守至今,哪怕是强撑着与西树作战,也始终不曾让过一寸土地。
罗允甚至想过,倘若有朝一日自己战死在了战场上,那么在那之前,他一定要从军营里选一个沉稳可靠的后辈作为接班人,而不是让那狗屁不如的皇帝嚯嚯自己的镇西军和颢州百姓。
他对凰樱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准确的说,是每一个经历了凰樱背/叛的人,都很难再对凰樱和凰氏一族再有什么好感,即便这个人的身上还流淌着他故友的血脉。
尤其是凰凌世还长得那么像凰樱,毫不夸张的说,这对母女简直就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就算是凰樱的母亲——那位死得并不光彩的先帝——都不见得能生出来一对如此相似的姐妹。
偏偏也正是凰凌世,是这世上最不像凰樱的人。二人虽血脉同源,但在性格和作风方面却是天差地别,以至于偶尔就连罗允都会忍不住怀疑,凰凌世是不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但事实证明,凰凌世本性的确如此,她虽然孤傲、固执,偶尔倔得像一头驴似的,还尤其地记仇,但那颗年幼却愿为百姓们牺/牲自我的决心,却已令罗允甘愿臣服。
不是出于对挚友遗/孤的挂念,也不是什么狗屁的忠/君/爱/国,而是对凰凌世这个年仅十一岁的皇女的信任与信赖,并由衷地想要亲眼见证对方不惜代价也要追寻的大义究竟是为何物。
——在你短暂且微不足道的人生旅途中,你可曾后悔过生在帝王家吗,凌世?
——不得已背负起不属于你的罪孽和责任,一次次在战场上与敌厮杀。在当你被赵星言的剑刺穿身体的那一刻,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终有一日,你也会步入凰樱的后尘,从正直无畏的皇女,变成酒/池/肉/林/腌/制一团烂泥吗?
这并不是什么对凰凌世无端的猜疑和指责,而是基于血脉传承的担忧。正是因为曾经亲眼见证过,所以才会对未来感到恐惧;但同时也正是因为亲眼见证过,所以罗允才会对凰凌世托付自己的信任。
他坚信,凰凌世和凰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即便现在的凰凌世还很年幼,尚浅的阅历或许会使她在追寻大义的道路上犯下过错,但只要自己还在她的身边,那么罗允就一定会纠正她的行为,将凰凌世重新引向正途。
毕竟晚辈犯了错,可不就是需要长辈管/教吗?
无奈家中老小都太有本事,要么护犊、要么早/熟,将堂堂镇西大都督压迫至此,竟连一句苛责的话都舍不得说出口,真是气煞我也。
“.......罢了,”
罗允叹了一口气,用自己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替年幼的皇女拨开了额前的发,像是认输一样,认命道:
“..嵇刺史和郑刺史那边,我会尽力替你游说,至于其他的,就等你伤好之后自己解决。”
到底是上了年纪,有些话说出来真是旁人怪难为情的。——罗允咳嗽一声,赶在被人发现异样之前匆匆起身,正欲离去之时,掐着门框的手纠结了好一阵,突然回头恶狠狠道:
“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那我也就不劝你了。——但是凰凌世,你给我听好了!”
“当初你爹既然把你托付给了我,那你就别想着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抗!——好歹我罗允也是镇守一方的大都督,要是连自家孩子都保不住,那我还当个屁的大都督啊?!”
“给我好好记住了,以后哪怕天塌下来了,也有老子给你抗!——下次要再有这种事,好歹叫我动手,也比你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样好得多!”
“知道了,罗叔!”
年幼的皇女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在她偷偷摸摸吸鼻子的时候,这位已征战三十余年的大都督其实也在悄悄擦眼泪。
尽管时间已经流逝、身体亦不复从前般健朗,打起仗时偶尔会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甚至就连曾经与伙伴们一同并肩骑马肆意遨游的记忆都快要被无边岁月消磨殆尽,然而每每看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罗允总会不自觉想起当初侍卫们带来的那两封染着血污的信纸,以及透过这熟悉的字迹,看见挚友伏在桌上、认真书信时的模样。
凤义九年一别,从此将军再无归期,于是余生便只剩下了遗憾,还有当初未能阻止他前往羽都述职的懊悔。
【展信佳,见字如唔,不知吾友近日可否安好?
久未联系,实非我本意,而是宫中局势所迫,故为免牵连军中,不得已而为之,愿君海涵。
今日书信,是因陛下近来之变实在令人心惊,前日我儿突发疾病,险些丢掉性命,陛下竟亲临傲雪殿内照顾我儿,待我儿好转,复漠然离去。
圣意难猜,不敢妄语,恐惹祸上身,但想来近日针对我儿的刺杀应当会急剧增多,昨日方杀了三人,身体每况愈下,不知还能撑到何时,思来想去,遂冒险书信一封,若有朝一日我不幸身亡,恳请吾友念及往日旧情,护佑我儿不落贼人之手。】
【另,虽有些强人所难,但若条件允许.......都督,还望你能帮助她登上皇位,守得千万家灯火长亮。】
【我儿凌世,名为陛下禀取,意为‘傲然风骨,不惧世俗,衔霜路发,映雪寒开,经冬不调,四季皆存’...我不知道她的将来,可否背起这个期望,但若她品行不端,肖似其母,便请都督一剑杀之,避免给后世留下祸端。】
【澜虽然在教育孩子方面没有什么本事,但至少懂得做人的道理。这份恩情,若今生不能偿,便愿我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往后,我的女儿,就请拜托你了,都督。】
...
