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追杀凶手2
“你要是愿意说,我就愿意听。”方轻轻走到她身后不远处,抽了条凳坐下来。
听故事谁不喜欢呢。
嫣然摸着腿上小虎柔顺的猫毛。
小虎眼神微眯发出轻微的呼噜声,是享受的姿态。
“我出身富贵人家。我爹是做当铺的,也算是富庶。我之所以成为青楼女子,并非被强迫,而是出于自愿。”
“哦。”方轻轻适时给予反应,只是反应中不带着惊讶。
嫣然扭头:“方轻轻,你知道,女子也能与女子相恋。”
“……不知。”方轻轻如实回答,她还没想过这方面。
嫣然轻笑了声,转过头去:“我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有个从小到大的丫鬟随身伺候。我与她感情甚笃,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方轻轻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形容自己和她的丫鬟,倒也不能说形容错。
“一日,那丫鬟跟着她母亲上山礼佛,遇上了强盗被侮辱了。”嫣然目光怅然向远处快要彻底落下的圆日,它如同战败的敌国将领,倔强退守着一寸寸被照亮的黄沙土地。
“然后呢?”
“女子受此事情,还能怎么样,自然是寻死觅活。”嫣然回答,“可是我并不觉得,受这样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难道她就有什么改变么,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就算是缺胳膊少腿,她也还是……她啊。”
“是。”这个观点方轻轻也这么认为。
不知是否想起了意中人,嫣然语调柔软了很多。
她轻笑,捋着腿上小虎的猫毛,她就知道方轻轻能理解,这也是她主动向方轻轻吐露自己过去的原因之一。
“我一直告诉她,这种事不要紧,不值得在意。我每天半夜搂着她睡,希望安慰她,可每天晚上她泪还是不停地流,仿佛在说,只要女子失了贞洁,就不配为女子,甚至不配为人了,她日日都要寻思。不是找剪刀就是跳井,终于我烦了——”
“你做了什么?”
“她总说我理解不了她。我是小姐。她是丫鬟。还是个失了贞的丫鬟。这辈子完了。我改变不了她,所以我就想证明给她看。就算女子失了贞洁,也不打紧。还有什么比一个高门大户的闺阁女子失了贞洁还要恐怖的呢,所以我就去青楼,卖了自己的初夜。”
这件事行为之大胆,已超出了方轻轻的想象。
“接下来呢。”
“接下来她倒是不寻死觅活了,她被吓住了。我这件事足以把她被山贼掳走凌辱的事情彻彻底底的掩盖,倒是我爹娘,开始寻死觅活了。”
“我可以想象。”
“我出身之地,虽不算严谨,不过这种事总是出格。很快我爹便觉得无脸见人,将我逐出家门。我倒也乐得清闲。我想这下我们总算在一处了,谁也嫌弃不着谁,我牵着她的手说,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可谁知,她突然默不作声地嫁人了。远嫁外地。”
嫣然接着说:“嫁给了一个三十多的鳏夫。因为她名声不好,所以只有鳏夫肯要她。我实在不理解,难道跟我在一起,不更好么?”
“嫣然,我问你一件事。你丫鬟知道你对她的心思么?”最开始,方轻轻还以为这是两个女子相恋,但是从这丫鬟的反应来看,与其说她是被“人言可畏”吓住,倒不如说,是被嫣然的爱意彻底吓住。她大概没想过嫣然能为她作出去青楼贱卖自己这种事,甚至还想着两个女子一同生活。
嫣然回头,轮廓在敞开的门口处,明明隔得很远,眼尾图出来的红晕却仿佛是夕阳残留下来的痕迹:“她也许是从我被逐出家门后想要跟她终生厮守才知道的吧。”
“嗯。”
“这之后,她就消失了一段。而我也因为没什么银钱,彻底自暴自弃。在青楼攒够了银钱之后,我终于探得了她的消息,前去一个村子里找她。她被媒婆骗了,那个鳏夫不仅穷丑,还经常打骂她。家中婆婆姑子对她也不好,必须让她生儿子,否则不许吃饭。我前去看她,那鳏夫还见色起意,又听闻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想要纳我做小妾。真是可笑。”
“后来呢。”
嫣然摸着小虎的毛:“我让她走,她仍是不跟我走。女子弃丈夫而去总是大逆不道。所以我又回来了。在青楼遇见了一个会用毒的恩客。我用尽办法,让他教我。他为人性虐残杀,喜欢折磨青楼女子,我却忍了下来。”
“你的用毒方法就是跟他学的?”
