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若宇微微一顿，目光稍稍落在宋聪紫脸上，又速速移开，倒似是不经意一般。
“岂有此理！”宋墨霜一掌拍在桌上，那雕花红木桌几颤了三颤，震得桌上茶盏叮当作响，盏中茶水溅出，在桌面上晕开几滴深色的茶渍。
“聪紫是何等样人，我岂会不知！她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来！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欲置她于死地！”
明若宇摆摆手，示意宋墨霜稍安勿躁，道：“宋大将军息怒，此事自然是荒唐至极，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无稽之谈。只是那些个居心叵测之徒，偏偏要拿这个当引子，兴风作浪，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说什么聪紫频繁与那宁国使臣的家眷私下往来，暗通款曲。面上看来，说是诗词唱和，实则暗藏机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宋聪紫身上，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将那半句话咽了回去。
须知那“诗词唱和”里，可是牵扯了宋聪紫的追求者，素有“第一才子”之称的天才诗人章墨。此事若宣扬出去，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宋墨霜冷哼一声，道：“诗词唱和？不过是些闺阁女儿吟风弄月的玩意儿，也能扯上机密？真是荒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非我大许的闺阁千金，日后连诗词歌赋，都不能与宁国使臣的家眷谈论了不成？”
那些诗会，她在京城之时，也没少参与。在她看来，确实只是作诗之余，聊些风月，以及八卦。
明若宇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宋大将军，所言极是。想当初，对我许国有好处的时候，皇上巴不得你们和宁国女眷日日开诗会，吟诗作对，以示两国邦交和睦，私下里互通有无，增进情谊。如今风云突变，两国交恶，倒成了有心之人的把柄，真是……唉……”
他长叹一声，似是感慨世事无常，人心叵测，又似是暗讽朝局诡谲，党同伐异。
屋内一时静默无声，只有檐外的蝉鸣，声声传来。
宋聪紫心中暗叹，这明若宇如今说话委婉，滴水不漏，句句藏锋，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成长颇多。
她抬眼看了看宋墨霜，见她眉头紧锁，一张俏脸上又气又急，又带担忧，更有几分护短之意，心中不禁一暖。
聪紫只希望，自己这宝贝妹妹，莫要如明若宇一般在痛苦中成长。
她宁愿宋墨霜便这样，率真烂漫地做着喜爱之事，若是不在前线，而是在京城，就更好了。
聪紫暗忖，宋墨霜若在京城，自己当是可以护着她，远离这朝堂争斗，过些安生日子。
明若宇沉吟片刻，复又开口道：“想那尉迟将军遭擒，皇上悲痛欲绝，已是数日不曾好好用膳安寝了。”
说着，他执起案上那描金绘凤的细瓷茶壶，动作优雅地为宋聪紫斟了一杯龙井，碧绿的茶汤在白瓷杯中荡漾，茶香袅袅，氤氲一室。
聪紫暗忖，这皇帝的起居录，他一个闲散将军，却是知道得清晰又及时。
宋墨霜却是暗暗腹诽，既然皇帝为尉迟凯悲痛欲绝，又为何昭告天下，说他投敌？
“皇上素来视尉迟将军为肱股之臣，倚为长城，如今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朝野震动，于我大许江山社稷，实乃一大憾事……也难怪那些个宵小之辈，趁机兴风作浪，想要浑水摸鱼，借机铲除异己了……”
他说着，看了宋墨霜一眼，眯了眯眼，似有深意。
要说这朝廷军务，原是皇家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宋墨霜虽说带兵有道，屡立战功，到底不过一侧翼的小打小闹罢了。
便是明若宇前些年间，位居一军主帅，于这庙堂之事，亦不甚明白。
这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步步惊心，处处陷阱，她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将领，哪里懂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勾心斗角？
明若宇慢悠悠地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那姿态，依旧是说不出地优雅从容。
“宋将军，”明若宇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香茗，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莽撞行事，授人以柄啊。”
他数次称呼宋墨霜为“宋将军”，一来带了些许揶揄妹妹之意，而来亦是聊正事的称呼。
宋墨霜知道明若宇惯会打哑谜，话中有话，却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
桌上龙井茶香袅袅，明若宇虚虚地嗅了嗅，便将茶盏放回桌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英俊的脸上，展露笑容，端的是清秀迷人。
他道：“皇后娘娘听闻聪紫身陷囹圄，忧心如焚，茶饭不思哩。娘娘素日里最是疼惜于你，如今你这般境况，她更是牵肠挂肚。娘娘已下了懿旨，定要想法子救你出这水深火热之中。”
他言辞恳切，眉宇间满是关切。
聪紫柳眉微蹙，轻声细语地问道： “皇后娘娘日理万机，为国操劳，怎会为了我这等微不足道之人如此挂心？”
她声音虽柔，却略略带着几分试探，想要探探明若宇话语中的真假虚实。
明若宇放下手中茶盏，身子微微前倾，语气诚恳：“微不足道？妹妹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你我与娘娘是什么关系？那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的至亲骨肉啊！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得上这骨肉亲情更重要的？”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却避重就轻，巧妙地绕过了宋聪紫的问题，滴水不漏。
椒房殿的主人，皇后娘娘，的确是日理万机，这对远房小辈的“挂心”二字，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却只有她自己知晓了。
