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新搬来几盆罗汉松,刻意做旧的小亭下流水潺潺。
临近新年,院内很有氛围地贴着几张剪纸,至于本来要挂在盆栽绿植上的红流苏和七彩灯笼全在方乐誉的一票否决权下全部到库房吃灰,只留下了调整过的轮廓灯,夜间会自动亮起,坐在大堂与后院的木制隔间往外看,颇为赏心悦目。
刚坐下,徐卿思没有看方乐誉,望向远处的太湖石,问:“都没有来得及问你,这学期上学感觉怎么样?”
汇报学习情况这件事,方乐誉早已熟能生巧,简略地在三分钟里讲完了大小的成果和不足,态度良好地表示接受批评,再在交流环节说出自己在学业生活的把控问题,徐卿思偶尔说几句话。
和以往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但进门时,徐卿思的眉眼神色有明显的不对,方乐誉几乎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列举出来了,头脑风暴着应答的措辞。
谈话即将到达尾声,徐卿思问:“和对象感情怎么样?”
当初那条朋友圈,方乐誉没有屏蔽任何人,包括家里长辈。
嘴太碎的除外。
方军文隔天刷到,给方乐誉连连转账好几笔,嘱咐他好好对待人家小姑娘,方乐誉毫无愧色地收下,转头放进了他和宁松声办的共用银行卡账户里。
方乐誉佯装镇定:“挺好的。”
“华海本地的吗?”
“……对。”方乐誉谨慎地说。
徐卿思清淡地睨他一眼,“刚上大学就谈了,会不会太仓促,你足够了解对方了吗?”
“我们其实认识很久了,好几年了,十月那次只是一个进一步的契机。而他的为人,我不敢说全然清楚,”方乐誉说,“但能够保证,他真诚,真实,情绪稳定,愿意和我一起携手并进。”
双手在小圆桌下握紧,冷汗交叠,方乐誉不动声色地缓和了一下呼吸,最终仍是说。
“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
薄暮中,树影瑟瑟,远处似乎有轿车驶远了,隔壁家的小孩儿准时准点开始锯木头。
徐卿思坐在他对面,体态容姿一如既往的从容而随性,神色却没有像面对患者那样的肃然。
尽管勉强,方乐誉还是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
“如果你们愿意,”他说,“我其实很想为你们介绍他。”
徐卿思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端倪,开口时,语气也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去年奶奶过世,是你第一次彻夜守ICU,但在我的职业生涯,我见过无数个ICU的病患。”
“在你小的时候,一直闹着要去太平间,我没有同意,罚你给当时所有重症病房的患者家属们带饭,接热水,削苹果,然后你就不再闹了。”
提起这个,方乐誉还恍惚了一下。因为那确实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但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面对一众呼吸机、心电图时,家属们脸上隐约笼罩着的麻木的绝望。
从那之后,方乐誉无声无息地明白了一件事,生与死是有重量和力度的,这世上绝没有什么事能越过生命的界限,那不是他可以擅自解构的对象。
良久,徐卿思说:“过年的时候,让他来家里吃一顿饭吧。”
语毕,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上楼换衣服了。留身后方乐誉震惊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
听着楼上模模糊糊的动静,方乐誉恍惚着回到沙发边摸起手机,解除了通话静音,蓝牙里重新响起了宁松声的声音:“回来了?”
“嗯,”方乐誉坐在沙发上思考了片刻,斟酌着说,“小松同学,有没有兴趣过年的时候到我家做客?”
那边停下了翻书。
几乎是立刻,宁松声就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阿姨叫你过去说了什么吗?”
听到从楼上往下走动的脚步,方乐誉提快了一些语速,“是有一些,晚上和你打电话详细说——反正你现在回答我,你来不来?”
几乎没有停顿,宁松声说:“来。”
之后几天就入了新年,忙上忙下的杂事太多,两人只有在晚上时才能打一会儿视频。
方乐誉回了老家,举着手机给宁松声直播放烟花,“你在京北肯定见不到。”
簇簇流星在夜空里升起,凤鸣四起,虽然摄像头弱化了大多数真实的光效,但不妨碍宁松声听得出周围很热闹。
他忽然说:“转前置。”
方乐誉“嗯?”了一声,镜头随即转为前置,恰好有一道金灿的光落到他的脸上,无意识地歪了下头,“不看烟花了?”
坐在书桌前,宁松声支着下颌,笑了一下:“你比烟花好看。”
“我的天啊。”方乐誉在镜头里无奈地举起手要捂耳朵,似乎觉得没必要,又放下了,半晌,只好笑起来,“行吧,其实我也觉得你比烟花好看多了。”
隔天,宁松声就飞回了华海,方乐誉去接机时,问:“你是用什么借口从那边走的?”
