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宋墨霜领着一干亲兵,悄然进得城门,穿街过巷,如鱼游水,悄无声息。
往日繁华喧嚣的京都,此刻却如沉睡的巨龙,静谧异常,唯余夜风轻拂,树影婆娑。
正行间,天忽地阴了下来,月色朦胧,星光隐匿,四下里一片晦暗。
宋墨霜面色沉静,领着众人在夜色掩护下,潜行至一秘密所在,与那接了信鸽的宋家暗探接头,方得知宋聪紫已被囚于皇家别苑之内。
“果真如此。”宋墨霜黛眉微蹙,轻声道,“聪紫身负诰命,自然不会屈居天牢。如今之计,我等须得悄然潜入别苑,切不可惊动耳目。诸位有何良策?”
她心思缜密,早已成竹在胸。
那几处皇家园林,皆是龙潭虎穴,戒备森严,非等闲之辈能轻易接近。
若要入苑,还得仰仗张云那些酒肉朋友的门路。
否则,这张云武功平平,胆小如鼠,她断不会带无用之人回京,做这等要紧之事。
张云见众人目光聚集于己身,忙眯起一双含情目,眉角微挑,堆起满面谄媚之笑:“此刻别苑守卫森严,围墙之内,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便如我大许边境的烽火台一般,非寻常武者所能翻越。”
他生得俊俏,这番话说下来,虽是谄媚,倒也不令人反感。
宋墨霜闻言,淡淡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张云见她面色不豫,忙收了嬉皮笑脸,正色道:“将军有所不知,那守卫别苑的虎贲军,个个皆是万里挑一的武艺高强之辈,便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好汉前来,少不得也要趁着换岗之时,钻那腌臜的狗洞,方能入内。不过嘛……”
说到此处,张云故意顿了一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压低了声音道,“末将不才,与别苑东门的赵校尉有些许……嘿嘿,交情。”
宋墨霜目光一凝,似笑非笑:“哦?交情?何种交情?”
张云忙道:“将军容禀,那赵校尉好酒,末将曾与他几次把酒言欢,颇为投契。若将军信得过末将,末将愿前往说项,或可得一隙之机,放我等入内。”
宋墨霜这才满意,淡淡地道:“夜色已深,不可搅扰赵校尉的清静,你只需告知他,待到换防之时,我等自会悄然入内。”
张云忙不迭地答道:“将军仁德,体恤下情,属下深感敬佩!只是那赵校尉深受皇上宠爱,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将军无需忧虑。属下这就与他商议,保管妥妥当当!”
那别苑虽非皇城,到底亦是天子龙居之地,侍卫戒备森严,犹如铜墙铁壁一般。
御前侍卫私下放行劫匪入内,在张云口中,竟成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
宋墨霜秀眉微蹙,眯眼思索,忽忆起出征前,在姐姐家诗会上听闻的天子逸闻。
只是此时救人要紧,八卦之事,且待日后,再细细盘问那苏家的妖娆表妹,倒也不迟。
一行人来到别苑之外,但见楼台亭阁错落有致,雕梁画栋,好一派巍峨气象。
门前两侧,列着数名虎贲军士,皆披坚执锐,凛凛生威。
张云便急急向前,去寻那赵校尉。
此时夜凉如水,月色溶溶,别苑外虽是一片宁静,然静谧之中却暗藏杀机,宛若潜龙在渊,蓄势待发。
宋墨霜负手而立,面色如常,心下再将今夜的计划反复推敲,务求滴水不漏,不容半点差池。
正自思量间,耳听得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微微侧首,只见张云已然回返,步履轻捷,身后跟随一人,正是那虎贲军的赵校尉。
但见那赵校尉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虽身着威武军装,却不失儒雅之气,端的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赵校尉见了宋墨霜,微微一怔,却硬生生将那一瞬的失神压下。
他面色如常,疾步上前,拱手作礼,略略含笑道:“宋将军,事不宜迟,小弟便开门见山,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宋墨霜微微一笑,抬手还礼,道:“赵校尉但说无妨。”
赵校尉道:“此处并非说话之地,且入内再作计议。”
一行人遂在赵校尉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自偏门进入别苑。但见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少许月光自云间露出,洒在青石板上,如霜似雪。
别苑之内,守卫森严,虎贲军士巡逻往来,如铁桶一般。
然今夜,赵校尉领路,如入无人之境,众人行得从容,竟无一人察觉。
进了别苑,赵校尉并未径直放众人通行,而是将众人引至虎贲军平日歇息的所在,却见室内陈设简朴,整洁有序。
赵校尉躬身向左右吩咐道:“取几件仆役衣裳来。”不一会儿,便有亲兵捧来几套衣衫。
他面向众人,沉声说道:“宋将军,诸位,御苑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若不做些伪装,只怕寸步难行。还请诸位暂且委屈,换上这些衣裳。”
说话间,目光不住在宋墨霜脸上打转,却又不敢多看。
宋墨霜道:“甚好,赵兄思虑周全,宋某佩服。”
这赵校尉在京城为官多年,对宋墨霜的大名如雷贯耳。
常听人说这位女将军在前线杀敌时英勇无畏,每战必为属下断后,从不贪生怕死。
如今得她当面夸赞,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太多。
张云见赵校尉递来一套花衣裳,不觉撇了撇嘴,带几分嗔怪,皱眉道:“哎哟,三郎贤弟,你这是何意?难道要拿这丫鬟的衣裳来取笑哥哥不成?”
