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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再醒来的时候,已过去了四天。

听席稚廉说,这四天里我一直在反复高热中昏睡不醒,嘴里还不知道喃喃着什么,吓得罗允以为我被烧成了痴儿,日日押着老军医为我反复看诊,若不是后者最后忍无可忍地将人叉了出去、以及南望城中还有太多的事务需要他料理,恐怕罗允非得将老军医逼到同他动手的地步不可。

“要我说,以游奶奶的精神气,揍四个师父那都不在话下!...前两天我可瞧见了!师父受了伤,不听医嘱,偷摸着想拆掉纱布跑出去玩儿,结果刚一转头——嘿!你猜怎么着?”

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与我已有近半年未曾见面的宁光逢。许久未见,他应该又长高了一些,坐在椅子上比从前略高了一截,曾经扎在脑后活像是一小撮兔子尾巴似的辫子现在也长成了一簇草团,正跟着其主人的动作在我眼前左右跳跃:

“刚巧那个时候游奶奶就守在门口等着揍将军呢,这下好了,干脆连师父也一并揍了!省了跑两趟的力呢!”

此次镇西大军南下伐赵,宁光逢本是留在军中做我替/身、假以迷惑赵氏耳目,后因计划变动,临时随冷许出征,又赶赴前线二度假扮是我,将宦欢欢一路诱回南望城附近,再配合着罗允的伏击打了一次相当漂亮的胜仗,使我得以一次性解决掉赵星言与“伪帝”这两个心头大患,并顺利地拿下了炎州。

而至于他口中的游奶奶,指的自然是那名被罗允“折磨”了四日的老军医,其名姓游,后接叶凉二字,虽已过花甲之年,身体却非常健朗(且暴躁),在军中素有威望,没事儿就总爱拉着路过的伤兵讲点人生道理,就连我也曾经挨过几棍...不是,我是说听过几句道理。

偏偏宁光逢这小子狡猾又嘴甜,生生哄得老军医将他当作是孙儿一般照顾,就连我苏醒的消息,也都是老军医叫人告诉宁光逢的。

当然,作为不听医嘱将自己折腾得晕倒的代价,哪怕我与宁光逢关系不错,也免不了被老军医指着鼻子臭骂一顿。

所幸镇西军里最不缺的就是我这种“不要命的小混球”,因此在确定我的伤势已大致稳定下来之后,老军医大手一挥,干脆将我丢给了弟子练手,自己则气冲冲地拄着拐杖赶往下一个地方照看伤员。

言归正传,现在那名不幸被指派给我医师正在厨房为我煎药,公良平三人仍在养伤,于是房间里除了席稚廉一直守在我身边的之外,便只有刚刚才到的宁光逢了。

久病初醒,煞是乏累,我卧在榻上,恹恹的半天提不起劲,一想到待会儿还要喝那苦了吧唧的药,心情更是糟糕,好在有宁光逢的陪伴,让我稍微开心了一点。

哪怕明知道宁光逢这话多半是故意夸大了说的,但听闻罗允也遭了难,我便幸灾乐祸得停不下来,艰难地捂着自己持续作痛的胸腹直抽气:“嘶…你小子这么揭人短,难道就不怕我转头向都督和将军告状,罚你绕军营跑上二十圈?”

“嗐,这话说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咱俩都认识多久了,你是个什么性格我能不清楚吗?”

宁光逢无所谓地摆摆手,翘起二郎腿在椅子上左摇右晃起来,

“莫说是告状这种事了,就算哪天我要你帮我偷摸给师父套麻袋,你也只是会先板起个脸,说:‘不行!不可以做这种事!’,然后替我将此事瞒得死死的!”

说着,这小混球还故意凑到我的床边,贱兮兮地学我的语气冲我挤眉弄眼地嘟嘴:“宁光逢,别闯祸!”“宁光逢,别偷懒!”

“好你个宁光逢,竟敢偷学本皇女!——你给我等着,等我伤好了,我还偏要去向你师父告状,说你不仅在背后揭他的短,还打算将他套麻袋打一顿!”

二人嬉笑间,宁光逢特地将脑袋伸到我的右手前,扶着我弹了他一个脑瓜蹦儿,一面夸张地“哎哟哎哟好痛”的叫唤,一面细心地替我重新掖好被角,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才又笑嘻嘻地开口:

“那你可得早点好起来才行,宁小爷我可听说了啊,这南望城附近山川河流众多,指不定有许多的吃的,我还等着和你去打猎,让你烤肉给我吃个饱嘞!”

