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山上有一处瀑布,流水之下冲击出一深潭,因在深山之中,潭水澄净清冽,自带一股清凉气息。
裴既南走到水边,捧起一掌水,清水从指缝中滑落,很快就全都落回潭中。“这水真凉快,此处称得上是避暑胜地了。”
反观李晴央站在潭边,感到潭水冰冷刺骨,冒着寒气,冻得她难受。她讥诮一笑,道:“我只觉得心寒。”
从南坡林子到瀑布,已过了一刻钟,他还没有回答她方才的质问,李晴央本就心烦,如今更是生起气来,语气不善地讥讽他。
听出了阿晴的言外之意,裴既南并不着急解释,他面色如常,同她讲起了别的事情。“我幼时来过此潭,当时很喜欢这潭水凉爽,猛地就扎进水里去了,结果潭水太深,我又不会游水,险些溺死。”
“相王八字真硬,潭水深不见底,这都活过来了。”李晴央依旧是没好气地说道,“不像我。”
没准哪一天就毒发,与世长辞了。
仿佛听不见她的言语,裴既南的情绪并未受到影响,他继续道:“后来我学了游水,莫说深潭了,即使落入凶险万分的湍急河流,都能平安无事。”
“相王真是天赋异禀。”李晴央轻嗤一声。
“人都是会成长的,短短时日,阿晴也长进了不少。”裴既南心平气和,神态之中浮现出一抹欣慰。
长进?李晴央心不免咯噔一下,不知他所说的长进是指什么。当下他肯定是知道她设局抓洛静之事,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别的吗?
言多必失,她不敢多说,只疑惑地看着他,等他先亮出手中的牌。
“前几日阿晴还以为自己不善谋略,不能稳坐帝王之位。但今日阿晴就可以算无遗策,让洛静落入圈套,这不是大有长进吗?”裴既南笑着说道,他语气之中并无别的意思,唯有欣喜之情。
李晴央眨了眨眼,语气和缓了几分,“生死大事,自会激发人的才智。”
“人有多少才能,乃九分天定,一分人为,真正愚笨之人是不会变得机敏的。”裴既南注视着阿晴,眸底沉沉如深夜幽寂,让人猜不透想法,“你此番运筹帷幄,说明你本就有颗聪慧之心,天生便是这般厉害。
阿晴有如此能耐,怎会做不好女皇呢?”
这番话让李晴央好似见着怪物般看向裴既南,合着他的意思是,他早就知道她中毒,也知道她要设局,却不阻止,是为了让她自行破局,以此证明以她的智谋,她能做好皇帝。
为了说服她登基,他真是“煞费苦心”啊。
若不是知道他将让位之事告知魏王,借此谋害她的性命,她兴许会感动不已。
只可惜,魏戍已揭开了他的真实面目,他言行不一,眼下所说不过是掩饰的借口罢了。
她古怪地笑了一下,下定决心道:“你说的对,我不会再提退位之事。下月初七不是好日子嘛,我便在那日登基吧。”
*
甘露殿是皇帝处理朝政之地,从前奏章都是递到相王府中,甘露殿因此荒凉了许久,殿中的宫女太监都是懒懒散散的,得过且过。
他们没料到相王和皇太女突然要过来,众人吓得腿都软了,着急忙慌地收拾了一通,还没来得及查验东西是否准备齐全,两位主子就进了殿,他们不敢在主子眼皮子底下多待,心虚地退了下去。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甘露殿比别处阴凉些。”李晴央环顾四周,见殿内整齐摆放着六尺高的书架,书架比她人还要高,架上密密排布着书籍。
书架一排又一排,目测有十排之多。
“外围的书籍遮挡了阳光,殿内自然就阴凉了。”裴既南解释道。
他们昨日才从皇陵回宫,阿晴今日就想着要开始学治国,看来是下定决心了。
瞧着阿晴翻阅奏章的模样,他神色之中透出笑意。
“最近是不是要举办科举了?”李晴央边看奏章边问,奏章上写着明经科的诸项事宜,最后一句是“谨奏以闻,伏候圣裁”,是为询问上位者的意思。
裴既南看了眼奏章,回道:“不错,明经在秋天举行,是快了。”
“那这个奏章要怎么批示啊?”李晴央将奏章最后一页摊开在桌上,右手想去取笔写字,猛地想起自己既不会写繁体字,字又不好看,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进退两难。
她抿了抿唇,须臾间想到了说法,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裴既南:“上次在大成山受伤之后,我的手腕一直隐隐作痛,写字总写不好……”
从未听她提起过这事,裴既南眉头紧皱,抓过她右手细细察看。
纤纤素手,指如削葱,若忽略虎口处的疤痕,俨然一双完美无缺的玉手。只是疤痕太过狰狞,破坏了手的美感,任见了都会生出一种深深的惋惜。
裴既南自责不已,若他当时能挡住北坡的利箭,阿晴就不会被射伤,也不会留下难以写字的后遗症。
帝王大多能写得一手好字,最差也能写得端正,阿晴如今这情形,可如何是好?
