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告白那天，天已经黑了，下起了雷阵雨，天色看起来像世界末日。
青灯世拿着伞去学生会楼下等，然后按照记忆中那样，对程牙绯说出了那句怀念无比的话。
“下午你趴在桌子上，半梦半醒的，我亲了你的手，”她感觉嘴巴自己在一张一合，“是什么意思，你懂的吧？”
程牙绯停住脚步，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侧着脑袋看向她。
没错，她们是在二十岁开始谈恋爱的，从这个瞬间开始，一直到未来，有十一年了。
当初，程牙绯显然不愿相信她的话，反复问了一遍又一遍：“你在说什么？”最后，她被逼得放弃情调，用大白话解释：“小绯，我暗恋你。”
之后程牙绯又和她争执了一路，说自己怎么配不上她，一直到宿舍楼下，才总算答应她谈谈看，但仍然坚持：“你不应该选我的，我的条件一点也不理想。”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也一样。
可天空再次被闪光照亮了。
“对不起，我知道你的意思，”程牙绯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但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雷声随后而至。
为什么？
不对，怎么会这样？
导演，这人是不是拿错剧本了？
令她更惊讶的是，程牙绯抬起没拿伞的那只手，掩住双眼，莫名其妙地哭了。
“别哭嘛，”她虽然一头雾水，仍是伸出手去揽住那颤抖的肩膀，“别哭，怎么啦？今天过得不开心？”
程牙绯没吭声，这么在雨里也不是办法，她索性把人拉回走廊上。
这时，“我刚参加了你的葬礼。”程牙绯吸着鼻子说，她收伞的手也停住了。
“什么意思？”她问。
程牙绯用衣袖擦掉眼泪，快速地收拾好了情绪，用摘要式的句子说：“我是从未来来的。”这话听起来不可思议，“三十一岁的时候，你死了。你在演唱会，从台上掉下去了。都是我，因为我……和我在一起，你会死的。”
太不可思议了。
青灯世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样的缘分，太不可思议了。
三十一岁，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大明星，如愿开起了世巡演唱会。
在最后一站的安可演出中，她唱了程牙绯专为此行而写的歌，《变形记》。舞台升到最高，离地面有几层楼的高度，天花板刺眼的灯光仿佛触手可及，进入outro，她微笑着长舒了一口气，张开双臂，就这么跳了下去。
那不是意外，她就是这么打算的。
格里高尔·萨姆沙如果不尽早了结自己，结局可不会很好看。
“我知道啊，”她说，“我也是从未来来的。死了以后，我就在这里醒了。”
程牙绯止住眼泪。
“什么？”
“我是自愿跳下去的，那就是演出的一部分而已。”她耸耸肩，“我觉得在那里跳下去，是非常合适的。”
“不是，”程牙绯急吼吼地打断她，“你为了……你赔上自己的命？”
“那我问你，世巡结束以后，我是不是彻底出名了呢？”
“可你也根本看不到了不是吗？”
“对，”她微笑着点头，确实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用一种缓慢而理性的声音叙述着，“可是，在故事的最后结束主角的生命，这就是最好的诠释方式，而不管我看不看得到，只要这个客观事实存在就好了。”
“……”
“和你在一起，我才有机会死得很有意义，你也能名垂青史，这是双赢，有什么不好的？”
程牙绯似乎花了一些时间去理解这些话，最终也不是很理解，只是气笑了一般说：“不是，你有病吧。”
*
在两人长久的关系里，角色定位一向十分明确：程牙绯是艺术家，而她是缪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协力合作：站上更高的舞台，成为举世瞩目的大人物。
她确实不觉得用生命去交换这个奖励有什么不对劲的。
艺考那会儿，大部分同学，都相信“玉不琢不成器，不疯魔不成活”的道理。如果真的有造物主，让每个人选择两种人生的走向：当英年早逝的天才，成为一整个时代的记忆，甚至永远被世人铭记；或是过普通平凡的一生，碌碌无为，就这么寿终正寝，在很多年后，不会有任何人记得你曾存在——她身边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前者。
每个人都想当那个最特殊的，为此甘愿付出任何代价。难不成要等到年老色衰，思维迟钝后难堪地死去吗？
于是，她轻轻牵起了程牙绯的小指，就这么顺势拉近两人的距离。
“可是，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对面那张脸上的表情阴郁了下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能开口。
“牙绯，你……”
“对不起。”
这一次，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我没有注意到，你的压力肯定很大。”
程牙绯的嘴唇颤抖着，与以往的任何时候都不同，这次居然主动回牵了她的手，握在自己冰凉的手掌中，“我不应该提议升高舞台的设计。都是我害的。”
抬升舞台这件事确实是程牙绯的创意，但怎么会影响到台上人一跃而下的结局呢？
这样的恸哭，认罪，听起来太虚伪。
“怎么就是你害的呢？”
“阿世，你听我说，你冷静一点，好吗？我本来……我本来以为你是失足，又或者是，得了抑郁症什么的，可是现在都不重要了。就是因为我，你的人生才会变成这样……”
简直就像看黄金八点档。
太浮夸了。
“所以，你要和我分开了，是吗？”没等程牙绯演完，她就接着说，“你觉得，我们这一次不在一起，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肯定不能，但最起码，你不会再那么走极端。”程牙绯点点头，注视着她的双眼，坚定又认真，但她没回话，直到将虚伪的忏悔击破，对方才结结巴巴地又开口，“我……我知道问题的关键不是舞台升高的事情。”
“那是什么呢？”