“好好好,”我没好气道,“等我养好了伤后,就带你一起打猎去,还有之前说好答谢你的烤鱼,这次也都给你全部弄了。”

作为朋友,我又岂会不知宁光逢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这小混球分明就是在担心我的身体,却偏要加几句讨嫌话,不肯将心意直白的说出来,真不知道他到底是跟谁学的,竟从一个心思单纯的傻子变成了一个性格别扭的傻子。

不过话说回来,此次作战我两度重伤、还连着烧了四天,如今卧床不起,也无外乎宁光逢会因为担心而跑来见我,并且因为顾忌着我的自尊心,绝口不提我的身体状况是否还能恢复至从前一事,只说自己想和我去打猎.......如此心细,还有他之前为我掖被角的行为,都令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欣慰感,仿佛自家傻儿子一夜长大似的,就连心中因噩梦而积攒的郁气也散去了几分。

另一方面,我亦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伤势至少也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下床走动,并且等我伤好之后,也还有大批事务急需处理,例如赵氏余党、叛军,以及拉拢中立派和保皇派势力等等……因而即便在口头上答应了要与宁光逢弯弓骑马打猎去,但实际上就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才能兑现这个承诺。

不过自己总归不会让他等太久的。——我默默地想。

毕竟宁光逢实在是太傻了,傻到光是只听到“烤鱼”二字,便两眼直放光,一时“饿”从胆边生,竟仗着我行动不便,伸手勾住了我的小手指:“咱们说好了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一言既...不对,一言已出?”

“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也可说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无奈笑笑,任由宁光逢勾着我的小手指与我做着幼稚的约定,皮肤与血肉紧紧相贴,像一座桥梁,将宁光逢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于是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在西树营地时被我紧紧抱住的少年,原来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片刻,我回过神,真心实意夸赞道:“看来你功课学得不错,已经会用成语了,只是还有些不太熟悉,稍后可记得要多背一背呀。”

宁光逢摸着脑袋嘿嘿一笑。——他一直都是个极懂得分寸的人,勾着我的手指不仅没有太过用力,反倒弄得我痒痒的;但同时,他也是个爱顺杆子往上爬的人,一句话里就只听得见夸他的部分,也幸亏上天早有远见,没在宁光逢的身后安一条尾巴,如若不然,恐怕他早就摇上了天去。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天底下最聪明可人的宁光逢!区区几个成语对小爷来说那都不在话下!甚至以后,我还要写几篇文章,流传千古哩!”

这傻小子——我暗暗忍笑——倒不是我存心打击孩子,只是看着宁光逢这不成调的吊儿郎当样,我实在是想不到他日后穿着一身白色裘衣,左手书卷、右手拈花,张口闭口就是“之乎者也”的样子。

不过其实他能有此理想倒也不错,至少比起浑浑噩噩的活着来说,能在人生的前半截时光里找到未来的方向已是难得,再看着宁光逢那张傻里傻气的脸,不自觉也弯了眼睛,陪他笑道:

“是是是,宁大文豪,那你可千万手下留情,别把你初见我时将我当作皇子的事写进去,不然我也要作一篇文章,就……写你被罚绕着军营跑步的事迹,让天下学子都知道你的糗事。”

“?!——凰凌世!你这是抹黑!是污蔑!别忘了!当初我可是将你摁在地上揍了一顿的!”

“嗯?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正巧此时,罗允走了进来,打断了我和宁光逢的玩笑。——如宁光逢所言,此时的罗允未穿甲胄,而是着一身常服,不仅灰头土脸的,左手上还缠着厚厚纱布,来得比我预计中晚了许多,估计是在半路被老军医逮住又狠狠修理了一顿。

而在罗允身后,则跟着那名负责照看我的医师,手里端着一碗散发着黑气的药汤,目标似乎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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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肉眼可见一下就焉了的我不同,罗允显得精神不错,视线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我与宁光逢的手,眉毛一扬,道:“臭小子,我就说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呢,敢情是在这儿躲着玩啊?”

被指名道姓了的宁光逢悻悻起身,也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才惹得罗允如此态度,一时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能对着罗允傻笑道:“哎呀...师父,我、我这不是刚看完了书,所以才过来看看呗.......”

