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使离去后,将军府门前徒留一片无行人敢贸然行过的清闲之地,只要再走几步,就是热闹的长街,要吃要玩都很方便。
但南燕雪提不起这个兴致来,很多事乏味无趣也就罢了,更令她觉得恶心烦扰。
她见多了生死,甚至连恨也寡薄,她不喜欢同南家人打交道,更不想听他们假惺惺地忆往昔诉衷肠。
可人总是要出门,要交际的,府里百来个人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
既是这样,南家在泰州树大根深,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牵扯,泰州虽是南燕雪的故土,但其实比任何地方都要限制她。
最明面上的就是赐下的粮田、药田很多都在泰兴县,范秦已经让人暗中查明,在泰兴县里还有苦参十八亩,因年份不同,其中十亩秋来虽已被收割,但另有八亩藏于地下,将越冬采收。
药田都是药局名下的,其中还有不少是闲田,所以才会一并拨给南燕雪,但范秦查过,那些闲田其实都有药户在耕种,每年的收成不在药局账上,定然是在南榕林的口袋里,白用劳力,免除赋税,好不逍遥,如今叫南燕雪拿去了,可不就跟割肉一般疼?
南燕雪这一夜睡不太好,因为南静恬的来访,惹得柳氏进了她梦里,赶也赶不走。
醒来时又满院寂寥,只夜空中悬着一颗清晰的小月牙,她像个孩子似得跟着月亮走,只觉空气中有股子温温热热的药气。
南燕雪蹙了一下眉,心道,‘这个时辰了还煎药?’
药气是从大厨房里冒出来的,将军府里的几个大院其实都有可用的厨房,但眼下大多只做烧水用,夜里只有大厨房留了火种。
这府上原本的仆役再加上朝廷的赐奴共有六十八人,论起来也不少,但因不是心腹,所以只干些洗衣劈柴的粗活杂事,牙人上门来荐过,但众人都不太喜欢家里多生人,所以还是这么些人。
翠姑说要在湖边养几只羊挤奶喝,还有那些跟着他们回来的马骡,辛符说,想在东湖边开一个草场让它们跑一跑。
南燕雪想着这些闲事,心情好了几分,进了厨房后那药气更浓了,还搀进了一点油荤气。
大厨房里留着宵夜又或是说是早膳,一撩一撩的宽面躺在砧板上,撒着点防沾的粉,盖着湿帕,谁要来吃,谁就自己个往锅里煮上一捆。
今儿天冷,锅里肉臊子愈发丰腴起来,碎烂烂的焖蹄漾在油里,肉汁在底下小小地扑腾着。
灶洞里柴火偶有一声‘哔啵’,衬得此时愈静,愈安宁。
但是好像有只小猫哼哼唧唧在撒娇,南燕雪细一听,原来是小铃铛哭哭啼啼在说好痒,好难受。
除了生病外,南燕雪很少听小铃铛这样娇气,没爹没娘的孩子也没眼泪。
“是啊,好痒,我知道,我知道你难受了。乖了,乖了,我用胡椒酒搓热你的手脚,然后再用这药汤熏一熏,浸一浸,我保你晚上都能好睡。”
说话人的声音很温柔,南燕雪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应该是新进府的小郎中。
“明天起啊,你和哥哥姐姐们每天都要浸足浸手,午一次晚一次,冻疮就不会犯了,冬天还长着呢。”
“嗯。”小铃铛哼唧了一声,不做声了。
南燕雪缓步走过去,有意放重了脚步声,郁青临侧首望向她,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已经睡着的娃娃,轻轻唤道:“将军。”
小铃铛是冻疮犯了,一连几日痒得睡不好,但是又真困,被折腾得难受极了,窝在被子里拼命蹬着长满冻疮的脚后跟,但又不哭嚎,只是泪涟涟的,冯婶没办法去找了郁青临,大半夜烧水煎药。
“往后让冯婶把孩子们院里的灶留着火,他们还小,夜里难免有用水的地方。”
南燕雪摆手示意郁青临不必行礼,看着小铃铛的小脚被他托在掌心,被胡椒酒搓得粉嘟嘟的,小灶上滚着药汤子,药气一阵阵泛出来。
“好。”郁青临应了一声,望向南燕雪足边的小盆,不敢开口要她相帮。
南燕雪扫了一眼,俯身拿起搁到他身前,提起药汤倒了进来。
药气蒸腾,还有股子胡椒味。
“你给他擦的是什么?”南燕雪问。
“胡椒酒,”郁青临一边说,一边把小铃铛的小脚悬在盆上蒸着,道:“这药汤里是制附子、桂枝、荆芥、路路通、制吴萸、当归、川芎,先蒸后浸,是和剂局里用了多年的方子了,很有用,我的冻疮就是这方子治好的。”
他说着下意识扫了眼南燕雪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流畅,并没有冻疮。
“习武之人气血通达,好像不怎么长冻疮。”郁青临道:“我看辛符也没有。”
被他这么一说,南燕雪只觉耳尖发痒,她稍一偏头,说:“是不容易长。”
郁青临循着南燕雪的动作微微侧目,只是半道目光被她的眼神一截。
“熏脚不熏手?”南燕雪示意着小铃铛的手,郁青临把帕子丢进药汤子里,又拎起来拧到不滴水了,然后细细将小铃铛一只手裹住,但还缺了一边。
一张白帕掉进褐色的药汤里,郁青临瞧了瞧南燕雪,笑道:“多谢将军。将军是不是饿了?婶子送宵夜给夜里轮值的守卫了,我给将军煮面吧?”