........
看着榻上女儿安静的睡颜,赵云澜放下纸笔,手指轻轻想要替她拂开额上被汗液打湿的发丝,却因指腹上的厚茧不慎扰了女儿难得的清梦,引得她皱起眉头嘤/咛两声。
“父君.........”
“我在呢,”赵云澜温声安慰着,一下一下地拍抚着自家女儿的背,直至对方又因为高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没有松开安抚的手。
卸了甲的将军并不擅长哄孩子的歌谣,他只能静静地陪在睡梦中的女儿身边,一遍遍安抚着、哄她在梦里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鹰,蹲在树杈子上叨兔毛玩儿,以此暂时逃离这座暗不见天日的牢笼。
无关家国,也不是因为那副相似的容颜,而是因为我们血脉相连,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亲人。
——赵云澜深爱着凰凌世。
这点毋庸置疑。
但也恰是因为这份深爱,所以才必须要冷下心肠,强/迫对方在这深宫之中迅速成长起来,哪怕是要她把手上的水泡全都磨成茧,身上新伤旧伤一层贴一层,疤痕纵横交错,将她后背上稚嫩的赤凰图腾划得支离破碎,也不能停下。
哪怕是被你憎恨——凌世,
生在帝王家,背负万千重责的你,为何命运偏偏如此多舛,要让你一介稚子独自面对这摇摇欲坠的山河,以如此年幼的身躯以这世间蟊/虿之辈为敌?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当你第一次发出哭声的时候,那么洪亮、那么委屈,粉色的皮肤皱巴巴的一团,甚至比野兔的幼崽还可怜,背上却烙印着象征着赤凰血脉的图腾,在宫人们的惊呼声中被赐名为凌世的场景。
帝王之爱,从来都是缥缈的、虚/伪的,她甚至从此没有再抱过你一次,便将如此残忍、刻薄,且不公的命运轻描淡写推给了你,要你代替她履行她应尽的指责。
只恨凰氏血脉稀薄,除了你,这世间无人能担得起这份期望,于是从此你的人生,就再也不属于你自己了。
童年的幸福被剥夺,就连生命也无法得到保证,被迫站在刀尖上面对刺客的你,站在御花园静静看着兄弟姊妹嬉笑打闹的你,独自站在庭院里掉眼泪的你……凌世,凌世,我到底该如何救你?
你生来便是赤凰王朝的二皇女,流淌着一族传承的赤凰血脉,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可从来没人告诉过你,你其实本不该背负你母亲的罪孽。
王朝的衰微不是你的错,权臣肆虐不是你的错,民心失散不是你的错,
你本没有错,凌世,
可你的祖先有错,你的母亲有错,于是你也有了错,满腔愤恨无处发泄的你最终还是提起了剑,真正犯下了自己的错。
在这后宫之中,妃嫔们忌惮你,宫人们恐惧你,就连你的手足也疏远你,于是你最后只剩下了我,又因为害怕就连我也离你而去,从而变得乖巧懂事、乃至于盲目地顺从我,就连受了委屈也不敢掉一滴眼泪。
看着这样的你,我怎么可能会不心疼呢,凌世?
可我别无选择。
凌世,
凌世,
你生来便是赤凰王朝的二皇女,流淌着一族传承的赤凰血脉,背负着你母亲未尽的职责,承载着你长姐未应的期盼,是这世间百姓最后且唯一的希望。
命运固然残酷,但我仍希望,我儿凌世,举世无双,有朝一日成长为这世间最优秀的儿郎。
不要害怕父君将来会在某天离你而去,也不要害怕面对前路未知的风险。终有一日,边境的黄沙会化作我对你的思念,并我死后的化作长风永恒地陪伴在你身边,看着你看你踏着风霜、淋过雨露,穿过层层黑暗,直至抵达残酷命运的终点,
等到那时——
凌世,
若你直到那时依然记得我与你的一切,
那我们便像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父女,牵着手一起跨过那座桥吧。
两篇过渡终于写完了(吐魂)
女帝终于要开始在炎州发展自己的势力,然后快进到无差别暴揍所有人(.......)
【①】卢家主:卢泱,嵇承的师父,开局已经寄掉了(。)游戏里基本没有提过到底是谁是家主,所以这里我随便造/谣(?)了一下,私设就是点开三族履历从第一个看,谁家孩子随自己姓的第一个就是家主,属于是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了(.......)
以及,到底是在百科上给我整活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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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五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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