罗允闻言“哼”了一声,也不言语,冷冷地盯着宁光逢,这一套动作可真是吓惨了宁光逢,急得他在原地直打转、挠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什么话,索性编了个不是借口的借口,试图蒙混过去:

“.......总、总之,师父你先忙,我去魏哥那边帮忙去了!有事叫我啊!”

末了,宁光逢还不忘偷偷回头、冲我眨了眨眼,提醒我别忘了与他的约定,随后直接脚底抹油、一溜烟跑走了。

身为镇西大都督,宁光逢的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过罗允的眼睛,而对细作出身的席稚廉来说,更是与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区别,在场的几人之中唯有医师不明所以,茫然且好奇的看着我们,就连手里的药碗究竟何时跑到了席稚廉的手上也不知道。

一股难言的诡异沉默在屋内弥散开来。良久,我借口支开了医师,直至其离开之后,才小声地谴责罗允:“罗都督,这么吓唬自己的弟子,不太好吧?”

是的,吓唬——刚刚的这一幕,或许在旁人眼中罗允是因为误解了我和宁光逢的关系而生气,可我知道,自己在很早之前就已向罗允摊过牌、表示自己对宁光逢无意,因此他绝不可能将我二人凑作一对,加之我又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于是稍加仔细想想,便能猜到罗允是在故意吓唬宁光逢了。

果不其然,罗允怼道:“那臭小子没个分寸,若不吓吓他,迟早要吃大苦头。”

大抵是从西树那次坦诚相待之后起,罗允对我的态度就愈发随意起来。——他本就是个不着调的人,偶尔端起长辈的架子,也大多是为了拘着我、或是让宁光逢不准胡来而已,因此我很轻易便听出了他话中深意,辩解道:“都督,我与宁光逢真的只是朋友.......”

说真的,到底是谁在外面一天到晚谣传我和宁光逢有关系的?…我看人的眼神根本就没有拉丝好吗!

——天地良心!我俩真是清白的!

然而尽管我很想如此怒吼,却也没有任何作用,毕竟在场的除我之外的两人,席稚廉一向无条件听从我的一切命令。反观罗允这边,明明他早就知道了我和宁光逢是什么关系,嘴上却仍哼哼个不停,刺我:

“本都督当然知道,若不然,我早就把你和那小子分开了。”

但到底还是挂念着宁光逢这个弟子的,罗允又补充一句:“那小子,看着精明,却是个实打实的蠢/蛋,保不齐哪天就陷进去了。.......你若对他有意还好,若无意,那这小子不仅情/情/爱/爱没捞着,还得偷偷躲被窝里看着新人掉眼泪。”

这句话,乍一听是在对我发牢骚,埋怨宁光逢是个不开窍的傻瓜,实则每一个字都在暗戳戳地威胁我,让人不禁回想起当初罗允左一句“好/色/之/徒/卑/鄙/无/耻。”、右一句“耽/于/情/爱/不/思/进/取。”的怒骂……

不好的记忆涌入脑海,我及时打断思绪,木然张口,抱怨道:“.......大业未成,世岂敢娶亲?都督这话,未免也忒不中听了点吧。”

哪怕被点名批评,罗允也照旧没有悔过之心,反而冲我呲了呲那一口的大白牙,闪得我眼角情不自禁一抽,嫌弃地看着他一屁股坐在宁光逢的椅子上,刚想翘腿、就在席稚廉的注视下默默收了起来,板正了身子威胁我:

“中不中听的你别管,反正我现在就这么一个弟子,你要是敢耽误了他,我便扒了你的皮,把你挂在城门口晒个三天三夜。”

难得罗允对人如此上心,且对象还是我重要的朋友,加之他之前那句“偷偷躲被窝里看着新人掉眼泪”的确触动了我心底某个地方,思来想去,或许自己应该还是与宁光逢适当保持一些距离。

至少类似于之前那种碰手、或者是像练字时的接触,我是无论如何都应该主动避免的。

宁光逢心思单纯,傻不愣登的与我接触,是因为他还不知道男女朋友间也要适当保持一些距离;可我不同,我是明知道的这一点的,若是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的与他接触,那就该是我品性不端、占他便宜了。

……而至于若日后宁光逢真的对我有意…不、打住,这点实在太失礼了。

明明宁光逢只是将我当做朋友,并且是因为出于友情才为我付出许多,而我作为受他恩惠的一方,怎能轻易否定这段友谊,并单方面的脑补这段友谊最后会演变成爱情呢?

