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级的那个暑假，青灯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不寻常。
自小，她就只能在假期的短暂几天见到母亲，其余时间与阿婆相依为命，但那天放学后，母亲坐在客厅里，罕见地对她露出了微笑。
“妈妈带你去见一个阿姨，然后你就搬回家住，好不好？”
当时，她对“搬回家”的措辞有些困惑，毕竟，这个客厅，这个属于阿婆的房子，就是她的家。
似乎也看出她没懂，母亲换了个说法：“你搬来和妈妈住。”
虽然不常见到，但她和大部分孩子一样，都想要母亲的关注，自然乐不可支，连连点头说好。母亲很满意，揉了揉她的脸颊。
然后她就跟着母亲走了，去市中心的一个一栋摩天大楼。她不太能看得出这意味着什么，直到上了楼，出了电梯，来到一个布满摄像机和聚光灯的房间，见到了那个阿姨。
“哎哟，这小姑娘漂亮的。”
“我女。”
“真的假的啊？你什么时候生的？你结婚啦？”
“没结婚，我自己生的。”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天真地说：“可是妈妈，之前老师说生孩子要两个人啊。”
阿姨穿过桌子，走过来，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说：“哎哟，你妈妈是超人。”
当然，等到大一点她就知道了，只是单身生育而已。可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遥远又模糊的，名为崇拜的感情，有了一个确切的模像。
母亲就像一道闪电，转瞬即逝，在高远的天空里，无法捉摸，却强大无比。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闪电。
那天，阿姨让她唱歌，她就唱了，唱完，母亲又一次满意地笑了。
于是，她知道这样的笑容，只有在自己做对了什么事情的情况下会触发。
可周围的每个人似乎都不理解。
还小的时候，她就看到身边的孩子们会为了得到关注而哭闹，会因为错失奖励而伤心，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来自外界的爱。到了成年后，即便大家被包装成了大人，也还是没改变她们寻找“无条件之爱”的执着。
有一回，在大学宿舍里，几个舍友在熄灯后仍慢悠悠地聊天，聊着各自的家人，或者说，抱怨“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谈到家长规定几点回家，谈到上一辈的不开明、**甚至邪恶，有一个舍友还说，小时候因为不听话，被打得可惨了，说自己的穿戴和染发差点让母亲气出心脏病。这带来连锁反应，几个人越说越伤心，直到有谁说了一句：“我有时候怀疑，我妈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无条件地爱我吗？”
然后所有人都沉默了，她读得出这是一种难过的沉默，充满了对那个人人期盼的回答的不确定。
她顺着沉默闭上眼睛，翻个身，趁着来之不易的安静尝试入眠。
刻薄地说，“无条件之爱”的概念让她很想笑，就像无神论者不相信上帝存在，或现代人看待深信地平说的教徒，但出于礼貌，她不会表现出嘲笑的意味。
可在心底里，她确实会嘲笑，有时候甚至老气横秋地默念着幼稚。
爱当然需要条件，还是非常苛刻的条件，不然呢？
而她就喜欢那样，在高高在上的目光中不断被要求调整，去符合对方的期待，以此获得爱的过程。就像在地狱难度的游戏中总算打败大BOSS，最终掉出传说级道具一样爽快。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道金光所鼓舞。
而过程中的那种窒息感、无助、崩溃，都让她感到无比满足。
这似乎有些不寻常，但不至于太不寻常。否则，市面上怎么会流传那么多所谓“极致拉扯”“扭曲恋爱”的故事呢？
而程牙绯就是那个，能够给予她折磨的命定之人。
有一回，她路过学校走廊，听见了一场争吵。隔着防火门，程牙绯用一种冷静又温柔的声音说：“我只是想帮你进步，是为了你好。不逼一逼你，你根本就不会开始改变。”
对面的女生则带着哭腔，控诉道：“可是你没必要那样骂我，说得我一文不值！”
两人来回掰扯着，直到女生开始尖叫，程牙绯也还是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等对方这一轮发泄结束了，才说：“我真的感觉累了，从头到尾是你一直对别人索取关心，贪得无厌。”
“如果你看不起我，为什么要来认识我？”
“我一直在鼓励你啊，我也不知道你是缺爱还是怎么了，但你缺爱又不是我造成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程牙绯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算了，别吵了，现在说清楚了吗？我可以走了没？你还要发脾气发多久？”
“现在觉得我烦了？不装好人了？”
“我不是觉得你烦，是觉得你好无聊，根本不值得来往。”
说完这句话，程牙绯就打开了楼梯间的门，和她撞了个照面，然后，仿佛刚刚的吵架没发生一样，舒展眉头，微笑着打招呼，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几乎在两人朝反方向走的数秒后，门里头传来那女生抽噎的哭声。
她好后悔没找到机会打开那扇门，看看那在绝望中陷入呆滞的神情。
