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这皇家别苑,纵是月色朦胧,亦是雕梁画栋,与那军中帐篷的简陋,真真是云泥之别。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甬路,映着纸灯笼昏黄的光。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檀香气,淡淡的甜腻,像是脂粉铺子失火了似的,呛得张云连连皱鼻。
他咂了咂嘴,低声嘀咕:“这味儿,闻着倒像是哪家脂粉铺子走水了。”
他走在前头,引路去囚禁宋聪紫的侧楼。还不忘回头邀功:
“将军,您瞧我这张嘴,可比那开锁的匠人还管用?三言两语,就把那平日里不沾事儿的赵校尉给说动了。属下办事,您尽管放心!”
宋墨霜听了,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神色冷淡如常,既不夸奖,也不反驳。
亲卫宋福却忍不住在心里暗笑:这张云,才半天前在战场上吓得面如土色,抱着盾牌直往后躲,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如今倒好,不过是和酒肉朋友的几句话,就敢在咱家小姐面前邀功了。这小子,还真是不害臊!
转眼看去,张云那身淡粉色的丫鬟衣服,着实不伦不类。
裙摆太长,他走路时不时踢到,步子迈得小心翼翼,手上却又笨拙地扯着裙边,活像个刚学走路的小丫头。宋福见了,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宋墨霜却没心思理会这些,脑中正想着赵校尉方才透露的讯息。
那赵校尉倒是个义气的,既肯相帮,便不单放行,连宋聪紫被软禁之处也和盘托出。
宋聪紫乃当朝军中柱石将军的夫人,又是宋家嫡女,皇上行事,总要顾着体面。
于是皇帝自然不会将她囚于不见天日的地牢,在又黑又潮的牢狱里头受罪,而是软禁在这别苑僻静的侧楼里,美其名曰“静养”。
宋墨霜走在暗处,眉头微蹙,心中忽地犯起嘀咕:若是阿紫姐姐那酸腐的文人脾气上来,死活不肯跟我走,可怎么办?是绑起来?还是直接扛了?或者……塞进麻袋里拖走?
她越想,越觉得头疼。
正琢磨间,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脚步沉稳,力道十足,显然是练家子。
她立刻脸色一沉,朝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人迅速闪入阴影,屏息凝神。
却见两个身量高大,精神抖擞的虎贲侍卫走过,二人皆是腰悬宝刀,杀气腾腾,边走边低声说话。
“真是想不到,皇上竟下了这样的旨意,” 只听得其中一人道,语带惋惜,“尉迟夫人那般温婉的一个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竟被软禁在此。”
另一个侍卫冷哼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尉迟凯投靠北狄,牵连了多少人。软禁已经算客气了!要我说,咱们少操这闲心。皇上的旨意,咱们只管照办就是。”
第一个侍卫似乎还不服气,摇了摇头,嘀咕道:“可是……那尉迟夫人的诗词,我家夫人素来最爱,尤其是那首《咏梅》,写得当真是……”
他话未说完,便被同伴粗暴打断:“行了行了!少在这酸文假醋!当心隔墙有耳,惹祸上身。你难道没听说?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要赐她体面而逝,御酒一杯。至于尉迟凯,若是被擒回京,凌迟处死,连全尸都留不下!”
二人声音渐渐远去,脚步声也随之消散在夜色中。
宋墨霜藏身暗处,听得心中一凛。
她暗暗捏紧了拳头,心道:御酒一杯?这便是皇上的“仁慈”!若是今日若在辽城耽搁片刻,只怕宋聪紫就要命丧于此。
她转头看了看张云与宋福,低声道:“快走,不能再耽搁了!”
说罢,身形一闪,已然朝别苑深处掠去。
细细看去,果见那高墙上下,十几步便有一个守卫,个个盔甲鲜明,手按刀柄,犹如铜墙铁壁一般,戒备森严。
若无赵校尉相助,宋墨霜一行人硬闯进去,必定暴露行踪,到时候别说救人,怕是自身难保。
就算侥幸潜入,没有仆人衣裳掩护,也难过那东厢侧楼的重重守卫,可不就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么?