爱不应是冒犯的借口,也不该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幻想。——假若某一天我发觉自己爱上了宁光逢,那我定然会对他坦诚自己的心意,并且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都将欣然接受,并且尊重他的想法。

而不是,假若宁光逢有一天爱上了我,那我应该怎么做。

这的确是个危险的倾向,但好在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我对罗允郑重许诺:“世若有意,此生定不负他。”

“这还差不多。”

得此一诺,罗允终于放下了一颗老父亲护崽的忧心,打算与我谈论正事,可话才刚起了个头,就突然看见一旁的席稚廉已端着药碗等了许久,遂默默起身让出空位,然后小心地将我扶了起来,扶着我喝完了整碗汤药。

当然,在此期间,这厮也没忘了刺我两句:“让你逞能,这下舒服了吧?”

我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良药入喉,苦得人说不出半句话,仿佛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那股要命的味道,几乎占据了我唇齿间的每一寸缝隙,就连舌头也变成了药味。

我甚至怀疑是老军医为报复我擅自行动一事而故意在药方里多开了两把黄连,否则我堂堂赤凰王朝二皇女怎么会皱巴了脸呢?

“殿下,”

确认我已咽下最后一滴药汤,席稚廉递给我一颗蜜饯,让我压在舌根底下含住,以此缓解药汤的苦味。

我果断照做,将这颗甜中带酸的蜜饯塞进嘴里,一旁的罗允见此,不知怎的,竟没头没脑地突然感叹:“...也只有这种时候,你才让我觉得你还是个孩子。”

我不解:“都督何出此言?”

“这还用说吗?”

罗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顺带扶着我重新躺下,说:“当然是因为你老成得不像个只有十一岁的孩子!...瞧瞧人家宁光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比他大三岁呢。”

乍一听见罗允这话,我还以为他是在说宁光逢幼稚,但细细一想,又好像是在骂我们两个,总之越是琢磨,就越是不对味,气得我忍不住抗/议道:“这不一样!...宁光逢又没有什么烦恼,傻点儿也正常!”

罗允冷酷地驳回:“有什么不一样?管你俩究竟谁大谁三岁,反正在我眼里,你们就是两个脸和屁股一样大的小屁孩!”

“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气急败坏,对自己被人看扁一事十分不爽,想到罗允生平最怕席稚廉,遂冲着他的“克星”喊到:“稚廉!快帮我把他叉出去!”

“嘿!你这屁孩?居然还学会了搬救兵?——等、等一下!让我先把正事说完再叉!”

一听还有正事要议,我立即叫停了席稚廉,而罗允也趁机从席稚廉的手下溜了出来。只见他正了正衣冠、咳嗽两声,我便知道这“正事”定然不是一般的正事,随后拉着椅子在我床头坐下,脸上表情也变了幅模样,严肃地问我:“我听说,之前被联合军队俘虏的赵氏族人,全部都是你杀的?”

“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藏的秘密,于是我微微颔首,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算上宦欢欢——也就是那个‘伪帝’——总计七十二口人,全部都是被我所杀。”

却见罗允神色怪异,盯着我的眼睛,继续追问道:“这七十二人,全部都是你亲自动手的?”

这话可不是那么好接的。——一方面,罗允的语气着实怪异,与其说是来找我问询具体事宜的,倒不如说更像是来问罪的;另一方面,即便我已猜到罗允此刻心情不佳,也不敢对他有所隐瞒,只因我可以确定罗允在问我这些问题之前,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而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才值得让人在明知道事实经过的前提下依旧提问呢?——我咽了咽口水,不敢撒谎,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这七十二人,全都是我亲自动手的。”

“...没有叫旁人?”

“没有。”

“也没有犹豫?”

——或许是有一点的吧。

我有些不确定地想。

对待赵氏族人,我向来是不留任何余地的,一来是因彼此间的仇恨早已释怀的程度,二来则是出于未避免放虎归山酿成祸患的打算,再往后么,则无非就是从家国利益的角度出发,说一些容许赵氏后人发展的危害……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哪怕我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对赵氏一族赶尽杀绝,可当看着那些年幼懵懂的、被父母长辈护在怀中,连死为何物都无法理解的无知稚子时,内心可否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我不在乎世俗对我的不满,也不在意旁人是否会因此惧怕我,否则也就不会做出这等子事来……只是在那一刻,我确实犹豫了。

就像是曾经看着风涓那样,愧疚犹豫固然存在过,可我从未后悔。

而既然不曾感到过后悔,自然也谈不上在事后假惺惺的为自己描补,因而眼下我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干脆利落地回答了罗允的问题:“是,没有犹豫。”

意料之中的,罗允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波动,毕竟以他对我的了解,应到就已猜到了答案,可令我意外的是,一向杀伐果决的罗允竟然会因这个结果而陷入沉默之中,低垂着眼不知正思考着什么,久久没有说话。

半晌过后,罗允徐徐开口,声音中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失望:“好一个没有犹豫.......殿下,你可知现在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吗?”