说着一脸不悦,将那衣裙往旁边一推。
赵校尉连忙赔笑解释道:“张兄此言差矣!小弟岂敢戏弄兄长。只是要救尉迟夫人,必须两人一组,才能不露破绽。”
他上下打量张云一番,又道:“兄长生得俊俏,眉目如画,这身段儿,这模样儿,这气质儿......"说着说着,竟自偷笑起来,"要扮作女子,那真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此言一出,众亲卫皆忍俊不禁,有的低头偷笑,有的转身掩面。
便是不苟言笑的宋墨霜,也不禁莞尔。
赵校尉见她眼波流转,嘴角微扬,顿时看得痴了。
原来这皇家御苑规矩森严,便是打扫庭院的粗使丫头,也须得两两同行,互相照应。若是孤身一人,定会引人生疑。
这赵校尉深知其中门道,故而有此安排。
宋墨霜见他思虑周详,又赞道:“赵兄行事缜密,当真难得。”
赵校尉心花怒放,若是往日,以他那风流性子,定要顺势调笑几句。
但此刻,他深知宋墨霜心中,必然是救人要紧,便只是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罢便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宋墨霜见他举止有度,进退有据,心下暗道:“果然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这分寸,倒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说着,她的目光在赵校尉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又想起那狐媚子苏家表妹,绘声绘色的一番八卦来。
张云无可奈何,只得与众军士换了一身仆役打扮。
众人为了方便入城,原本携带了不少行装器械,此时换了下人衣裳,只觉浑身不自在,走动间处处受束缚,只好将这些物件尽数寄存于赵校尉处。
赵校尉见宋墨霜解下背上那张弓,眼中满是艳羡之色,沉声道:“这可是皇后娘娘御赐的宝弓凤羽?端的是举世无双。今日得见,真乃三生有幸!将军且放心将弓留下,小弟定当妥善保管,决不负所托。”
宋墨霜点了点头。这凤羽弓自出征以来,从未离身,只是如今要扮作丫鬟,总不能背着这等华丽的弓箭去伺候主子。
赵校尉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弓,又取出一包油纸包裹,递与张云道:“张兄,这包鹿肉还请务必带上。到了那处,记得投喂门前那只小白犬。那畜生虽是看门的,却也是兄弟们费尽心思调教出来的。”说着压低声音,“它若得了腹中美味,便不会吠叫示警。”
张云会意一笑,接过肉包道:“原来如此!贤弟真是煞费苦心。待到下月休沐,定要请贤弟到天香琴楼,不醉不归!”
