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隔着窗纸也能感受到残阳之下的凉意。
秦殊被黑布条蒙着眼,虽不知时辰多久,但也能估测到过了很久,被绳索紧紧捆绑的双臂酸痛难忍,下颚也仿佛快无知觉。
还是鲁莽了些,先前就应该捅那县令一刀。
也不知找不到她的裴云谏,此时是高兴还是着急,不过想来应当是高兴的,于他而言,她与拖油瓶无异。
她就这么丢了,岂不快哉。
外边忽有脚步声传来,倍感疲倦的秦殊强行支起些精神来。
屋门被人推开,耳边有铁笼开锁声传来,交错的步子里夹杂起此起彼伏地啜泣声,畏惧又难过,却只敢这么压抑着,只能放出这么一点声音来。
秦殊心口压了块石头,若不是她过于着急,疏忽了朱无门,她们兴许就能得救了。
只差一点。
听着皂吏们呵斥那些女子聒噪,威胁她们再哭便要吃刀子的话语,她攥紧了掌心。
及至最后,她也被人粗粝地拉扯出去。
看不见路,秦殊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撞上木栏,从楼阶上摔下去。待被皂吏一脚踹上车舆里,她一脑袋磕在厢角上,疼地呲牙。
这笔账她先记着,等来日必有的还。
马车一路往城门过去,途径百里街,摊贩们已在陆续收摊,街上行人也无晨起时候多,赶集赶得晚的也已乘着牛车准备离去。
裴云谏伫立在秦殊最后消失的地方——那家他常为母亲抓药的药铺。好在秦殊姿容不凡,掌柜的依稀有些印象,只说秦殊出了药铺之后便往东边去了,具体去了哪儿倒是不知了。
他沿着东边一路问过不少人,但没人见过。
原先还想着可是秦殊想要趁此机会离开,但转眼就被自己否决了,他没多余的心思管她,本想重新买了那些叮嘱她去采买的东西就跟着牛车回月下村,可到底没能。
一个大活人怎会就此消失。
裴云谏没有思路,也想不出,就这么立在街上,斜阳将他的身形拉的很长。冬日薄暮时候总是冷的,但他欣挺地站着,不曾哆嗦过。
良久,他抬脚从这里离开。
他已尽力,秦殊是生是死与他何干呢,他问心无愧的。
转头,裴云谏抄百里街反方向走去,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怕是连牛车也搭不上了。
母亲还在家中等他。
迎面有马车过来,前头车夫拉着缰绳,神色肃穆,两侧各坐着两个带刀武人,面上没什么情绪。
擦身而过时,裴云谏隐约捕捉到极轻微的一声抽泣。
他回头瞧了眼已经过去马车,冷淡的视线自车舆落到车轱辘上,不过两息的工夫便收回了视线,继而往前走。
-
“都安静些,再哭割了你们的舌头!”
不大的车舆内,几个女子紧挨着坐,多少有些拥挤,在旁看顾她们的冯师爷本就坐得不适,又见着哭红了眼的姑娘,心烦意乱地恐吓。
那女子噎了下,只敢抖着肩膀,将声音压得死死,再不敢发出半点音来。
秦殊靠在车舆上,已然习惯。
想来只有到了关外,这些人将她们交给蛮夷后,她才能有机会出逃。
外头忽的一阵躁动,马车紧急勒停,车舆内的人都不受控制地往车帘外栽,秦殊紧急扒住了车框,才勉强稳住。
舆门边的冯师爷将帘子一掀,眉头狠狠一皱,刚想质问车夫怎么回事,就见好些个百姓在阻在马车前,不住的在捡地上的铜钱。
冯师爷脸色一变,“快将这些贱民赶开,莫误了时辰!”
“是!”
两个皂吏立即拔刀去赶人,气势汹汹,“都滚开!别挡路!”
有妇人畏惧,往后缩了缩,渐渐退开些。
恰此时,一把铜钱又从天而降。
比之先前那一把更多,如雨珠坠地,淅淅沥沥的。原先往后退的百姓们一窝蜂地往车马前涌。
皂吏们一惊,挥刀欲将人恐吓走,却不起半分效果。
几把铜钱不要命似的四处落下来,不消片刻,无数百姓涌来,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冯师爷见状,气的胡子都要翘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找县令增派人手——”
话音未落,一只手猛地将他拉扯下来。
冯师爷一时不防,摔了个狗啃泥,疼的面颊扭曲,连带着抱在怀中的木匣子也被人夺去。
开了盒盖,厚厚一叠银票如飞絮般被挥洒出去,纷纷四落。
“造反,造反啊!”
冯师爷头都没能抬起来,就被无数捡钱的百姓踩在脚下,恨不得有个地窖缩进去防身。
这些贱民简直无法无天!