听见这话,我便知道罗允这次是彻底生气了。我踌躇片刻,斟酌着回道:“不知道.......但,可以猜到。”

“说下去。”

“...总归就是,屠/杀老幼、有/悖/人/伦,以及残/暴/嗜/杀/滥/杀...之类的。”

我注意到,每每我说出口一字,罗允的脸色便会黑上一分,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沉静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那极具压迫感的气势甚至就连席稚廉都悄悄偏过了头,有意无意避开了这边。

而等到我全部说完,罗允用力深吸了一口气,叹道:“既然你都能猜得到,又为何要做出这种事?——凌世,我知道你恨赵氏,恨她们害惨了你和你爹,可你已经杀了赵星言,便该知道适时收手这个道理。”

“我知道我劝不动你,但你作为皇女,尤其是现在,便应当清楚,不论你再怎么恨那些人,都不该由你去亲自杀了她们,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毫无反抗之力的老幼动手。——那日你是晕了过去,没见到嵇承和郑钜看到成摞的尸/体时的表情,可知晓因为自己的一时意气,究竟都让你失去了什么?!”

说到这里,罗允的情绪异常激动,若非顾忌着我受了重伤,恐怕现在已经对我动了手:

“那嵇承虽是布衣出身,却背靠卢家,是卢家主【①】的得意门生,若能得他相助,替你牵线搭桥,再得郑钜为你背书,这天下对你而言便是指日可待,不知能让你少吃多少苦头!”

“纵使她赵氏谋/逆之心天下无人不知又如何?——别忘了,赵星言还有个弟弟在变州当刺史,赵氏族人的足迹遍布各地。凌世,你须知,如此行径在为你排除万难的同时,也是在为你的将来埋下祸端!”

“一旦暴/虐的名声传遍了赤凰大地,我看你往后当如何重新收拢人心,治理好这个国/家!”

“...可是都督,我不后悔,”我低声反驳道,“早在动手之前,世便已经做好了要一生背负骂名的准备。——赵氏之罪,如若不能亲手杀之、替我父复仇,世只怕夜夜难眠,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罗允简直要被气笑了。——见我顶嘴,他彻底冷下了脸,牙齿咬得咯吱响:“夜夜难眠?——凰凌世,合着我刚刚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是该你意气用事的时候吗?!”

我辩解道:“我当然知道不是!可是今日即便我不曾杀了赵氏族人,也迟早会在战场上杀了她们!...如今赵星言已死,宦欢欢殒/命,赵悉达和余下赵氏族人是决计不会放过我!战火迟早要在炎州重新烧起来,与其让她们里应外合,如我们夺下南望城一般打进来,倒不如让我来做这个恶人,斩草除根!”

“可你不该亲自动手!更不该是当着宦欢欢的面杀尽其族人,逼着赵夫人亲口认下宦欢欢的身份!——你如今犯下的,可是嗜/杀/滥/杀的大罪!”

争执间,二人神色凌厉、各不相让。眼见罗允即将爆发,席稚廉迈出一步、正欲插手,就被我和罗允一计眼刀双双定在了原地。

趁此机会,我夺过话头,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对罗允解释道:“都督,其实是与不是,根本就不重要。”

“这一战,赵氏只会记得炎州这七十二口族人全数是因我而死,而世人也只会记住,这七十二名俘虏皆败在我的手下.......换而言之,此一罪,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逃得过去。”

“都督,你我都该清楚,只有盛世才需要仁君以仁治世,而现在,天地合一,阴/阳不分,万物相混,世既然有意终结天地乱象,今生便绝不可能只杀这七十二人。”

复/国/路漫漫,前途光辉亦灿烂,可又有谁敢说,这条路不是由杀/孽所铸成的呢?