南燕雪原本想说不必,但晚膳也没怎么认真吃,腹中空空。
郁青临不见她回答,试探着把小铃铛交到她怀里。
南燕雪把小铃铛抱过来坐下,郁青临在她跟前蹲下,拿个板凳把盆垫高,把小铃铛的脚丫浸在药汤子里。
小家伙醒了醒,看了眼郁青临,又看了眼抱着自己的南燕雪,呆了呆,忽然甜甜蜜蜜翘起嘴巴,一下又睡了过去。
郁青临在这府里好像待得很适应,一边添柴烧水煮面一边还同南燕雪拉起家常来。
“小人今天给小旗、龙三、乔八他们几位身上有僵痛的兄弟施过针,行军打仗真是辛苦,他们身上细细碎碎大大小小好多毛病。”
“龙三让你施针?”南燕雪问了这么一句让郁青临想不懂的。
“龙三哥是有些怕针,不过我让虎子给他做个表率,他臊不过,就把脸一捂,闷头任我扎了。”
郁青临说得随意,对上南燕雪打量的目光,弯眸一笑,问:“将军有什么需要吗?我听翠姑说,您睡不太好。”
这虽不是什么秘密,但军中出来的人已有习惯,不会随意透露主将的事,翠姑也并不是个长舌的人。
南燕雪斜了郁青临一眼,这人相貌俊美,言谈亲和,很容易叫人卸下心防。
“你挺适合当细作。”
细作通常而言不是好词,郁青临抿了抿唇,道:“其实将军眼圈青乌,一就看……
南燕雪扫了他一眼,郁青临吞了话,又好奇问:“军中有专门的细作吗?”
自然是有的,小旗从前就是个资历颇丰的细作,只是她懒得同他说这些,问:“这几日,孩子们的身体都看过了吗?铃铛的丸药配好了?”
“除了辛符,其他都看过了。”等水沸时,郁青临道:“孩子们现如今吃饱穿暖,身子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冻疮算是旧日顽疾。小铃铛的定喘丸还缺几道工序,后天就齐全了,只是这丸药的药性猛,最好用来应急。冬日里用温药滋养着,来年开春不会那么难捱。”
南燕雪没说话,垂眸看着小铃铛的睡容,她想在小铃铛脸上看见他爹娘的模样,但……
‘辛符像娘,小盘像爹,你谁都不像,你像自己,也好。’
郁青临半天没听见南燕雪说话,抬眸看过去时,正见到她抿热了手指,轻轻点了点小铃铛的鼻子。
翠姑的面总是没话说的,蹄髈生炒时加了醋激味,所以焖蹄臊子里藏着一股鲜溜溜的酸劲,一点都不腻,越吃越开胃。
郁青临只煮了一碗,南燕雪问:“你不饿?”
他抱着小铃铛笑盈盈望过来,摇摇头道:“将军府里伙食太好了,我晚膳吃得很饱,一点也不饿。”
南燕雪的面吃完了,小铃铛的脚也泡好了,郁青临掰开每个脚趾头缝仔仔细细擦干,替他穿上袜袋,从头到脚都用袄子裹好。
“孩子给我,我抱回院去,你去歇吧。”重刀重锏南燕雪都能舞,抱个孩子自然是轻轻松松的。
郁青临有点没回过神来,不知怎的在后头跟了几步,南燕雪一侧目,他忙道:“将军,我给您扎几针,让您今夜好睡些吧?”
“你顾好孩子和外院的弟兄们就行了。”
郁青临预感她不会是个听话的病人,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只觉从容自若,步态潇洒,并不像有骨伤的样子。
武将大多给人一种巍峨如山的感觉,但南燕雪不是这样,她虽然高挑,但并不魁梧,像一株笔直利落的胡桃楸。
关于南燕雪从军的事,泰州城中说法很多,即便是郁青临没有费心打听,可耳边刮过的风也不只一阵。
总的来说是因她生来骄横,与父亲赌气才去的燕北,后来又有了纯孝的名声。不管怎么评说,这个缘故太讲不通了,南燕雪好端端一个官家富户的小姐,豆蔻年华,怎么会突然没头没脑跑去从军?
郁青临想到这时,南燕雪正走过拐角,影子在白墙上斜斜扑开,像一笔潇洒的墨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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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胡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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