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瑛,真的不回宫内看一眼?”
宋青瑛摇了摇头,最后看了一眼住了不过几月的公主府:“走吧。”
“二哥儿……”赵妈妈一直在哭,韩濯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日子还长呢,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回来了,妈妈你别太难过,候府的丫头小子们都听你的,照顾好自己。”
“你不让我老婆子跟着,可我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多少年岁?你说来日方长,可等你回来那一日,说不定我坟头的草都死了三回了呦,我老婆子活了这么久,早就活腻味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你和我那早夭的外孙女是一般大,我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平平安安顺顺遂遂过这一辈子,我两眼一闭就能去了……”
韩濯安抚道:“什么死不死的,妈妈您操劳一辈子,也该享福了,我做主,把我名下一个城郊的庄子送您,我没怎么看顾过,但找泥瓦匠来拾掇一下,应当也舒适的,地契我给你放在……”
“我不要那劳什子!”赵妈妈甩手怒道:“你别想这么打发我!”
韩濯被赵妈妈一甩,装模作样“哎呦”一边佯痛一边冲宋青瑛挤眉弄眼。
赵妈妈吓了一跳,随后看着韩濯笑嘻嘻的脸气极反笑:“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可不再管你了。”随后又喃喃道:“候府就剩我们几个老东西了,侯爷不在,你也要走……我看你没心没肺,可舍得我了。”
韩濯拉着赵妈妈手哄道:“妈妈,依我一次,嗯?”
她生得本就好,长眉一皱眼睛一眯,任谁都心软,韩濯平日里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做派,此番大庭广众之下撒娇,宋青瑛都替她脸红,吴钩目不斜视站在马车边,像个泥塑的又高又壮的煞神。
又卖乖劝慰了一阵,宋青瑛将韩濯扶上了车,赵妈妈眼见着马车绝尘而去,韩濯从车中探出头朝她挥了挥手,似乎喊着叫她快回去,她追了两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环顾四周门庭寥落,心下惨然,伫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马车才回头缓缓离去。
马车里被布置得还算舒适,宋青瑛给韩濯身后垫了个枕头,道:“路途颠簸,你伤没好全,得小心着些,不然这官还没做,身体先垮了。”
“好了好了,”韩濯笑眯眯道:“我已经大好了,殿下不必如此小心。”随后看着宋青瑛,不知怎么笑出了声。
“笑什么?”
“我笑啊,我娘都没这么照顾过我,可委屈殿下处理这么多琐碎事了,这些日子,殿下可真成了公主府和候府两家的大管家。”
宋青瑛脸红了,想呸一声,到底没好意思,默默忍了这个亏,可听到韩濯这么说,又忍不住问道:“于夫人没如此照顾过你?”
韩濯一愣,随即道:“我娘忙得很,和我爹一样几年见不了一面,仔细说来,我和赵妈妈还更亲些,也就她事无巨细地嘱咐我,噢对了,还有一位……”
韩濯没说完,吴钩长吁一声,马车便停了。
“这位兄弟,敢问这可是韩家的车驾?”
韩濯闻声认出来人,不由失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清之,你,你不必下车,我知晓你的难处,你只消……呜呜呜”来人本就似乎带着哭腔,没说两句,便呜呜哭了起来。
韩濯扶额,伸手将帘子一掀:“我有什么难处,我怎么不知道?”
此人正是崔子盛,自韩濯出了事的一段时间,各世家大族都避韩家如蛇蝎,故崔倍虽听闻韩濯身体抱恙,但因着崔家老爷百般阻挠之故未能探视,今日他费尽了心力收买了自家小厮,从家中溜出一时片刻在城外等待,只为了给韩濯送行。
见了韩濯,他自己心里又悲又愧,知韩濯此时正落魄,而他二人同窗数载,崔倍自是最明白韩濯的傲气,故只是想在车外送一送便罢,谁料韩濯毫不避讳,面色坦然,似乎是真为他来相送而高兴。
韩濯下了车,理了理衣衫道:“多日不见,子盛怎么好似清减了些。”
崔倍擦了擦眼泪:“清之,我对你不住……”
“停!打住。”韩濯无奈道:“你如何对我不住了,快别哭了,阿瑛在呢。”
崔倍一愣,连忙向车内见礼。
宋青瑛胡乱客套了几句,韩濯见崔倍不自在,便宽慰他公主最是可亲,只当自家人相处便好。
“西京这些日子流言蜚语四起,你又重伤在身,定然不好受,西京人人知我与你亲厚,我却不曾探视,这和落井下石有什么分别,实非君子所为。”
韩濯在心里为崔倍过高的道德标准震撼了一下,又觉得这偌大西京城为官的哪有什么赤诚人,圣贤书也就只有这种货真价实的书呆傻子才真的读了进去,想起西京往事,不由叹了口气。
“子盛这又何必,我知晓你的难处,再者,即便不知,我又怎能指摘于你,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人之常情而已,子盛还是快回,别叫崔伯父着急。”
崔倍一听,自己这边的情况韩濯竟是都猜得明白,明明受辱的是她,却还为自己考虑,心下更加难受:“怪不得先生赞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清之是真君子。”
韩濯被他说得脸红,实在快维持不住在崔子盛面前的假正经了,忍不住问道:
“子盛过誉了,你倒是和我讲一讲,西京城里关于我,有什么‘流言蜚语’?”
