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竟率一众在值官员出了府衙,就见一辆宽阔的马车静静停在府门外,窗悬紫帐,车身无徽记,两侧却有随从数十人,皆着常服,佩长刀,一行看来似低调,实则不减张扬做派。
离得近些,还能听到两声女子细微的娇吟。
正准备上前招呼的郑竟:“......”
太子殿下十几年不露面,一露面就在......治病?
官员们垂头互使眼色,神色一时微妙极了。
车门很快推开,一个身披大氅的修长身影微微躬身走出,随从连忙上前搀扶。
郑竟领头上前,叉手行礼,“臣京兆府尹郑竟,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望殿下海涵。”
太子刚下马车,车门便悄无声息关上了。
“郑府尹不必多礼。”
太子说着咳了两声,不紧不慢道:“今日我来京兆府,是应圣人旨意,调查畅园湖斗殴案,还要劳烦郑府尹协助,调阅案情卷宗。”
郑竟垂头盯着垂在靴面上的一角白氅衣,是包得极厚实的缎子,看着就燥热。
真是可惜了。
未及弱冠的少年储君,本该是个清朗疏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怎会连说话都这般气息薄弱,中气不足。
京中盛传太子重病至今,果真不假。
郑竟退开一步,让出路来,“殿下吩咐,自当遵从。臣马上让人去取卷宗,还请殿下移步西厅等候。”
这一让身,似有什么一瞥而过,他稍抬眼,对上了一双浅色的眼眸,忽地一怔。
比琥珀的色泽还要漂亮的瞳眸,寒潭泼雪般清凌凌的目光自他身上掠过,让人不禁想起深冬腊月里的冰冷湖面,日光初初一照,便有无尽锋芒折出。
淡淡的苦涩药香挟风而去,对视不过刹那,薄薄的眼皮随即覆下,如浓云遮天蔽日,锋芒瞬间收敛得干净,仿若从未存在过。
身侧人戳郑竟后背,小声提醒,“府尹,殿下走了。”
“我没瞎。”
郑竟朝他甩了一袖子,“去去去,都进去干活!干杵着作甚!”
姑且容他收回前话。
这位太子虽说病气缠身,没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体态,好歹还占个清朗疏俊,单论那双眼睛,瞳生异色,与当年的何贤妃简直一模一样。
......
郑竟留下了几名文官陪同,不过太子因体质孱弱,行走缓慢,等众人行至西厅,卷宗早已取来,摆在了案头。
太子没有多言,落座后径直翻看起卷宗,其他人则位于下座的茶案边等候,堂内一时只闻得纸面摩擦的沙沙声。
郑竟埋头喝茶吃糕点,比起先前修改祷文时的焦急,此时的他已然多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随性,倒是贺郎中先受不住了。
他因正事前来,虽说偶遇东宫,平生罕见,可东宫办事,他的正事就得让道,在一旁当个陪坐的木桩子,着实难熬。
也不知那卷宗薄薄几页纸,太子殿下怎会看得这般久,总是来回翻看,莫不是真没什么本事......
贺郎中踌躇许久,终是忍不住起身,“殿下,臣在礼部还有要事未办,便先告辞了。”
沙沙声响稍停,太子抬起头,淡淡道:“贺郎中勤慎,吾当习之。”
东宫从未涉政,与他也未有交集,却在初次见面就这般夸他,想起方才心底念头,贺郎中像是真被人看破了心思一般,神色浮上惶恐,“殿,殿下谬赞。”
太子缓声道:“贺郎中不必过分谦逊,过些时日,我兴许也要去礼部走动走动,届时再向诸位郎中讨教一二。”
贺郎中神色一僵,这话更叫他惶恐了,但即便是太子话有玄机,他也不敢多问,只得揣着那份祷文战战兢兢离去。
经过这一番打岔,太子也不看卷宗了,寥寥几页纸,慢悠悠叠好。
“郑府尹。”
郑竟似是早早等着,连忙吞下最后一口糕饼,“殿下有话请说。”
太子伸手点了点卷宗,“既有这个,为何不见诉碟?”
被告上呈诉碟,方能立案审查,鲜少有整合了卷宗却没诉碟的案子。
郑竟坦诚相告,“不敢瞒殿下,这个案子,实际并无立案。”
太子微微蹙眉,“此话何意?”