众人来到东厢,院口侍卫略略问了一句。
宋福上前一步,抱拳一礼,神情从容,捏着声道:“奉命前来,伺候尉迟夫人。”
他是宋家家丁,平日里耳濡目染,自是懂得皇家贵族礼数。此时言辞得体,举止周全,侍卫见他气度不凡,虽是西海混血面庞,但这在宫中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又见一众人中并无可疑之色,竟也不多盘问,只点了点头,挥手放行。
院中花木扶疏,香气氤氲,夜风拂过,送来阵阵桂花香,难掩这院子的风雅清幽。
一行人踱步而入,脚步声落在青石板上,轻轻回响,院中气氛静谧,仿若与世隔绝。
到得侧楼前,但见那屋檐之上,雕龙画凤,龙鳞凤羽,线条灵动,似要破石飞腾;
楼壁用的是上等青砖,缝隙细密紧实,自然是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
门扇乃紫檀木所制,木纹细腻,触目光滑,上头贝母镶嵌,拼成“福禄寿喜”四字,字间点缀珍珠,端地是流光溢彩,奢华之气,扑面而来。
门前果然趴着一只巨犬,毛色雪白,体形高大,四肢粗壮,头颅宽阔,双耳竖立,乍看之下如一座小山般雄浑。
它闭目假寐,鼻息均匀,好似对眼前的来客毫不在意。
然而,当众人踏入它的警戒范围时,只见它鼻翼微微一动,忽地睁开了眼,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珠子转了转,似在打量,却带着隐隐杀气。
紧接着,它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是雷霆滚动,似要随时扑上。
张云见状,忙从亲卫手中取过鹿肉,远远地投给这大白,口中还念念有词:“好乖乖,莫要叫唤,这是给你备下的上好鹿肉,快来享用!”
那大白闻言,鼻子嗅得更勤,显然闻到了鹿肉的鲜香。
此犬素知赵校尉之慷慨,鹿肉乃珍馐,非寻常军犬所能享用,因此将主人与鹿肉紧密相连。
它再也顾不得众人,三撅两撅地奔到那鹿肉之前,低头细嗅,旋即眯起眼睛,似是极为满意。它用舌头轻轻舔了一下,随后两只肥厚的前爪稳稳按住鹿肉,低头啃咬起来。
那模样,倒是从容不迫,一口一口,竟如文人咀嚼诗句,细嚼慢咽,好不雅致。
宋墨霜见了,忍不住轻声笑道:“瞧这狗儿,倒像个识货的老饕,还要先闻闻香气,才肯下口。”
张云见大白吃得欢快,这才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转头对众人笑道:“这畜生,倒也有些眼力见儿,知道咱们是贵客,不敢造次。”
那大白吃得正欢,似乎对众人再无兴趣。偶尔抬起头,懒洋洋扫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啃咬。
宋墨霜一行人,忙趁着侍卫巡逻的空档,快步入了东厢侧楼。
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大白两只白茸茸的爪子扒着鹿肉,啃得正欢。
忽然间,它抬起头,冲着她摇了摇雪白的大尾巴,模样竟显得颇为友善,似是在感谢她的鹿肉。
宋墨霜微微一怔,心中暗笑:“这狗儿竟还知礼,真是奇事!赵校尉倒是养得好,日后要向他讨教一番,治治家里的劣犬才是。”
她回头轻声叮嘱道:“都小心些,莫要惹出动静。”
沿着廊间走了几步,转角之处,两名侍卫严阵以待,身着玄色甲胄,腰悬长刀,凛凛然守卫着。
这屋子,定是宋聪紫的居所无疑。
侍卫自然瞧见了他们一行人,便要上前来查问。
宋墨霜急中生智,脚步踉跄,作势险些跌倒,而后堪堪站稳,行礼如仪,柔声道:"罪过罪过,两位将军爷,小女子奉命……伺候尉迟夫人,呃……更换床铺之物。"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满腹狐疑,上下打量着她。
“夜半三更,换甚么床单?莫不是唬我等不识字?”一侍卫问道,他嗓音粗犷,如同洪钟一般。
细细看去,只见他身材魁梧,左颊一道狰狞的疤痕,更添几分凶悍。
宋墨霜心中暗笑,一行人自然不曾携带床品,她这谎言着实拙劣。
只是唬人和不识字,又有何干系?这侍卫也怕是夜深困顿了罢。
如今己方人多势众,只好少说多做,先将这俩侍卫打晕再说。
她装作困惑,双手紧握,颤声道:"哎呀呀,想是浣衣房出了什么乱子,这乱得,连时辰都记错了,或许小女子还是回去的好——"
她故作姿态,转身欲走,待侍卫疏忽之际,来个突袭。
不料此时,另一侍卫却是挥手阻拦,轻言细语道:"且慢,你等既来了咱东楼,瞧,尉迟夫人闺房之内,烛火犹明。我等须眉男子,不可擅闯闺房,唐突了夫人。既然二位姑娘到此,便进去请个安,看夫人是否需要服侍吧。"
这守卫生得眉清目秀,与那疤脸汉子形成鲜明对比,说话也温文尔雅,倒像个读书人。
这时,扮做丫鬟的张云忍不住噗嗤一笑,压着嗓子,娇媚道:"这位将军爷倒是个明白人,知道避嫌呢!"