“你情绪崩溃的那段时间，我一直……一直冷眼旁观，心里希望你能更歇斯底里一点。”
可那个瞬间，她更加想笑了。
“我一直忽视你，一直在逃避问题，就像当初讲的，你根本就不应该选择我。今天参加葬礼的时候，我真的好后悔，已经太迟了，可是上天居然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改变这段过去。”
她感到自己的双手被紧握住，感到自己被浪潮中的溺水者当做救命稻草。
程牙绯的睫毛抖动着，仿佛跪在祷告室里祈求宽恕的罪人。
“我已经决定要改变了，我们都要改变。你想啊，我回到过去，你也重生了，这样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那一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但意义这个概念，不就是人的自作多情吗？
况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能轻易改变，灵魂也将不复存在。
“你不可能变的。”说出口后，青灯世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冷漠，“你现在，是不是希望我原谅你，把我从新的人生里甩掉，好从负罪感里彻底解脱？”
打从认识程牙绯开始，她就已经看透了这个人。
在内心深处，这个人冷血至极，根本就不会关心别人的死活，会对她的死产生如此之大的情绪波动，大概也只是在事件后遭受了许多外界非议导致的。
因为外界想要看到嫌犯本性善良的证据，有被改造的可能性，才为了那山一般的认可，强迫自己变得“善良”。
如今想要回到过去，改变未来，不是出于那种假大空的理由，而是想要避开因为吃人血馒头，使自己身败名裂的后果。
面对诘问，程牙绯说不出哪怕一个字的反驳来。
“那首歌这么火，你在心底里，肯定也高兴得不得了，对不对？”
沉默如同有形的烟雾。
“我猜猜，你离完美的成功人生只差一步，就是把我这个污点抹掉，所以才想要……救我？这我没意见，当时确实没考虑到后续的影响，本来就到处都有人说你压榨艺人。”
她看见程牙绯笑了一下，好像被说破了。
果然是这样。
“……阿世，我确实希望你原谅我，”程牙绯吸吸鼻子，总算也流不出什么虚假的眼泪了，面上的表情变成了一种难看至极的笑容，“如果你还生气，没法原谅我，那我愿意好好弥补，要我做什么都好，什么都听你的，直到你觉得够了为止。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是希望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希望你能恢复过来，这一次好好生活。”
这个人，大概是因为确实发生了回到过去这样异想天开的事情，才会这么异想天开的吧。
打骂又有什么意思呢？她想要的当然不是这个。
“那就把它再写出来一次吧。”
语毕，她看见对面那双唇渐渐失去血色，其主人的脸色也随之陷入苍白。
“程牙绯，我什么都不想要，你做你自己就好。我可喜欢你折磨我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程牙绯听起来有些急切，“如果你要报复我，完全可以，如果你想再也不见到我，我也会立刻消失的，但不要这么赌气。”
“你觉得这是在赌气吗？”
“我只是想你好好活着。”
“我这不就活生生的嘛。”
如果，如今这个局面真的是由某位神仙促成，那祂一定是会错意了。祂或许误解了人类，认为每个人都是抱有缺憾的，要是重来一遍，绝对不会按照上一回那样活，可实际上，幸福的、死而无憾的人比比皆是，愿意重复今生的人同样比比皆是。
“你没懂，”青灯世摇摇头，温柔地包裹住那女人的手，摩挲着那颤抖的指尖，微微俯身，将两双眼睛的距离拉得很近，“你看，和你谈恋爱的话，我会很痛苦，这样，才能唱好歌，所以我不想和你分开。每个人都这么干的，谈恋爱，分手或者复合，才能有灵感。你也知道的，你不可能当一个好人。”
程牙绯听着，愣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段短促的笑声，不知道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
她跟着微笑起来，继续说：“没关系的，别人我不管，但我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啊。我们不一定需要标准的好结局，只要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很棒了呀，对不对？只是有一点小瑕疵罢了，这都是可以修复的，这一次稍微做一点点变动就好了，到时候，你可以把错都推到我身上，反正我也死了。”
她握着那双手，顺势掰出对方的小指，将自己的小指凑上去拉钩。
“嗯？好不好？”
“……我不会像以前那样对你的。”程牙绯说，她听了，笑而不语。
“唔，等着瞧吧。”
“我说真的。”
“好好好。不过要说赌气……这样吧，这一次，直接和我结婚怎么样？”
程牙绯皱起眉头：“你听听你自己在……”
“如果你妈妈知道你是个同性恋，那应该很麻烦了哦。”
“……”
“和我结婚也不会怎么样的，反正得出国弄，只是一本证书，你不说，没人知道。”
即便不这样威胁，她也有十足的把握，眼前的人本就无法抗拒这份诱惑。
在她看不到的未来，自己一定成为了会在每年忌日都准时被成千上万人怀念的存在，直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也仍是许多人心中一道鲜明的疤痕。相应的，程牙绯也伴着这个话题获得了毁誉参半的名声，不再是下水道里老鼠一般微不足道的存在。
“说好了？”
手中的小指有气无力地卷了起来。
“……好。”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她捧起程牙绯的脸，想亲一口，却被推开了。
那双眼睛眯了起来，审视着她。
“还是要强调一下，你真的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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