“是也不是。他是魔教中人,功力却不怎么厉害,只是得到了一卷用毒的秘籍。自己学到了点儿皮毛,我对那本秘籍更感兴趣,自己钻研许久,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没多久就把他杀了。”
“嗯。”方轻轻认为没什么不行。
“这之后,我又回去找她。她日日被毒打,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型了。要走还是不肯走。说是走了不仅连她,连她家中母亲妹妹的声明都要尽毁。我着实不理解。不过既然她不肯走,那我就让她不用走。”
“你做了什么?”
“我在那户人家的水井里下毒,把他们一家全毒死了。”嫣然扭头,目视着方轻轻。
众叛亲离,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为了学毒功在那变态的魔教中人手底下蛰伏许久,嫣然心性有所变化可以理解。人是无法彻底感同身受的,听这些叙述方轻轻也没办法完全理解她经历之时的痛苦。
“她呢?”
“她崩溃难以接受,跑到山上当尼姑去了,发誓一辈子都不肯见我。”嫣然继续来回摸着猫,时而又低头凝视小虎那渐渐长长的猫脸。
说实话,小虎不算一只可爱的猫,还有点凶相。
可猫总归是柔软的温热的一种动物。
令方轻轻联想到:
在扶摇的日子,很多时候她玩练回去,那只名为大黄的猫就会立刻凑过来蹭方轻轻的裤腿,有时晚上还会悄悄跳上她的床铺,趴在她枕头边睡觉。
当然,因为猫身上太脏有跳蚤,方轻轻后来都不让他进房。
厨房的伙计也总来找方轻轻抱怨。
大黄半夜跳进厨房,偷吃东西,还打翻碗筷。
方轻轻给了银子才解决。
凝视着嫣然的动作,方轻轻觉得嫣然许是寂寞太久了,这个故事不算离奇曲折,却属实离经叛道,这个世界上仿佛没多少能真正理解嫣然的人,所以她才会跟一个陌生的方轻轻说。
“所以你就入了魔教。”
“嗯。魔教自由。虽然偶尔也要做些诸如传递消息之事,但也能得到庇佑。”
“什么庇佑?”
方轻轻好奇魔教怎样能够聚集教众。
“这就像,我从那个恩客手里拿到了密集。魔教之中密宝甚多,修习方法也很多。我帮魔教做事,累计枫叶,就能换新的秘籍。又或者,我可以通过联络人,跟其他人交换。比如我把我的毒功秘籍拿出来,别人帮我杀人。”
原来是最基础的以物易物,还真有点儿像个商会呢。方轻轻想起了爹爹。
怪不得魔教分支甚多,教主不怎么管事却还是有凝聚力。因为它体内有一个维持的规则。
“那要是有人出尔反尔呢。”
“没有人会为我报仇。但这个人会被魔教所耻。入魔教的本就是连正派都待不下去的人。如果世界上有人连在魔教都不允,那他就算是彻底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这时候,鹿乘掀开后院的帘子走进来,站在柜台上。临近晚饭时分,得准备应对客人。
嫣然那双清亮的眼睛对着方轻轻:“你觉得我哪里做错了吗?”
方轻轻明白嫣然问的是什么。
大部分人都会回答,从嫣然一气之下去青楼贱卖自己就做错了。那是女子最不应该走的路。
她想要证明女子不用在意贞洁。
可她的经历却恰恰证明了,失去了贞洁的女子,在这个世道如何艰难,任凭是大富人家的小姐,也会落得个人人唾骂的下场。
“我想,你喜欢错了人。”
“哦。”嫣然眉尾轻微地动了下。
“姑且不论她值不值得你喜欢。喜欢就是喜欢。这件事无从辩驳。只是你的爱太猛烈,她显然接受不住。更何况,你这样一厢情愿地付出,确实没有考虑过给对方造成困扰。”
“一厢情愿呢……”嫣然微微应着。
“确实是一厢情愿。就算她心悦你。从你的叙事来说,她也绝对不可能是违背世俗法礼跟你在一起的人。”
“嗯。”
“你反倒破坏了她的幸福。”
“哪怕毒死那些虐待她的男人。”
“是的。有句老话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就算在那样的情境下,也会有期待。期待就是生一个儿子,扬眉吐气。等到老了就可以继续做婆婆,你可以认为这个愿景很上不了台面,但这真的很有可能就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原因。因为她没有能力逃脱。”
“我宁愿她上山当尼姑。至少落得清静。”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她的。跟忍受痛苦带有期待,和一望无际的孤独被世人所耻乃至背负命案相比,也许她宁愿选择前者。”
嫣然久久地没说话。
“嫣然。你要是真的喜欢她,不应该这样。”
“你是说我不应该喜欢她么?”