他双手不自然地提着裙角,努力扮出一副温婉恭顺的丫鬟模样。
那刀疤侍卫闻言,不禁老脸一红,嘟囔道:"什么避嫌不避嫌的,咱们是奉命行事。"
宋墨霜听了,心中暗喜,无须与侍卫起冲突,便可进屋,再好不过了。
她故作娇羞状,对着两侍卫福了福身子,说道:"多谢两位将军爷体恤。小女子这就进去看看,夫人可有吩咐。"
那温和侍卫点点头,笑道:"姑娘请便。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等。"
虎贲军乃皇城禁卫,常伴龙颜,佩刀仗剑,因此选拔之时,忠诚二字犹如金科玉律,不可稍有偏差。
许国历经百年风雨,选拔的青年侍卫,多出身名门望族,忠诚自不必说,对朝中之事,亦了若指掌。
尉迟凯家虽现遭囚禁,日后命运,尚如雾里看花,难以预料。
这温和守卫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不过是个奉命轮值的,犯不着得罪这位尉迟夫人,宋家千金小姐。
若是得罪了,日后这宋家和明家联起手来排挤,自家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是以反倒要善待三分才是。
再说那尉迟凯,在边关可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虎贲军中多少将士,对他那运筹帷幄的沙场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私底下都称他一声“常胜将军”。
他自己心中,也是对尉迟凯颇为敬佩的。毕竟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军功,他出身武学世家,还是识货的。
是以这侍卫心中权衡利弊,不欲得罪宋聪紫,反而要好生伺候着。
他脸上堆满了笑容,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二位姑娘,请吧。莫要让尉迟夫人久等了。”
宋墨霜敛衽一礼,含笑说道:“多谢两位将军爷通融。”
她声音轻柔,语调俏皮,盈盈下拜间,倒真像个娇媚伶俐的小丫鬟。
她又转头望向身旁的“翠儿”,眼角微挑,眉梢略略含着笑意,“小女子定当轻手轻脚,不扰夫人清梦,是也不是,翠儿?”
张云心头一紧,苦笑不已,暗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要装这娇滴滴的丫鬟,实在是天意弄人。”
但眼下情势紧迫,只得硬着头皮,弯身学那丫鬟礼,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答道:“是,自然是。”
这声音虽勉强模仿得柔弱,却隐隐透着沙哑,像块破布擦在铁锅上,听得宋墨霜差点笑出声来,只得忙低头掩饰。
张云更是别扭得很,那身粉色衫裙轻飘飘的,袖子过宽,衣带拖地,走起路来总像踩了棉花似的。
偏偏此时,那刀疤侍卫已经冷哼一声,语气不善:“夜深人静,少啰嗦!速速进屋伺候,莫生是非,可听明白了?”
说完,他又狠狠地瞪了张云一眼。那目光阴冷,像刀子般在张云脸上刮过,似乎在警告他莫要多生事端。
宋墨霜见状,心中暗笑,面上却装得惶恐,连连点头:“是是是,多谢将军爷提醒,奴婢们这就进去。”
她低眉顺眼,学那丫鬟的模样,刻意动作夸张,谁知方才一低头,头上的珠花发饰竟松了,险些掉落。
两人这一番扮装丫鬟,着实是乱七八糟。
若是战场上的计策,执行得如此凌乱,怕是已经命丧沙场了。
宋墨霜心知无论如何须得演下去,连忙伸手扶正头饰,嘴角微挑,笑道:“瞧奴婢这笨手笨脚的,实在惹人笑话。”
那温和些的侍卫见她模样,虽觉有些不对劲,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妥,只摆手道:“快进去罢,莫要误了时辰。”
宋墨霜敛眉一礼,带着张云缓步向门走去。
那一队乔装成仆役的宋家亲兵紧随其后,个个低眉垂目,神情肃然,行止间却藏不住一股军中训练有素的气度。
若不是这几身仆役服掩饰,只怕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端倪。
其中一名略年长的亲卫宋大山,忍不住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心中暗自感叹:“那赵校尉倒是细心,竟连刮胡刀都备下了。否则我这满脸胡子,岂非一眼就穿帮了?”
两名侍卫见了这众“内侍”的模样,虽觉这伙人举止有些古怪,但转念一想:内侍与侍女一起前来,想来也是一同回去复命,在此地等待,倒也应当。
便也不阻拦。
却不曾细想,寻常内侍,又如何有这等训练有素、令行禁止的军旅之风?
扉门轻启,二人鱼贯而入。
刚入屋,宋墨霜只觉身后张云的气息有些急促,显然是紧张得很。
她心下暗笑,转头低声调侃道:"翠儿,今日一路上倒是威风凛凛,怎地此刻,倒成了惊弓之鸟?莫不是怕了?"
张云脸上一红,低声嘟囔:“属下……奴婢只是……”话未说完,便伸手扯了扯身上的粉色裙摆,满脸不自在,“只是这身打扮,实在让人……不习惯。”
他身上那轻飘飘的粉色衣裙,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总觉轻浮不实。
宋墨霜瞥了他一眼,笑意更浓,低声续道:“不习惯?那怕是要好生习惯了!这才第一步,后头的路,可还长着呢。只是翠儿,你又怕甚么?瞧瞧你这身段,比寻常女子还窈窕几分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