胜利从来都不是掩盖罪/行的借口,至少对我来说,我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就是绝对的正义,也不认为自己牵连无辜孩童的行为理应“仇恨”二字便可得到谅解。

御花园的景色极美,尤其是位于西南角偏僻处与池塘相接的那座亭台。每每看着池中游鱼摇曳的身姿,都能令我干涸已久的内心感到些许平静,而后随手折下一截花枝抛入其中,任由群鱼争相夺食之。

水草幽幽、亡魂凄凄,我为鱼饵、亦是渔者,是冤也是债.........归根结底,这一切不过都是出于我的选择罢了。

无论如何,杀便是杀,错便是错,我不会逃避自己的罪责,更不会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毕竟我若是连这七十二人的性命都不敢背负,又何谈走向更遥远的将来?

“都督,”我轻声说,“我承认,我杀赵氏,的确是有私心,可唯独他们,一个也不能活。”

正如当初我在说服自己杀/人时所想的那般,我与赵氏之间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倘若今时今日我因为心软放过其中一人,那么他日,此人必将成为刺向我心口的一柄尖刀。

自古乱世多枭/雄,既如此,何不让我杀尽天下贼,待到白/骨化沙风吹时,我必化鬼再夺/命。

更何况今日我杀赵氏,无非是因有罗允等人的帮助,以里应外合之计胜了赵星言一次,而若我不幸战败,赵星言亦同样会屠尽联合大军。

此局——注定无解。

屋内静默良久,我知道,罗允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因为在他的心里,我和宁光逢都一样是不省心的后辈,他半低垂着头、不肯直视我的眼睛,忽而,像是泄了力气一般,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但你失去了嵇承和郑钜这两大助力,凌世,往后的路也将变得艰难,到底还要吃多少苦头,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答应过云澜,要守着你成为一代明君,可你现在这样,让我以后该如何面对你爹?”

“凌世,我不怪你,”

“我不是在怪你,”

“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罗允哽咽着,话含在嘴里迟迟说不出口,而看着他这幅模样,我才终于明白,这个一直以来都总是以各种方式考验我的男人,究竟是怎么看待我这个突然被托付给他的皇女的。

如今仔细回想起来,罗允似乎从未向我提及他的过去。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在以一种既平淡又怀念的语气讲述别人的故事,而并非是自己的。

不合时宜的,我突然想起曾经公良平说过的那句话——

——“梅君曾嘱托过臣等,‘天下惟大都督罗允为可信者’。”

我原本以为这句话指的应当是父君与罗允的友谊,以及罗允本身依旧忠于凰氏的意思,可直到现在,我迟迟反应过来,【天下惟大都督罗允为可信者】的重量。

伤病犹可治,心病却难医。——看着这个一直以来如长辈般照顾着我,一面鼓励我要勇敢前进、一面又总是担心我在战场上受伤的叔叔,被褥下的手指微动,未几,我强忍着伤痛,右手悄悄覆上了他手背,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罗叔叔。”我说,“我应该早点和你说的,而不是一直瞒着你,害你为我担心这么多……真的很对不起,罗叔叔。”

“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是罗叔叔——”

“——唯独这件事,我不后悔。”

“凌世固然年幼,难以背负复兴国/家的大任,却并非是不懂事的孩子,也早就过了闹着要玩具的岁数……得父君教导,凌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很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罗叔叔,请放心,凌世向你保证,自己绝不会成为下一个凰樱,也不绝会走上她的老路。”

“凌世此生——不惧风霜,不畏生死,但求山河无恙、家国永安,令天下寒士俱欢颜。”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更何况,我还是王朝唯一继承了赤凰血脉的皇女,是背负了天下万民期望的凰凌世。

倘若连我都对这个国家失去了希望、弃苍生于不管不顾,那么往后,还有谁能够拯救这片处在炼狱中的土地呢?

仅仅是一昧的杀人的话,是永远也无法被称为英雄的。——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单纯地向赵氏发起复仇,也不是为了所谓的名声权力,而是要铲平赤凰王朝复兴路上的一切障碍,踏着敌人的尸骸为天下百姓们铺出一个璀璨光明的未来。

这是我的罪,

也是凰氏历代先祖们的罪,

更是数千万贼人们共同的罪。

没有人可以替我背负,也不应有任何人来替我承担,若世间真有因果报,也当是我受尽轮回蹉跎苦。

而若是有朝一日我死在了追寻的大义的路上——

或是他朝站在世俗的最高点上俯瞰整个人间——

那么,

“世此生——无怨亦无悔。”