郑竟直言:“当日孟大娘与荣安县主斗殴至重伤,因牵涉到孟家与敬国公府,县衙不敢管,便报来了京兆府,臣倒是有心管,无奈两家将人各自带走,也不递诉碟,臣自是管不得的,那之后又过两日,孟家突然托人来求,再三请臣替他案子调查此案,过后再补上诉碟,臣推脱不过,这才有了这些卷宗。”
这事好理解,孟大娘毁容,荣安县主几近丧命,孟家发怒,敬国公却是发了疯,派人在京中四处抓郎中进府,连太医署也未能幸免,更是花了重金向各州县发布求医告示。
短短几日,求医浪潮自京中涌向整个大齐。
那个节骨眼上,谁敢去触敬国公的霉头,孟深也是如此,怕是他前脚刚往京兆府递诉碟,后脚敬国公就要派人砸碎他孟家大门发泄怒火了。
这孟深别看是个莽汉,小心思还挺多。
不敢递诉碟,不敢跟国公府叫板,便拿他郑竟当刀使,末了闹去御前,又影射自己惧怕国公府,办案拖沓。
有种他不怕敬国公,自己叫板去,何必偷摸着求他查案,若非多年交情的好友相求,什么斗殴案,没递诉碟来,他理都不带理的,只管让当事人两家自己私下掰扯去。
当年浔州惨案,敬国公几次大闹御前,当着众朝臣的面,圣人都只管好声好气劝着,今日畅园湖斗殴案,可不就好比当年的浔州案。
圣人将这桩案子交给东宫,也不知揣的什么心思,总不能是自己不愿得罪人,便让不谙世事的儿子顶上罢。
郑竟暗笑自己荒谬,也不知稀里糊涂在想些什么。
太子听完郑竟解释,恍然道:“难怪所查之事寥寥,没有诉碟,偷摸着查案,便是神仙来也施展不开拳脚,辛苦郑府尹了。”
郑竟讪笑:“不辛苦。”
要不是那事儿多的贺郎中,他早跑路了,哪还会留在这儿应付你!
太子轻撩起眼皮,投去清凌凌一眼,“既是郑府尹私下查到的,我就直接带走了?”
郑竟低下脑袋叉手行礼,“殿下请便。”
他面色不显,心里却乐得甩开这个烫手山芋,扭头还要唤人去打包一份热乎糕饼来。
那是贺郎中新买来作为批稿酬劳的糕饼,据说来自东市的沈家好食,好吃得很,正好拿来借花献佛了。
太子缓缓起身,淡笑回绝,“不必劳烦,我不爱食糕。”
郑竟只好作罢,让人撤下了。
一直近身随侍的岚兮默默上前取走卷宗。
他两日前就该来取的,岂料走到半路,又被人紧急叫回,只因药藏郎竟难得松口允太子破一回戒,缺个烤火切羊肉的。
郑竟挥手示意几名文官离开,又陪同太子出府廨。
刚步出西厅,忽听太子开口:“京内诸如道观、寺庙、外教之所等地,在雍京足有上百座,郑府尹掌管上京,不知可曾听说过什么厉害的人物。”
郑竟不解其意,“殿下问的是?”
太子淡笑一声,“来时沿途听闻百姓闲话,京中人口混杂,多有能人异士,许是有什么神通,好比通达气运之术。”
郑竟心底一惊,随即叉手告罪,沉默不言。
气运一词,可谓天意,谁敢应答。
太子紧了紧氅衣,雪白缎面映光,莹辉皎洁,衬得他苍白面容越发没了血色,连唇上也洒了霜白,唯有通透似琉璃的眸色浓烈璀璨。
他笑了笑,“许是里巷街头的玩笑话,郑府尹不必在意。”
......
此时,东市的沈家好食远近闻名,生意正好。
平日里常有小娘子光顾,其中以任侍郎府的任大娘子尤甚,今日亦然,食肆门排队的客人近乎占了半条街。
一辆镶金挂玉的犊车停在食肆不远处,车后缀着一列侍卫仆从,浩浩荡荡的气势,惊飞了几只栖在商铺檐上的鸟雀。
一位戴着帷帽的女郎从车里迈出步子,厚实的氅衣加身,可一步一停,仍能看出拢在氅衣里的身子娇弱,迎风就倒,身后一众侍卫仆从亦步亦趋跟着,个挨个地面无表情,无人敢惹。
如此阵仗行至食肆门前,排队的客人瞬间空了大半。
搀扶着女郎的黄衣婢女伸手指向牌匾突然发难,“来人!给我砸!”
一众侍卫仆从拥上前,刚要迎出来的店主人霎时吓白了脸,抖着手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女郎帷帽坠下的白纱狠狠一抖,一只芊芊素手伸出,猛然摁下婢女的手指,颤着声道:“杂!杂乱成这般!你们还不快去给店主人擦擦门!”
店主人躲在店里,心惊胆战看着一群侍卫仆从如浪潮般淹没了食肆门前三分地,个个手拿抹布,干脆利落地擦拭门板,槛道,连牌匾也没放过。
不多时,门前锃光瓦亮起来。
门外,行人们不自觉围拢半圈,其中掺杂食肆的客人,正新奇地来回瞅着。
上京多贵人,地处城东,靠近皇城的东市尤甚,不出一条街都能看见好几个纵着随从跟对方掐架的,但这不找麻烦,反将商贾供起来伺候的贵人,着实少见。
一刻钟后,店主人将上京贵人时小娘子恭恭敬敬迎入食肆。
葭倚:??今日不逞凶作恶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八章 诉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