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姈坐在食肆内一张新拭过,不染纤尘的扶手椅上,取了帷帽,脱下氅衣,目光平静地望着葭倚与店主人交谈,素手却不自觉抚上胸口,暗自后怕。
没想到葭倚这般深得原身真传,上来便是打打杀杀,幸好被她及时制止了,否则打乱计划,这一趟东市岂不白来。
“......这是定金,还请收好。”
店主人战战兢兢接过定金,手抖得厉害,眼睛也不敢乱瞟,特别是怕跟稳坐扶手椅上的那位娇客对上视线。
任葭倚此时与他说话时如何好声好气,他却怎么也忘不了方才穿过众多食客传进店里那声如雷贯耳的“给我砸”。
更别提这位娇客。
一进门便直言是来替大父寿诞挑选席面,由着婢女好话一箩筐,夸奖沈家的点心手艺堪称上京之最,肯出三倍价钱包了今日店里的所有面点,着人送回府上慢慢挑选,连包三日,先交付一半作定金。
生意是笔大生意,食客却非良善人。
店主人脑子里过了好几位贵人府上的小女郎,愣是没想到敬国公府去。
只怪畅园湖斗殴案太过震动,传闻荣安县主生死未卜,敬国公四处抓郎中救命,人人都猜测小县主害人不成,反食恶果,怎么今日人就跑来他这食肆了,瞧着没什么大碍,还有心思替敬国公置办大寿席面。
倒是那孟家的娘子据说被毁了半张脸,几乎不能见人。
店主人没忍住拿余光瞟了眼。
......有些奇怪。
他曾远远见过荣安县主一面,浓妆华服,奴仆成群,张扬跋扈,不似眼前形容憔悴,身姿羸弱,走一步喘两声,俨然是病入膏肓,命不长久的模样。
更诡异的是她态度也好,话语温和,并未仗势欺人。
越是反常,越让店主人心生不安,莫不是知晓他背后跟风也议论了她几句,刻意装腔作势来戏弄他的,又或者,根本就是来找茬的。
谁不知道荣安县主与任大娘子向来不对付,当街纵着奴仆打架斗殴的事也没少发生,只是从未到对方的地盘闹过事。
正如李记糖铺是荣安县主的地盘,沈家好食则是任大娘子的地界。
食肆每日未时开张,酉时收摊,经营时间短,仍赚得盆丰钵满,除了祖传手艺吃香,也有贵人撑腰的缘故,否则生意如此红火,放在这勋贵关系户遍地走的东市,早被眼红的对家给吞了。
店主人理应拒绝这单生意,可这小县主看似重病,说话轻声细语,姿态也亲和,却仍隐隐透出几分外柔内硬,不容抗拒的意味。
店主人只能苦笑着接下这笔大生意。
无他,他就是一卖糕点糊口的商贩。
食肆外忽然闹了起来。
有个人气势汹汹想推开侍卫冲进来,却没能成功,被拦在外头直跳脚。
“时姈你出来!好你个不要脸的!我就知道你没事装病!快滚出来!”
时姈刚品尝完一块鱼形的芝麻椒盐酥,与店主人评价口感,就听见外头动静,疑惑地转过头。
“什么人在吵?”
店主人听见这声音,立马扭头掩面往里头退了几步,恨不能借着扶手椅将自己的身影遮严实了。
怕什么来什么。
葭倚小声说,“娘子,是任大娘来了。”
“任大娘?”
“任侍郎家的。”
时姈敲敲脑袋,眼神迷茫,葭倚便放大了声,“就是前阵子在李记糖铺抢了您白玉糖的任大娘。”
这声音当真响亮,连外头也听得一清二楚。
任真:“......”
任真今日原本与几位好友约好了傍晚去西市看杂技。
听说新来了几个吐谷浑的走索艺人,厉害得很,竟能在丝绳上叠罗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正要出门,刚出坊门一角,便听到有人闲话,说方才看见国公府的小县主出府,还去了东市的沈家好食。
那是任真常去的糕点铺子。
任真震惊于时姈竟还活着,同时果断认定对方在示威,当即命犊车掉头,往东市奔来。
......