当熟悉的话语再一次自她的口中说出,绕是罗允自诩心冷如铁石,也不禁在这一瞬间红了眼眶。

罗允自觉,自己对待凰凌世的态度总是有所亏欠的。

与赵云澜的托付无关,曾经在见到小皇女那张额外肖似其生母的面容时,罗允的内心其实是反感并憎恶着的。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长篇大论叙述的往事,就像是每一个憎恨凰樱的人们曾经经历过的那样,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背叛”罢了。

因为曾经信任过,所以遭受了背/叛;而也正是因为遭受了背/叛,所以才会对着与她有些相似容颜的凰凌世感到憎恨……若说这样的罗允与赵星言有什么区别的话,大概就是罗允想守护的,一直都是身后无数的百姓了吧。

自古以来,战争真正伤害的从来都只有无辜的百姓——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罗允才会一直按耐没有谋/反,而是顶着年年被削/减/军/费和裁/员的压力在颢州坚守至今。

一直到凤义九年,挚友不幸殒命,余下唯一的孩子被凰樱派遣的三个暗卫一路护送到了自己这里,在当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时,罗允险些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杀意。

但好在,他忍了下来。

也幸好,他忍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恨意随着了解渐深而被一点点削平,取而代之的,是连如今的罗允都感到心惊的忠诚。

是的——忠诚。

不是出于对挚友遗/孤的挂念,也不是什么狗屁的忠/君/爱/国,而是对凰凌本身世,这个年仅十一岁的皇女的信任与信赖,并且发自真心的想要与她一同追寻大义。

时至今日,尽管偶尔罗允依旧能从凰凌世的脸上看到凰樱的痕迹,但他心中清楚,年幼的皇女有着与她的生母截然不同的性格与品行,就好比此时此刻,背负着本不应由她来背负的责任的她,正在自己面前说着不惧生死的话。

而罗允也知道,她也的确不惧生死。

无论是在西树与异族周旋、亦或者染掉白发潜入赵氏腹地,年幼的皇女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她要拂过的野心,而恰巧她的能力也配得上这份野心,于是从此罗允便明白,凰凌世永远不会是下一个凰樱。

“.......罢了,”

良久,罗允败下阵来。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再担心凰凌世会走上歧途,这个年幼的、看起来似乎继承了其生母罪/孽的孩子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更加优秀得多。

复国之路何其漫漫,罗允想,这或许将会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路程,漫长到就连罗允也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陪她走到最后,但他坚信,只要自己还在这个世上,就一定会保护凰凌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于是他弯下腰,用自己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替年幼的皇女拨开了额前的发丝,像是认输一样,无奈地笑了笑:

“...嵇刺史和郑刺史那边,我会尽力替你游说,至于其他的,就等你伤好之后自己解决。”

到底是已上了年纪,不适合再做这种肉麻兮兮的事,罗允忍不住燥红了脸,赶在被人发现之前匆匆起身离去,却始终放不下那颗担忧小皇女的心,掐着门框的手纠结了一阵,突然恶狠狠地回头道:

“其他的东西我管不着,毕竟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但是凰凌世,你给我听好了!”

“你爹既然把你托付给了我,那你以后就别想着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抗!——好歹我罗允也是镇守一方的大都督,要是连自家孩子都保不住,那我还当个屁的大都督啊?!”

“哪怕天塌下来了,也有老子给你抗!——下次要再有这种事,好歹叫我动手,也比你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样好得多!”

“知道了,罗叔!”

年幼的皇女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在她偷摸吸鼻子的时候,这位已征战三十余年的大都督其实也在悄悄擦眼泪。

尽管时间已经流逝、身体亦不复从前般健朗,打起仗时偶尔会有力不从心的感觉,甚至就连曾经与伙伴们一同并肩骑马肆意遨游的记忆都快要被无边岁月消磨殆尽,然而每每看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罗允总会不自觉想起当初侍卫们带来的那两封染着血污的信纸,以及透过这熟悉的字迹,看见挚友伏在桌上、认真书信时的模样。

【展信佳,见字如唔,不知吾友近日可否安好?】

【久未联系,非我本意,而是宫中局势所迫,故为免牵连军营,不得已而为之,愿君海涵。】

【今日书信,则是因陛下近来之变实在令人心惊,前日我儿突发疾病,险些丢掉性命,陛下竟亲临傲雪殿内照顾我儿,待我儿好转,复漠然离去。

圣意难猜,不敢妄语,恐惹祸上身,但想来近日针对我儿的刺杀应当会急剧增多,昨日方杀了三人,身体每况愈下,不知还能撑到何时,思来想去,遂冒险书信一封,若有朝一日我不幸身亡,恳请吾友念及往日旧情,护佑我儿不落贼人之手。】