车舆内,有女子费尽力气解开了秦殊眼上的黑布条。
她甫一睁眼,被天光刺了下,随即将眼前的乱象收入眼底。
皂吏们被围困在百姓之中,却不敢真的挥刀杀人,只能恐吓,可这点恐吓根本不及天上掉钱来得威力大。
苛捐赋税本就严重,今日能白捡这么些钱,这些百姓们能好过活好些日子,若是能抢到冯师爷的银票,便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再者说,法不责众,他们人多未必需要怕。
可若放着钱不捡,他们做不到。
只是天上怎会无缘无故掉钱呢。
秦殊意识到什么,回头嘱咐这些女子:“我们快些互相帮忙把绳子解开。”
在旁的女子还在犹豫时,那位绿袄女子已然带头替她解绑。
得了松,秦殊头一个冲下去。
人群挤压,她趁机夺了两位皂吏的刀,转头就扔一把到了绿袄女子脚下,“用这个能快些。”
绿袄女子愣了一瞬,不做耽搁,抓起刀就使,虽有些不熟练,却握得很稳。
得了自由的姑娘们眼泪汪汪地看着秦殊,也不说话,却也不走。
钱已撒尽,地上也只余下不多的铜板,已有抢到银票的百姓心满意足地拔脚离开。
势头也不如原先足。
秦殊将人一个个带下来,不放心地叮嘱:“赶紧走,此处不宜久待,能走多远走多远,总之顾好自己,别再落入别人的圈套。”
她们互相望了眼,却不知天下之大该去哪。
秦殊本想再宽慰几句,却隐隐听见马蹄之音。
她回头远望了一眼,却并未瞧见什么,但想来应当不远了。
“快走!”
秦殊推了她们一把,“能跑多远跑多远,再被抓到恐怕就没有再能逃的机会了!”
远远的,隐有兵卫骑马的身影显现。
她们不敢再耽误,四处奔逃。
绿袄女子看了她一眼,只一句“保重”便迅捷离开。
马蹄声声而来,人手众多。
余下的百姓们瞧见,纷纷揣了捡到的银钱就跑,一时间,如鸟兽散般。秦殊抓了一把先前夺来的皂吏的刀,随着人群一起逃。
身后有穷追不舍的兵卫,跑得慢的妇孺已被踩踏在地。
惨叫声迭起,秦殊回头瞧了一眼,那些粗鲁的官兵一脚踹在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身上。
她心口积压,一口气喘不上来。
骑兵速度很快,秦殊绕了两个巷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她气息不稳地握紧了手里的刀。
大不了,拼死一战。
喘了口气,秦殊将将贴在青墙边,一股不轻的力道顺着她的胳膊将她猛然拉住,她眉头一紧,身子不受控制地被拉进屋门里。
还未看清是谁,手里的刀已快脑子一步挥过去。
“我救你,你却要杀我?”
冷冷清清的嗓音自耳边响起,秦殊抬眼,看到熟悉的面孔,手里的刀及时停住,险险停在那张清俊郎绝的脸前。
只差一寸便要见血。
秦殊愣住,握着刀的手虚了下,立时收回拿远。心底疑惑升起,她正要问些什么,外头有马蹄踏路的声音响起,她噤了声,心口却依旧跳动得厉害。
及至动静完全消失,又默了良久,秦殊才再度去看他。
与她这般狼狈不同,裴云谏一身干干净净的月色氅衣,眉目如画,姿态儒雅,似乎她何时见他,他都是这般。
“你怎会在这?”
秦殊其实想问自己被卖与他可有关联,却又觉着他方才实实在在救了自己,这般问询过于唐突无礼。
裴云谏掸了掸衣袖上因拉扯她而蹭上的灰渍,神色淡淡,一字一句过分清晰:“你出事与我无关。”
她眼睫一动,立时错开视线。
咳嗽了两下,秦殊才道:“我没怀疑你,我只是好奇你不应该找不到我回了月下村吗。”
裴云谏朗月清风地立着,瞳孔黑白分明,没什么情绪地凝着她,未曾开口。
这般直白的视线对过来,秦殊先是耐心等待,到后头过于安静,已有些遭不住,正要拧眉说些什么,他倒是开口了。
“你想问我怎么正好在此处,还正好救了你。”
裴云谏扫过她手里的刀,语调平和,“因你欠我银钱。”
秦殊一愣:“?”
对上她一时不解的目光,裴云谏不疾不徐同她算账,“月下村欠我的便不必再说,只说在这渠水县的。”
“我给了你一百文,你若丢了我便又损失一百文,”他算的清楚,“我原也是不想管你,但你欠我银钱一事我搁置不下。”
“所以——”
裴云谏直视着她的眼眸,“救你一场,洒了应有一两银子,耽误我的时日我便不同你算,至此,你已欠下一两一钱。”
秦殊一口气提上来,还未来得及言语,又听他淡而无温道:“若非如此,我不会费力救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