“张兄说笑了,”赵校尉打个哈哈,“下月您老人家怕是早就回了前线,这酒债且先记下,待他日再饮不迟。”
张云爽朗一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赵校尉见他东拉西扯,料想宋墨霜救人心切,未必有耐心听这些闲话,便正色道:“诸位切记,天明之前务必办妥。事成之后,循原路返回便是,小弟自会在此接应。待得报晓鼓响,便可护送尉迟夫人往南边里坊去。那边的老张头卖的芝麻胡饼,可是城中一绝。”
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是在谋划劫营救人的大逆之事,倒像是在计划明日踏青一般,悠闲自得。
张云与几名亲卫一路提心吊胆,此时听他这般说话,竟也不由得心神稍定。
赵校尉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还有一处去路。若是情形有变,南门也可走得。天光大亮时分,若诸位还未脱身,待小弟换防之后,便往南门寻那守将饮酒,也好接应诸位。”
宋墨霜微微皱眉,心下暗忖:“这等要害之地,守将竟在清晨痛饮,实是荒唐。想来别苑守卫,也忒松散了些。”
她转念又想:“也罢,今日正好利用这一疏忽。若是在我帐下,定然不容。”
她也不多话,只将关键处一一记下,拱手谢道:“多谢赵兄提点。”
赵校尉见她神色冷清,不由得又多说了几句:“将军须得记清路径。那西边虽是无人把守,却万万去不得。”
说到这里,他神色间,略略带了几分惧意:“那处是皇家苑囿,即便圣上开恩不究,里头的猛兽可不认得什么将军大人。若是误入,只怕连骨头都剩不下。”
宋墨霜闻言笑道:“多谢赵兄提醒,前番瀚海国又进贡了些奇珍异兽,皇后娘娘曾召舍姐入宫赋诗,不想今日竟是与它们同院而居,倒也有些缘分。”
赵校尉见她笑靥如花,不由得看得有些痴了,忙应道:“正是正是!那瀚海国进贡,可是轰动了整个京城。听说那些异兽,比画上的麒麟还要稀奇。”
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小弟还听说,有位郡王府上出重金,想讨一只回去养着,却被圣上严词拒绝了。”
那瀚海国位处东北苦寒之地,乃是许国与宁国多年争取的小属国
前番遣使进贡,实是表明了归顺许国的意愿。
于许国而言,乃是争夺北疆战略要地极为重要的一步棋。
是以皇帝特地大事操办了一番,于宫中设宴款待使臣,又命翰林院撰写歌功德的诗赋,以彰显国威,压宁国一头。
那几日,京中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不议论此事,百姓们皆称颂皇上圣明,许国昌盛。
大街小巷都在传说瀚海国进贡了何等稀罕物事,什么千年人参、会唱歌的雪貂,甚至有人说看见了能跳舞的白鹿,愈传愈神。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添油加醋,把这小小进贡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许国当真已是天下无敌。
谁知好景不长,待那些赞颂声还未平息,宁国大军已破了长城防线。
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百姓们从最初的不敢相信,到惶惶不可终日,再到怨声载道,不过区区数日光景。
想及此处,宋墨霜不禁暗自叹息,只觉人世间种种,恍如镜中花、水中月,看似真切,转眼便成虚幻。
赵校尉神色凝重,沉声道:“尉迟将军为人忠义,一生戎马,从无半点私心。这等投敌叛国的罪名,实在是……”说到此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面露痛惜之色。
“将军夫人更是位难得的贵人。”赵校尉略略提起精神,继续说道,“家姐常提起,说有一回诗会,我家那条不争气的狗儿顽劣,冲撞了夫人,还咬破了她的裙角。我们都吓得不轻,要将那畜生杀了赔罪。”
“那后来如何?”宋墨霜问道。
赵校尉秀气的脸上微露笑意:“夫人不但没有动怒,反倒笑吟吟地摸了摸那狗儿的头,说道:‘小东西天性顽皮,一时冲撞,又何必与它计较?’说着还从袖中取出点心喂它。这份宅心仁厚,着实令在下敬佩。”
宋墨霜听到此处,不禁想起自家姐姐平日里的种种。
她微微一笑,道:“舍姐自幼便有一副奇特的本事,百鸟投林不惊,猛兽近身即驯。便是那深山猛虎,见了她也要摇尾乞怜,俯首称臣。”
“哦?”赵校尉好奇心起,道,“莫非令姐习得了那古书上记载的驭兽奇术?若是如此,小弟倒要讨教一二了。”
他原先称呼宋聪紫为“尉迟夫人”,如今却悄然地,按着与宋家人说话的习惯,改口叫“令姐”。
这一细微的变化,令宋墨霜心中暗暗点头,只觉这位赵校尉果然倒是个心思活络、知情识趣之人。
宋墨霜轻笑:“赵兄莫要不信,舍姐的本事,可不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只是她性子淡泊,不喜张扬,平日里轻易不肯显露。”
当然,这等本事,也没少被宋聪紫拿来捉弄她。
那时,宋聪紫常唤来些麻雀喜鹊,在读书时叽叽喳喳,扰她清净;或是让猫儿叼走笔墨,害她抄写罚抄到深夜,眼皮沉重,却不敢合眼。
幼时种种,如今想来,倒也成了趣事,宋墨霜不禁摇头失笑。
“说起家姐,倒有一桩趣事。”宋墨霜嘴角含笑,“她自幼便爱与小动物亲近。那年秋日,太后娘娘赐下一只通体雪白、额点梅花的幼鹿,她便欢喜得紧,日日带着那小东西到处跑。”
赵校尉见她提起往事,神情生动,不觉看得入了神。
只听她又轻笑道:“那日家姐正逗弄梅花鹿玩耍,不想那小畜生撒欢儿似的窜进了姑父的书房。它饿急了眼,竟将姑父搁在案头的奏折啃食了去!”