【另,虽有些强人所难,但若条件允许.......都督,我希望你能帮助她登上皇位,守得千万家灯火长亮。】

【我儿凌世,名为陛下禀取,意为‘傲然风骨,不惧世俗,衔霜路发,映雪寒开,经冬不调,四季皆存’...我不知道她的将来,可否背起这个期望,但是——】

【若她品行不端,肖似其母,便请都督一剑杀之,避免给后世留下祸害。】

【澜虽然在教育孩子方面没有什么本事,但至少懂得做人的道理。这份恩情,若今生不能偿,便愿我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

【……都督,往后,我的女儿,就请拜托你了。】

...

........

望着榻上熟睡中的女儿安静的面容,赵云澜放下纸笔,将信纸小心翼翼装好,才悄声走了过去,手指轻轻想要替她拂开额上被汗液打湿的发丝,却因指腹上的厚茧不慎扰了女儿难得的清梦,引得她皱起眉头嘤/咛两声。

“父君.........”

“我在呢,”赵云澜温声安慰着,一下一下地拍抚着梦中女儿的背,直至对方因为高热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没有松开安抚的手。

凤义九年一别,将军从此再无归期,至此终年久困宫中,余生再不得解脱,而他的女儿,便是赵云澜在这暗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唯一的慰籍。

无关家国,也不是因为那副所谓的容颜,而是因为他们血脉相连,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重要的亲人。

——赵云澜比任何人都深爱着凰凌世。

但同时,也恰是因为这份深爱,所以才必须要冷下心肠,强/迫对方在这深宫之中迅速成长起来,哪怕是要她把手上的水泡磨成了茧,身上新伤旧伤一层贴一层,疤痕纵横交错,将她后背上稚嫩的赤凰图腾划得支离破碎,也不能停下。

哪怕是被你憎恨——凌世,

你会恨我吗?

你会讨厌父君吗?

等你长大之后,你会讨厌父君对你如此严厉、苛刻,恨我就连一个简单的童年也无法给你,还妄想操纵你的人生,让你背负本不该由你背负的罪责,

又或许,你不会恨我,因为你一直都是父君的好孩子,哪怕是平白受了委屈,被父君骂了,也总倔强着不会回嘴,一个人跑去御花园偷偷掉眼泪。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父君这一生,真的对不起你,

可即便将来你会恨我也没有关系,

哪怕未来某一天你不愿认我也没有关系,

因为有些责任,你必须要抗,否则还有谁能拯救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们呢?

你是王朝最后的希望,也是天下最后的希望,

所以我只能牺/牲你,

对不起,凌世,

我必须牺/牲你,

用你一人、一生、一命,换这世间繁华三千,山河永安,

所以哪怕偶尔你会感到这份责任是如此地沉重,哪怕将来的你会因此受伤、乃至到了濒临死亡的地步,也请你一定要坚持到最后。

然而即便如此,

凌世,

背负着一国的希望成长的,我小小的、倔得和驴一样的,时常令我头疼不已,却又倍感骄傲的凌世啊——

——尽管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如果现实允许,我也依然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

不是作为唯一继承了赤凰血脉的皇女而活,也不是作为凰氏一族的后裔而活,而是单纯地作为我的凌世,无忧无虑的长大、成家,

不必背负责任,不必独自忍受痛苦,就像这天下数以万计平凡家庭的孩子一样,幸福且快乐地活着,

未来的路或许很长、很长,长到父君不一定能陪你走到最后,先一步离开了你,

但是我的凌世啊,不要害怕——

终有一日,边境的黄沙会化作我对你的思念,而我死后的每一场风都将是我在你的身边,与你比肩同行,

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

我都会永远看着你,

看你踏着风霜、淋过雨露,穿过层层黑暗,直至抵达旅途的重点,

等到那时——

凌世,

——你还会记得我吗?

两篇过渡终于写完了(吐魂)

女帝终于要开始在炎州发展自己的势力,然后快进到无差别暴揍所有人(.......)

【①】卢家主:卢泱,嵇承的师父,开局已经寄掉了(。)游戏里基本没有提过到底是谁是家主,所以这里我随便造/谣(?)了一下,私设就是点开三族履历从第一个看,谁家孩子随自己姓的第一个就是家主,属于是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了(.......)

以及,到底是在百科上给我整活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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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五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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