他陷入沉思,取了一张白纸,将笔递给阿晴:“你先试试。”
硬要她写啊。
李晴央心底骂了几句,皱着眉头接过毛笔。她隐约记得“李”字没有繁体,便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很快,白纸上就出现了一个“李”字。裴既南看着这字,脸色变得古怪起来。
字迹娟秀,不难看。
可它横是横,竖是竖,直愣愣的,一点笔锋的痕迹都没有,实在称不上好看。
“阿晴伤到虎口,不会运笔调峰了?”裴既南问道。
调峰是什么?从未写过毛笔字的李晴央一丝一毫都听不懂,她心虚地点了点头,蜻蜓点水地“嗯”了一声。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裴既南放下心来,“能写字就好,调峰可以慢慢学,阿晴聪颖,定能很快学会。”
他站到阿晴身后,握着她的手,耐心教她写中锋、侧锋、露锋、藏锋。
因要运笔,两人姿势完全重叠,裴既南手大,全然覆盖住李晴央的手背,他拇指、食指、中指按在她的手指上,指尖施压,带她写字。
恰到好处的力量传递到她的手上,再传到笔上,黑色的墨水在纸上游走,现出一个“裴”字,与“李”字一般大小,仿佛是一对。
他体热,手心胸口都是热的,弯在他怀中的李晴央感受着这股温热,本来还觉得甘露殿凉快的她随之热了起来。
不仅如此,他脸颊上有些细小绒毛,不时拂过她的耳朵,引得她一阵酥麻,心神飘荡,心思完全无法聚集在学字上。
裴既南亦然,他才覆上阿晴的手,就被她的温润肌肤牢牢勾住心神,以至于那个“裴”字写得并不好,不及他往日的十分之一。
写完“裴”字,他仍不想松开手,便再握着阿晴写了两个字。
之好。
李裴之好。
李晴央看着这四个字,脸刷的就红了,嗔怪着动手要打他:“你写什么呢!”
裴既南早有预判,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阿晴的拳头,“阿晴手伤了,眼睛却没伤,难道看不出来吗?”
戏弄的语气惹得李晴央更觉羞赧,她追出来想扎实给他来上两拳,报复回去。
他腿长走得快,转瞬间就到了书架旁,一脸正经道:“最上层有本字帖,我取下来给阿晴练字。我在干正事,阿晴不可胡闹。”
李晴央被他唬住了,停下动作,她撇着嘴站在原地,仿佛在说“等你拿完我再打你”。
书架很高,裴既南要伸手才够得着,他指尖刚要碰到书封,就感到一股力量撞进他胸膛!
低头一看,竟是阿晴跳进了他怀中。
她双手环在她脖子上,笑得如花团般璀璨,“你抱着我,我去拿。”
他们这时对视着,他能清晰地看见她的每一根睫毛,看见她眼中他的倒影。
裴既南好似被定住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眉宇之间舒展开来又微微合拢,他嘴角扬起,应了一声“好”,然后双手将她抱紧,抬高到刚好能让她碰到的位置。
“我拿到啦。”李晴央拿着字帖,跳着下地,心满意足地走向书桌。
恰好此时窗外吹来一阵大风,将那张写着“李裴之好”的纸张吹动,晕着墨水的宣纸扑簌翻飞,好像在跳舞欢庆着什么。
*
在甘露殿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李晴央天黑时分才回到明棠宫,她尚未踏进宫门,就听见悠扬的琴声从远处传来。
乔银上前说道:“是洛荆在弹琴,他说想见你,我便让他在后院等候,他等得无聊,就弹起琴来。”
“嗯。”李晴央应了一声,转身朝后院去。
明棠宫的后院中有一石案,洛荆置琴于案上,自己盘腿而坐,忘我地弹着。
一曲闭,李晴央目露欣赏,赞叹道:“你年岁小就弹得一手好琴,待年长些,定能名动天下。”
洛荆起身朝殿下行了一礼,眼神中带着些伤悲,“名动天下未必是好事。”
也是,云家名动天下,乱世之中多方争抢,最后弄得家破人亡,族人隐姓埋名颠沛流离。
洛荆不过十三,就已老成得如同半百年纪,想她十三岁时,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每天嘻嘻哈哈的孩子呢。
李晴央心生怜悯:“你放心,我解毒之日,就是你自由之时,届时你同家人团聚,会过上好日子的。”
“魏王阴晴不定,姐姐姐夫为他做事,想必也没什么好日子。”洛荆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李晴央察觉到他话里有话,想询问清楚,转念又止住了话。
现下只是洛荆这般想,洛静魏戍如何想还未得知,等日后尘埃落定再说吧。
“夜深了,不敢打扰殿下休息。小奴先行告退。”洛荆低垂着头,给人一种颓靡之感。
各人有各人的烦忧,李晴央不再管他,自己回了内殿。
见着洛荆让她想起魏戍给她的解毒方子,那纸上只有一句话:以血缘至亲者脐带血入药,否则一年后身死。
血缘至亲者,指的是父母,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和亲生子女。
她李晴央父母已死,兄弟姐妹也无,只剩一个亲生子女可选。
这药方不就是逼她生育吗?!
踏破铁鞋,又回到原处。
她绞尽脑汁谋划,原以为已改变了命运,结果还是得按原书剧情走。
她不生孩子就得毒发身亡,生孩子就得难产而死。
横竖是个死局,竟怎么都破不了。
那一刻,李晴央深深地感受到造化弄人这四个字,陷入无尽的虚无与无力之中。
当时怅惘出了林子,她甫一见着裴既南,求生欲就上来了。
不管如何,她确实保住了紫蔓这个在原书中早已逝去的人,这不恰恰证明原书的剧情是可以改变的吗?
只要她继续努力,继续争斗,她的必死结局也定然会改变!
她怎能早早自暴自弃,放弃自己的一线生机?
几乎瞬间,她就决定要生孩子了。而且,她不仅仅是要生孩子,她还要四管齐下。
生女,让洛静继续研发别的解药,让裴既南爱上自己,与裴既南夺权保护自己。
解毒之路只能依靠洛静,顺产之路就靠她自己。
与裴既南相处这段时日,她始终无法确定他对自己是否真心,若他是真心,她会让他更爱自己,若他是假意,她就与他暗斗。
总有一条路会走通的,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这也是她今日与裴既南在甘露殿好似无事发生般嬉闹的原因。
她得为女儿铺路了。
李晴央思索着,往后寻个什么时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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