崔倍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移目道:“没什么,胡编乱造罢了。”
韩濯笑道:“你还真是不会撒谎,我猜猜,谋反?额……行为不端?……”
“快不要讲了!”崔倍急道。
“好啊,你说给我听,我就不讲了。”
崔倍扭捏了一会儿,道:“说你生活……□□,对公主殿下不忠,与无数青楼女子纠缠不清,还……”
“还搞大了人家肚子?”韩濯非常顺利地接了下去。
崔倍低头。
韩濯虽早有预料,但还是有点被恶心到了,如果说自己之前对和崔倍的小黄文还抱着戏谑的态度,觉得“老娘还能在上面我可真牛叉”,现在有点乐观不起来了,如果只是传言倒也罢了,可那些姑娘们被折磨囚禁丢了性命却是真的。自己掺和进这半真半假混着血色的黄谣里,多多少少心里难受。
韩濯叹了口气,崔倍看她如此,觉着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心里暗暗后悔,道:“清之,日子还长,你是难得的良材,未必没有出头之日,你虽遭了谪迁,但或许京城外另有天地,待清之归来之日,天下谁人不识君?”
韩濯笑了笑:“那借子盛吉言。”
二人又叙了一会儿话,直到吴钩催促,韩濯才提着崔倍送的点心上了车,崔倍见宋青瑛小心地接了东西去扶她,心里大大宽慰,只道韩兄被圣上乱点鸳鸯谱歪打正着有了个好娘子,倒也真应了福兮祸所倚这句古话,随后又觉得自己编排长宁公主千金之躯实在是大逆不道,见马车朝南一路行远,便也摇了摇头,独自惆怅。
一路颠簸,并不如何舒适,韩濯坐不住,把帘子挂起来吹一吹风,似乎崔倍走后,宋青瑛就更沉默了些,本来这小孩就闷,现在更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韩濯问什么他就嗯嗯敷衍两声,明明刚刚还好好的,韩濯简直莫名其妙,问道:“殿下,你这是又怎么了。”
“没有怎么。”
韩濯被宋青瑛弄得心里难受,把崔倍给的点心拿出来,讨好一般递了过去。
“阿瑛尝尝,这桂花糕可是西街那家知味斋做的,独一份,离了西京,再吃到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宋青瑛别过了头去:“驸马留着自己吃吧。”
韩濯拿着糕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她摸了摸鼻子,正想说话,宋青瑛却看都没看她一眼,道:“我去外面透透气,驸马在车内安生养着便好。”
“诶?”
不等韩濯话音落下,宋青瑛便掀了帘子,韩濯忙道:“殿下,您还是回来比较好,万一摔下去怎么办,吴钩!拦着点。”
吴钩目不斜视:“车板挺宽的二公子,属下一定护好了殿下,请二公子放心。”
有病吧,费那功夫分神照顾就不能让他回来吗?
韩濯觉得郁闷,一下火气就上来了,是他自己要跟着的,现在走都走了,他倒不高兴了,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韩濯沉声道:“吴钩兄弟,劳烦停车,掉头。”
“是。”
宋青瑛有些慌,忙拦住吴钩:“为何?”
“灌州穷乡僻壤的地界,哪能让殿下这般金枝玉叶去吃苦,臣还是送你回京罢。”
“驸马这是要赶我走?”宋青瑛颤声道。
“岂敢。”韩濯道:“殿下年少,万事都欠考量,和臣同行,怕只是一时兴起之故,殿下自出城便郁郁寡欢,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辛苦都在其次,若遇见山贼匪盗,又该如何?臣不能让殿下涉险,殿下请回吧。”
宋青瑛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在嘴边绕了几圈,到底没说出来。
他自长生丹事件后心里便愧疚得厉害,只觉得是自己害得韩濯受了重伤又丢官罢爵,只能尽心照顾着才获得了一点安慰,谁知方才听了崔倍那一番话,更是明白了韩濯在西京的处境,明明一个风光霁月鲜衣怒马的状元郎,因着他接连倒了大霉,连名声都败坏了。
自己非要跟着去灌州,究竟真的是照顾她,还是给她添了麻烦,宋青瑛又不确定了。
可这些乱糟糟的心绪,又怎么能对她倾吐呢,韩濯是个上天入地再也寻不到的好人,就算萍水相逢,也肯为人两肋插刀,如果解释,她固然会依自己,说不定还会温声宽慰,忙不迭地道歉,可是这和逼迫又有什么分别?