“哦?这可糟糕了。”赵校尉不由失笑。
“可不是么?那奏折乃是姑父连夜拟就的策论,眼见被啃得稀烂,墨汁淋漓,我那位素来稳重的姑父,当场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宋墨霜说到这儿,压不住嘴角微翘,面上亦是微微露出少许促狭之色。
赵校尉见她唇边梨涡浅浅,心中一动,忙问:“不知尚书大人如何处置?”
宋墨霜的姑父,聪紫的父亲,乃是当今理藩阁的尚书。
赵校尉在京城做官,又是这御前侍卫的要紧职位,对京城官员自然如数家珍。
“这可难住了姑父。御赐之物,岂能处罚?可这事又不能就这么算了。”宋墨霜一笑,“最后姑父罚她抄写《女戒》一月,还要对着那罪魁祸首的小鹿朗读。你道好笑不好笑?每回姐姐读到‘端庄贤淑’几个字,那小鹿就咩咩叫着点头,倒好似也在附和似的。”
赵校尉听得开怀,不觉脱口而出:“令姐当真可爱,难怪宋小姐也是这般活泼可人。”话一出口,才觉失言,连忙低头。
宋墨霜心中依旧是念着姐姐,闻言一怔,面上笑意渐敛,未接他最后的话头,轻笑道:“是啊,姐姐生性纯良,不拘小节,只可惜如今……”说到此处,笑意敛去。
赵校尉见状,心中暗叫“糟糕”,暗怪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这美貌宋家女将伤心。
他忙岔开话题,道:“是赵某唐突了,宋小姐莫要放在心上。咱们还是快些进去吧,莫要让令姐久等了。小弟在此守候诸位归来。”
说罢,后退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携了些许温柔,竟是连他本人,都不曾察觉。
而称呼,亦自恭敬守礼的“宋将军”改成私人间用的“宋小姐”,亲近了稍许。
张云见他二人初次见面,便你来我往,言语间颇为熟稔,心中了然。
他暗道这风流的赵老弟,说话间温言软语,与平日判若两人,怕是对自家英明神武的主将见色起意了。
平日里谨小慎微,不轻易沾事,今日却对着宋将军殷勤备至。而且那眼神,啧啧,直勾勾的,恨不得黏在宋将军身上似的。
他在一旁看着,不禁摇头失笑,暗道:这二人,郎才女貌,倒也般配,只是不知咱们这位冷面将军,可会动心?
宋墨霜看的角度,却和张云不同。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无论官场之上,亦或是私下相交,称呼最是紧要,往往普通一句话,只在称呼里藏了机锋。
宋墨霜出身将门世家,自幼浸润,对这些说话的门道倒也略略熟悉。
初见之时,赵校尉称呼她为“宋将军”,恭敬有余,却也生分疏离。
几句话下来,那赵校尉便改了口,唤她“宋小姐”,这称呼,亲近是亲近了,却也逾越了规矩。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作听不出他话中之意,复又谢过,便领着众人进了别苑。
徒留赵校尉目送着,望着宋墨霜消失的方向,心中暗道:“这位宋将军,果真如传闻般,人中龙凤,非寻常女子可比……真是让人……”
他心中一荡,忽觉失态,连忙摇了摇头,暗自告诫自己莫要胡思乱想。
可那道潇洒的身影,却似已印在了心底,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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