宋聪紫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搪塞之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攥紧了手中的丝帕，那帕子上绣着精致的兰花，此刻却被她揉捏得变了形状。
明若宇眼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惜，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娘娘说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见外，她既是你姨母，自然会尽心尽力地护你周全，想法子救你。”
聪紫柔声道：“姨母她……她近来身子可好？”
她这句问话看似寻常，却大有深意。
明若宇说“骨肉之亲”，她便顺着他的话，只以“姨母”相称，绝口不提“皇后娘娘”，宛如真的只是寻常亲戚间的关心问候一般。
只是这明皇后和聪紫墨霜姐妹的表亲关系，却是隔了几层，算起来，勉强倒也可以省略了那“表”字，只称“姨母”，实际上，却并非聪紫母亲的妹妹这等亲近了。
这朝堂之事，向来如此，需要的时候，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能攀扯上，更何况明宋两家这确实沾亲带故的“骨肉之情”呢？
只是这“情”字，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娘娘近日里常念叨着两位表妹，惦记得紧呢。”明若宇又吹了吹浮沫，语调温和， “这不，特意遣了我来，要请二位表妹入宫叙话。这可是好事！”
宋墨霜听了这话，面色一沉：“好事？虎贲军在追捕我姐妹二人，她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召见，岂非叫我们自投罗网？这算什么好事？”
她语速极快，显然对明若宇的提议极为抗拒。
下旨软禁宋聪紫的是皇帝，追捕她们的，也是负责皇帝安全的虎贲军，并非椒房殿的虎贲军。
若是皇帝的虎贲军故作不知，在聪紫入宫之时抓人，亦不过是照章办事罢了。
明若宇不以为忤，反倒不紧不慢笑道：“正因如此，方显出娘娘的关切之情。宫闱深深，其中盘根错节，非外人所能知晓。娘娘虽贵为中宫，却也……”
他欲言又止，双目微眯，复又笑道：“总之，娘娘若肯出面斡旋，保你姐妹平安，又有何难？”
“保平安？”宋墨霜冷笑一声，“我们如今这事，往大了说便是谋逆，可是要诛九族的。身处九族之内的皇后娘娘，怕不是自身难保，又如何帮得上？”
她这话，属实是夸张了。皇帝再如何要平衡皇后一族势力，也不至于因着宋墨霜半夜闯御苑救姐姐之事，便把文章做到皇后身上。
何况这等事，连张云都觉得，在赵校尉这御前红人来看，不过是“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真是会诛九族的大事，想那赵校尉行事素来小心翼翼，万万不会为了张云区区一酒肉朋友，就应承下来。
至于赵校尉为宋墨霜美色所迷，略略多做了些，却是后话了。
“霜儿，休得无礼！” 宋聪紫轻斥妹妹一句，随即转向明若宇，语气温婉恳切：“表哥，还请明言，皇后娘娘究竟有何良策？我姐妹二人一夜未眠，如今好似惊弓之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宋墨霜一脸无奈，嘟了嘟嘴，低低“哼”了一声，满脸不服。
要说她姐妹俩，扮这红脸白脸之事，自幼以来，在父辈前不知做了多少次，端地是信手拈来。
智谋深若宋丰，身为理藩阁尚书，日日与诸国使臣打太极的，都得着了她们的道，何况道行浅了不少的明若宇。
明若宇见她姐妹俩意见不同，胸有成竹地一笑：“我早已安排妥当，定保二位平安无虞。况且，宫中也并非铁板一块，朝中亦有不少正直之人，只要我们小心行事，未必不能转危为安。”
说着又转向宋墨霜，：“当然，这去留之事，全凭妹妹的主意。只是如今外头风声鹤唳，好在有椒房殿主人在，我才有几分底气说话。若是妹妹愿意，定能化险为夷。”
他看似将决定放在宋墨霜手中，不过是捧着她罢了。
明若宇心中自是了然，若是聪紫点头，宋墨霜自会同来。
只是此刻却不可抹了这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女将军的面子。
宋墨霜听了他这话，面上倒是显出几分踌躇之色。
她暗忖，这明若宇，在朝中浸润些许年，深谙为官之道，心思缜密，她虽然与他自幼亲厚，此刻到底是起了些提防之意。
然则见他目光诚挚，一时倒有些动了心思。
明若宇依旧笑吟吟的，气定神闲，慢条斯理地道：“我的好妹妹啊，若说我存心要害你们，只消走漏些风声与宫中那虎贲军主将即可。又何须半夜里赶来，以雷霆手腕收了别苑虎贲军，带到这里来，这般费事？”
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精致的食盒，又道：“如今我不但带来了早餐，还有消息和出路。你说，哥哥我还要如何表明心迹才好？”
那食盒内，原是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并热气腾腾的白粥。
此刻已被宋墨霜和聪紫姐妹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只余些许残羹冷炙。
宋墨霜脸颊微微一红，一时语塞，轻轻按捺住一个涌上喉头的饱嗝，复又问道：“表哥，你从中可有什么好处？你向来可不是那等肯吃亏的主儿。今日这般殷勤，究竟图个什么？”
“墨霜妹妹，你这话可就伤了我的心了。”明若宇故作委屈地叹了口气，甚至于看着聪紫，微微嘟了嘟嘴，略有撒娇之意。
他生得好看，这番微露幼态，倒是不显得矫揉造作。
他想到毕竟宋墨霜在侧，随即正色道：“罢了，我也不瞒你。其一，我自是望着，咱宋家能够平安度过此劫，毕竟你我血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二嘛……”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起来，语气也略略低沉了几分，“这朝堂之上，早已腐朽不堪，我总想看看这朝中有些……变动才好。”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如同惊雷一般，在两姐妹耳边炸响。
聪紫脸色微微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
宋墨霜则是眉头紧锁，心中暗忖：“变动？他究竟想做什么？”
晨光一缕，洒入屋内，映衬出三人各异的神情：明若宇的从容淡定，宋墨霜的忧虑不解，以及宋聪紫的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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