“不是。你应该懂得利用她的软弱。要是她介意清白,你就替她找一户你家里的好人家。那个男人可以无能,可以起不了床,但至少她是嫁做人妇的正常女人,哪怕有些可怜。而你也能找机会日日跟她在一起。”
嫣然笑:“我没你聪明。”
“这不是聪明,而是你从来没有从她的角度来考虑。只顾着自己证明和表达。以及……她承受不住你的爱不是她的问题,而是你一开始就确实选错了人。”
“谁让是她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呢。她还比我大几岁。有时候我看着她就觉得幸福。”嫣然像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嘴角终于有了些笑意,她扬头,“那你呢,遇到跟我类似的情况会如何自处?”
“类似的情况?”
嫣然扬眉:“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比如你们扶摇派的大师兄。之前在替命仙人林中见过的清冷白衣少年。我之前听说你们有婚约,现在你离开扶摇,怕是没办法再续姻缘了吧。”
“他不算错误的人。”
“那他喜欢你么?”
方轻轻难得思考了足足好几秒,这才扭头对嫣然:“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女子,怎么会知道男子的想法。”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猜得到呢。”嫣然乐不可支。
“我没那么神通广大。”
“那如果有一天,他成为你的敌人了呢。比如他的徐家参与了你家的命案。”嫣然又慢吞吞地抬起幽深的双眼。
嫣然确实适合魔教,不因遭遇,而在于她原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只不过因为是女子,才沦落到青楼,不然找个学武艺的师傅,恐怕也是一名杀手。
“谁参与了我家命案我杀谁,很简单的道理。就算是你,我也不会放过。”方轻轻直接说,“不过对徐之赢,我可能会手下留情。”
“难得你还有温柔的一面。”
方轻轻垂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几个瞬息才回答:“我总是尊敬这个世上真正求道的那些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要走。我有我的,他有他的。”
时辰到了,得开工营业。方轻轻转到客栈末后方,将条凳一一拿下来。
嫣然没动,她翘着脚,让拢住下垂的裙子也随着她的动作轻颤。
目光对着鹿乘。
鹿乘低头拨打算盘,像是没听见。
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完全没有感情么?不会的。
嫣然跟青楼其他女子说不到一块儿去。
可见到她们被毒打,被虐杀,也会替她们报复呢。
人与人之间,无理由的,只要相处久了就会产生感情。
许是喜欢,许是憎恶。
鹿乘对方轻轻是什么感情?
何以明明在左护法交接的被追杀之际,还要庇佑她?
也是同道之人么?
嫣然不清楚,也不想管。方轻轻有句话说得对。
她喜欢错了人。
她给对方造成了莫大负担。
也许平平静静任由她成亲生子,反而不会遭至对方怨恨。
可她没办法——
就是没办法去看别人欺辱她。
欺辱她的人,都想要一个个折磨得死去活来,彻彻底底。
又是平静的一天过去。
傍晚,鹿乘跃下井中,见方轻轻正举着火折子,一一凝视情报信笺。
井壁整个密布方格铁丝,铁丝交叉处缠着细小竹筒,每个情报都小小地卷起来,存放在竹筒内。
鹿乘插一个新的信笺入三节竹筒中。
——不同长度的竹筒对应不同等级的消息。
方轻轻问:“是关于什么的?”
鹿乘:“扶摇。”
“扶摇什么事?”
“你家的事,扶摇召集了各大世界,正在商讨如何处理你家的事。”
“有结论了么?”
“十二支行踪不定。各大世家派人寻找。但并不要求格杀勿论,而是活捉,得到更多讯息。”
“怕捉到他们自己的内应么?”方轻轻语调中不无嘲讽。
鹿乘能知道扶摇的动向。扶摇能知道魔教的秘闻。
不就意味着两边早就互相渗透了么。
鹿乘偏脸过去看她:“这几天你把井中的所有讯息全部看了一个遍,又找到你想要的消息么?”
“有一些不完全。”
火折子因为井中憋闷,鹿乘来了更加吸走了空气更加微弱起来。
“鹿乘,你真的很信任我啊。”方轻轻伸手去摸那四节的竹子。这已经算是魔教的高等机密了。
“什么?”