韩濯对自己越好,宋青瑛越难受,他倒希望韩濯脾气没那么好,骂他两句打他几下都使得,只是他再也承担不起驸马堪称偏爱的体贴了。
这么细细想着,宋青瑛没忍住,两行眼泪刷地落了下来,吴钩一愣,从头到脚都僵住了,平板道:“二公子,要不我们继续走吧,殿下他……”
宋青瑛刚要阻止吴钩,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呦,当初在西京还恩恩爱爱的,我还当驸马是真男人,怎么刚出城就给人欺负哭了?”
宋青瑛抬眼看去,只见一女冠笑眯眯骑着一匹灰驴冲他们走来。
正是李三三。
韩濯听见宋青瑛哭了,赶紧出来查看,宋青瑛脸上的泪早就擦干了,眼睛却还是红的。
韩濯火立刻就消了,多大个事,小孩子第一次离开生养他的故地,还不许人难过难过,连忙凑过去要道歉,宋青瑛急着道:“不要乱说,驸马没欺负我,我也没哭……你怎么来了?”
“来送送你们啊。”李三三坦然道。
韩濯笑道:“一个接一个的,我到底能不能走了。”
李三三见韩濯没什么其他的意思,终于沉不住气了:“你真舍得和我分道扬镳啊?”
“这话说的。”韩濯坦荡道:“你又不是我媳妇不是我闺女,有啥舍不得的。”
“还是说……”韩濯眯起了眼睛:“你回心转意,真乐意给我当干闺女了?”
“呸!”李三三啐了一口,随后道:“我突然想起来,自从我遇见你,没少倒霉,连西京我都待不下去了,砸了饭碗,你说,按道理你是不是得给我点补偿?我后来想了想,你既然要当官,让我跟着你混口饭吃,我就算你欠我的还了,我这人厚道,可以顺便给你当半个医师,认识一场,姑奶奶宽宏大量,我吃点亏便吃点吧。”
宋青瑛被这人的不要脸话术震惊了一下,明明是这家伙自己觉得良心不安,反过来说得好像是韩濯占了她便宜一样。
韩濯偷偷看宋青瑛的脸色,见他有所缓和,便想着借这一茬糊弄过去,笑了笑道:“那可真是谢谢三三姑娘了。”
“要不要上车?”
“不必。”李三三拍了拍□□的小灰驴:“我有死鬼。”
“什么?”韩宋二人异口同声。
“是啊,我的驴。”
“为什么叫这个,不对,你哪来的驴?”
“这我可以一并回答。”李三三严肃道:“我发现那个龟公屠老二竟在京郊有田产,就剩两个美貌少女守着,他这身份怎么还养得起小妾,定是没少在姑娘身上搜刮,我告诉那两个姑娘屠老二早就犯了死罪进了大牢,她俩可高兴了,一高兴就把这不义之财分了我点,我就顺了这头驴,这名字嘛自然出处就是从这来的,屠老二下了黄泉变了鬼可是大大的好事,驴随主人,沾沾喜气,我觉得挺好。”
李三三看宋青瑛明显刚刚情绪不对,有意逗逗他,道:“死鬼聪明得很,吹一下口哨就能把它招呼过来,你试试。”
宋青瑛终于找到机会把他和韩濯的事放在一边,依李三三之言撅了撅嘴,却只发出来气流声。
李三三扶额,宋青瑛也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不好意思,李三三建议道:“你那个哨子呢?”
宋青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玩意,送到嘴边吹了一下。
“呱——”
这声音未免过于奇特,是韩濯送的那哨子无疑,李三三笑得直打跌,可□□的死鬼还真的朝宋青瑛走去。
“你看!”李三三自豪道。
韩濯心情复杂地看了看哨子,更觉得自己刚才态度过于强硬,实在该死。
小灰驴死鬼驴如其名,长了一对死鱼眼,韩濯越看越觉得这驴在代替宋青瑛对她翻白眼,心道:“明明是个晦气名字,再者说依李三三的做派,怎么可能只顺了一头驴。”摆摆手笑了笑,让李三三别在宋青瑛面前胡诌,吩咐吴钩继续赶路,见宋青瑛面色轻松了不少,也兀自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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