她也想要变成那样。
你好无聊，不值得来往。
那种冷静的声音，那个体面的微笑。
毫不留情的刺痛，火热地包裹着心脏，加速血液涌动，让她兴奋得头晕目眩。
就是这个人！
确定了这件事不久，她就表白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程牙绯都对两个人在谈恋爱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总是问着类似的问题：“你说什么？爱我？为什么？”
她知道那不是真心的疑问，只是不想表现得太自信罢了，又或者是在说反话，实际上想要听别人口中的褒美之言。
她不打算轻易地满足这个要求，要故意逆着意思来，直到对方耐心耗尽，最终被惹怒，口出恶言。到这时候，她就好好扮演无辜而柔弱的受害者，流着眼泪求饶，哀求停止，这当然不会被采纳，反而引得施害者得寸进尺。
这下，她就可以尽情享用自己想要的怒火，甚至来一场angry sex。
“我知道的，你故意逼我生气，对不对？你知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有多累？”有一回，在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程牙绯一边说，脸上一边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容，脸颊微微泛红，似乎因为总算说出了想说很久的话而开心，为自己扳回一城欢欣雀跃，同时，为这句话大概率能伤到她而感到兴奋。
她深深地明白那种感受。
如果某个人让她产生剧烈的情绪，她会觉得很幸福，也乐意伤害自己来触发它。相反地，程牙绯一定是很享受在情感上控制别人的快感，见到对方因为自己而情绪崩溃，甚至露出乞求姿态后，还要稍微诱导其再崩溃一点。过后，身为加害者却会表现出内疚，泪流满面，不断道歉，而她就得转变为安慰的角色，温柔地揽住那颗脑袋，说：“没关系”“你没有那么糟糕”“你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可有时候，她也好奇，如果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别装了，你根本没觉得对不起”，那张脸上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
大一下学期，程牙绯就开始玩乐队，常常将情感经历写成歌。
每一次争吵都会提供新的灵感，都会有惊艳的产出，挣来不少人气，有时候，她甚至怀疑这些争吵，纯粹就是为了赚钱而已。
不是也有那种人，为了拍视频而深入东南亚的危险区域，稍微年长的观众都会疑惑不解：这人不要命了吗？对于Z时代的互联网原住民而言则很好理解。做这件事，一定能引发不少关注，成吨的关注，足够将虚荣心、掌控欲和成为世界中心的幻想全部填满的关注。
程牙绯大概真的是为了这个才没有和她分开。
许多次，在疯狂的吸气中，她看着那女人的脸，会猛地开始思考：她现在是不是在努力记住此刻的感受呢？她会怎么借题发挥，会为了掩人耳目，伪装成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不可避免地，她产生了好奇，产生了窥视欲，想要明白那颗头颅里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神经信号。可程牙绯总是羞于展示自己的作品，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
所以她提出了要求。
“因为把我当了素材，所以不想给我看，对不对？”
“不是的……不是，对不起，我、我没有剽窃……”
就像个被抓包的小偷一样，程牙绯慌忙摆手，完全没了那种在外人面前冷静自持的风采。
“没那么夸张啦。”那会儿，她托着腮大笑，“如果你在街上写生，也顶多是侵犯肖像权，又不是抄袭。不过，有没有兴趣让我加入一下？我唱歌很好哦，你也知道的，从小唱到大。”
“我……”
程牙绯皱起眉头，抿起了唇，看起来并不想答应。
“不过，为什么只是拿我们当原型，你有没有考虑过乐队的成员？要不要改天去问问她们？那样素材库也更全面一点，故事类型更广泛吧。”
“……别，她们不知道你。”
“哦，这样啊，为什么？我们又不是见不得光。”
她把嘴角撇下来，看见程牙绯开始快速地眨眼睛。
“我……我可以让你试试伴唱？我问问她们，我不知道她们愿不愿意……而且，她们没什么故事的，不用问了。”
“那你可以直接不跟她们一起，和我一起嘛。”
程牙绯咬紧牙关，吞咽的频率也变快了，嘴角犹犹豫豫地扬起又向下，几乎成为凌乱的颤抖。
“和我一起，绝对比和她们搞业余的更有前途，还可以当演唱会嘉宾哦。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愿意，听话一点不好吗？”
在乐队里，程牙绯是绝对的中心人物，因为自己的“才华”而被崇拜，肯定无法接受这个印象崩塌的可能性。
接下来，她就这么漫不经心地继续吃饭，偶尔喝两口饮品，划开手机，不紧不慢地等着。
直到听见对面那人深吸一口气，自首一般道：“我知道了，具体怎么做？”
就这样，她把那些多余的人，从程牙绯的身边踢走了。
而这一次，她要加速这个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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