“你不怕我之后出去泄露你们魔教的隐秘?”方轻轻扭头,火光让她一张鹅蛋脸显得浑圆流量,很少见地,她眼睛里带着笑。
这是她在扶摇常有的得意神态,自从跟鹿乘来了这里就很少见。
鹿乘避开她的视线:“你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换句话说,方轻轻只会做跟自己目的有关之事,现在她的目的是复仇,也仅仅只会为了复仇行动,“更何况,我对魔教也没什么归属感。”
是啊。方轻轻心想,鹿乘也不是自愿加入魔教的。
“我听嫣然说,魔教可以以物易物,以功劳易物。既然你是左护法,应该很有权力。大乘论功是从魔教中拿到的吧,那还有别的功法可以修行么?”
“你是想找套适合自己练的功法么?”鹿乘立刻就知道她的想法,“你搞错了一件事。并不是因为我当成了左护法,我就有权力。恰恰相反,左护法是一个等级。”
“嗯?”
“世人以掌门、副掌门、长老之类来区分权限。掌门统管全门派,然而魔教不是这样。魔教是按功劳划分的等级。即我这个左护法只是因为我做的事,功劳积攒到了护法位置,因此我能得到护法相应的奖励。”
“原来如此。”还真的像个商会。这些魔教中人全是伙计罢了。护法之类的,只是高级伙计而已。
“那究竟谁来评判你们,谁来给你们发放奖赏?”方轻轻直视着鹿乘黑眸,很快猜到了答案,“暗护法?”
“嗯。”
暗护法的权利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啊,方轻轻盯着洞璧的中间位置。简而言之,魔教像个分散的网状杀手组织,一切以暗护法为中心来“交换情报、能力、秘籍、功法。”
“那么你们究竟是怎么跟暗护法联系的?”
“小事情暗护法一般是不会出面的,我们会自觉维护教中的往来。一些小事情我们也有权限做主。大事情,比如护法换代,或者我想要更好的武学秘籍,就需要到魔教的积石谭中挂上五片黑枫叶,并以卷轴写上要求,暗护法看了自然会来找我们。”
“那这样说,积石潭就是找到他的一种方法?”
“嗯。”
方轻轻沉静了几秒。鹿乘凝视她被烛光照亮的侧脸,接着说:“所以你想从魔教这里拿新的功法不现实,因为无论如何,你得到的都是暗护法给你的东西。”
“早知道之前就答应张渺做他的徒弟了。好歹听风门也算一个新流派,说不定能出奇制胜。”方轻轻笑着。
“不过——”鹿乘顿了顿。
“什么?”
“魔教并不是应有尽有。就像世界上还有听风门这种存在,一些隐秘的心法门派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不在魔教,而在正道中。”
“你有消息?”
鹿乘将腰间一个小卷轴递给了方轻轻:“这是我手下探子探子得到的消息,你看完后我就会销毁。这个消息不会被暗护法知道。”
方轻轻打开,字数不多,很快就看完了。
“这是个很古老的江湖秘闻。不确定真假。”
“但值得一试。”方轻轻说,她将卷轴放在快要燃尽的火折子上,眼见它落在地上彻底成了灰土,不留一丝纸质痕迹,“距离你结束追杀还有多久?”
“一个月。这里如今人来人往,我藏身客栈的消息未必不会泄露出去。最后一个月往往也是最危险的。所以我让嫣然待在我身边冒充你。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
原来叫嫣然来还有这层意思。不仅是教方轻轻用毒自保,也让方轻轻可以躲开其他人的目光。
她真心道:“多谢。”
“方轻轻。”
“嗯?”
“要是你家灭门的是真的跟徐家有关,你会放过徐之嬴么?”
“他又没直接参与。”
“倘若是他至亲参与了呢。你想杀而他不让你杀?”
“你跟嫣然为什么都问这种问题,明明喜欢看志怪趣闻、江湖恩怨的人是我。”方轻轻轻巧回答着,注视到鹿乘眼眸中的慎重,他是在考验她的决心,还是?
“如果有一天,我必须杀了徐之赢。那我会很难过。但我也仅仅只是,难过而已。为权势杀掉所爱,坐拥万里江山,享无边孤独。这不是话本里皇帝常有的感觉么?也许,我也可以试试。被杀和杀别人,我一定选择杀别人。这,就是我的答案。”
火折子闪动两下,终于彻底灭了。
残留着烧后焦味。
黑暗中,方轻轻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嗯。”鹿乘回答。就算阻挡在方轻轻复仇之路面前的人,是鹿乘,恐怕她也会是类似的答案。
可他就是满意,非常满意,以至于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无论是他,还是徐之赢,在方轻轻眼里一视同仁,阻挡她复仇的,就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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