时姈歪着脑袋顺着葭倚的话想了会儿,“嗯?莫不是那位总爱跟着我口味一道吃的任娘子。”
葭倚扶着小娘子起身,慢悠悠往外走。
店门外站着一个红艳艳的小娘子,看着十六七岁年纪,个头比时姈还矮些,很是娇小,穿朱色半臂,一幅红白间色裙,头梳双髻,插满红玉簪花,两腮也扑了浓重的胭脂,醉脸峨眉,整个人就像一团鲜红的焰火。
醉妆,当初还是原身最先化的,淡扫峨眉,轻抹两颊,状似醉酒**,极为动人,京中贵女们见着好看,纷纷效仿,也不知怎么后来就越画越浓了。
梳妆要跟,吃食也要跟。
这话一出,就跟踩了任真尾巴似的,“谁学你了!论不要脸果然是你时姈第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来这里做什么!你,你以为你收拾了一个孟秋瑾,就能吓到我不成 ?也不听听最近外边都怎么骂你的!”
骂人不看脸忒没气势了,娇小的任娘子蹦跶着挪了位置,硬是从阻拦她的两个侍卫腰缝处捕捉到了时姈的身影,“丧尽天良的毒妇!害人凶手!”
刚骂两声她就愣住了。
这个眉眼熟悉,面白如纸,憔悴瘦弱,好似下一刻便能魂归西天,丝毫没有往昔飞扬神色的小女郎,是那个时姈?
仔细一看,好像还真是她!
跟从地府里捞出来的鬼似的,乍一看跟从前完全是两个人!
任真有些不敢置信,尽管听说时姈病重,但真让她亲眼看见这病鬼样,着实有些吓人。
时姈轻轻眨眼,目光不自在地掠过店外看热闹的人,很快便落下泪来,“你们怎么敢这样编排我,我才是险些被害的那个……”
她骤然捂住胸口,偏过头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喘,竟咳出了一手血,惨白的面容衬着那血色,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葭倚惊呼一声,连忙从怀里掏出瓷瓶,倒出两颗药丸,快速揉捏碎了给她服下,随即转头冲任真叱道:“任娘子慎言!当日孟娘子险些逼死我家娘子,今日连你也要来逼她死吗!”
任真一时骇然。
两人敌对数载,从来都是嚣张比嚣张,见面就开打,从不拖泥带水,也不会示弱,更别说哭了。
也就十岁前偶尔会被彼此气哭几回。
还有那一手的血......
葭倚骂不停口,“娘子病危时,任娘子就敢霸占娘子常爱去的李记糖铺,过去几年可从未见任娘子有这样的胆子,怕不是笃定我家娘子熬不过这一遭去,如今案子尚未查清,任娘子又如此肯定地将罪名冠在我家娘子头上,奴倒要怀疑,任娘子怕不是跟那孟大娘一伙的,合谋来对付我家娘子!”
任真瞪圆了眼,“你胡说……”
“听闻太子送给孟大娘的秘药乃是妙春君所出,想必不出一个月,孟大娘的伤定能好了,可我家娘子呢?莫不是任娘子见她能下地走动了,便要将她曾在阎王殿前受过的罪都给抹除干净了?”
葭倚压根不给任真开口的机会,口气越说越激愤,“奴是奴婢,本不该多嘴主人的事,但奴实在看不惯自家娘子任人这般算计欺负。娘子为何嗜好白玉糖?是因她自幼体弱,病重时连地也下不得,因此每日都要服食汤药,怕极了药苦,唯独喜爱白玉糖的滋味,才能压下舌尖苦味。你道她过去为何不愿说?是怕被人知晓了短处,要遭人笑话,殊不知娘子这番隐瞒,反叫她受了更大的罪,险些被你们害了性命不说,还要背负害人的罪过!因那场大病,娘子本就孱弱的身子被毁得彻底,往后能活到几岁还是未知,直至今日,说她是重伤未愈一点都不为过!”
时姈靠在婢女身上,唇边染血,脸色惨白,神情惊惶犹如一只蹿入绝路的幼兔,耷拉着眼皮默默流泪不语,一点没有往日的张扬气派。
若要说她不是荣安县主,此刻也会有人信的。
任真这回真懵了,张了几回嘴,强行令自己回神,“你......你少唬人了!什么自幼体弱,定是装的,真要病那么重,怎会不在家休养,还要出门来抢我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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