“老师做项目,考驾照,有亲戚要帮忙,看他们愿意信哪个,”宁松声一派淡然,“也没人拦我。”
对上方乐誉的目光,宁松声顿了一下,“其实还好,宁利川现在不怎么管我了,自由度高了很多,对我而言不错。”
说到宁利川,宁松声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禾雅。她几乎是宁利川的反义词,宁利川之前多想控制他,禾雅就有多漠视他。多年来宁松声是靠叶阿姨的照顾勉强健康成长的。
成年之后,禾雅反倒对他隐隐关注了起来。甚至对他和方乐誉的关系非常在意。
但这些问题很快就被宁松声抛至脑后,因为晚上他要和方乐誉一家吃饭了。
这一顿晚饭不仅仅有宁松声,还有同小区的方乐誉的发小朋友,他们都在方乐誉家吃过饭,但新年时期,很少有方乐誉小区外的朋友来做客过。
宋亚卓等人进门乍和宁松声对上视线,都有片刻的惊讶。
这群人表面上帮厨嗑瓜子其乐融融,背地里转眼就拉了个群。
宋亚卓:【我靠@fly 你俩这是要在今晚公开啊?不是哥们,徐姨打过来我先跑】
陆昕:【我祝你俩成功】
高晨:【那么悲观吗?我倒是觉得大过年的就算方叔叔他们看出来什么了也只是会当作没看见吧】
崔谦:【我也觉得,只要他俩别当着徐姨的面亲一个都还能救】
宋亚卓:【嘶,大不了真亲了我到时候就拖住方叔叔徐姨的腿喊你俩快跑】
fly:【?】
fly:【你们知道他今天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吗?】
半分钟后,徐卿思听见客厅那边接连爆出十几声语义不明的乱叫,转头,发现一个个脸都憋得通红。
宋亚卓捂着嘴,在长辈面前不好直接低头打字,只能对着宁松声和方乐誉竖起大拇指:你俩是这个。
方乐誉挑了下眉:谢谢。
陆昕也憋得一脸通红,憋得徐卿思以为她犯病了,简单地问诊了一下状态,让她吃一片药以防万一。
吃饭前,方军文和徐卿思分别给了小辈们两个红包,再开始吃饭。桌上只要有宋亚卓,气氛都很难掉得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方乐誉收拾碗筷,宁松声自然而然地留下来和他一起,手无意间碰到一起,往常,这是一个很寻常的画面,但在几个做贼心虚的人眼里,这两双手仿佛加了钛合金光一样闪人眼睛。
徐卿思回头,似乎顿了一下。
下一秒,宋亚卓几人立刻迎上去,把桌子围成了水泄不通的样子。
“哎呀这碗你拿得明白吗,我来!”
“鱼啊你放着,这些我们动哈。”
方乐誉:“你们干嘛?”
“蹭完饭当然是帮忙洗碗了,我们可有礼貌了。”
方乐誉:“……”
宁松声:“。”
徐卿思别开视线,无声地笑了一下。
等把碗都放进洗碗机后,一群人出来客厅吃水果,嗑零食,看节目,水果不够分就自食其力自己削,很大方,基本上并不拘谨,其乐融融,一片和谐。
宁松声看着觉得有趣。这么多年来,他头一次尝到年味。
几个精彩诙谐的节目过去后,方军文忽然咳嗽一声:“乐誉啊,你上楼帮爸爸找找买的那箱子零食,和大家一起分一下。”
方乐誉哦了一声便起身上楼。
一下子,宁松声身边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正在一旁喝茶的徐卿思忽然放下茶杯,和宁松声对视一眼,而后起身,往后院门走去。
宁松声顿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过去。
一群从方乐誉离开就感觉不好的小伙伴们见状,立刻心凉了。
陆昕:【@rooyy不是你说的要拦住吗?你拦啊!】
宋亚卓:【卧槽姐姐我不敢啊啊啊】
崔谦:【@fly 还找什么箱子赶紧下来我哥夫要凉了!!!!!】
高晨:【@fly sos sos sos】
高晨:【哦对了为什么不是嫂子】
宋亚卓:【别问】
陆昕:【别提】
崔谦:【别搞】
但无论怎么叫,方乐誉也不可能拦得住这场谈话。宁松声站到了屋檐下。
他比徐卿思高出一过头,刚一站定,先伸手抚平了边角乱飞的灯坠,不让它掉到徐卿思眼前。
身后,是方乐誉下楼的动静,路过可以看见后院的转角,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是观察了片刻,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茶几旁。
宁松声克制住回头的想法,徐卿思先淡声开口:“不用紧张,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个架势,宁松声感觉也没有比兴师问罪好到哪里去,甚至情绪激动都要比情绪冷淡更好一些。
他做好了被质询的准备。却不想,徐卿思先问了他今年过得怎么样,学习上吃不吃力,宁松声都斟酌着答了。
正在思考她为什么不问父母的事,徐卿思就说:“你母亲来找过我。”
犹如当头被泼了一盆凉水,宁松声嘴角的弧度被冻结成冰,全身立刻僵了。
倘若面对别人,他兴许能按捺住,但这是方乐誉母亲,他有些不知道该答复什么。
这几天下来方乐誉和他冥思苦想过很多细节,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被看出来了——原来是外因。
“她分别以达尔文进化论、保守主义、传统婚恋概念举例佐证了你们的不可能,”徐卿思淡淡道,“她似乎非常在乎和强调延续的问题。”
冷空气中,白雾飘飘。宁松声轻轻闭上眼,那他明白禾雅突然反常的原因所在了。
小时候,他无意在宁禾两人的争执里听见宁利川不止一次冲禾雅挖苦过她的痛事。
拼拼凑凑起来,大意就是曾经禾雅向父母出柜,立刻遭到了强硬的反对,被强制分开送进了医院,不好说经历了什么,但足足三年后才回来,上大学时姥姥也一直陪在她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直到她和宁利川协议结婚。
在最开始,禾雅和宁利川偶然认识,彼此知道了对方都是同性恋,同时家庭也要求他们必须要有一个后代,于是两人拍板协议在一起了,试管生出了宁松声。
禾雅进产房,是宁松声姥姥亲自进去盯着生产全程的。
宁松声不清楚他出生之前的事,但不难在日常的争执和吵架中看出来两个人除了会帮忙互相隐瞒真实的情人情况外,其它方面都十分不契合。
但他们发现,生下宁松声之后也不能改变什么,因为他们之前的前科导致了长辈对他们的极度不信任,曾经以为得到的解放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延迟。
一个为了能合理继承家族公司,一个为了能继承资产,在长辈的无声考验里互相折磨了近十年,几乎成为仇人。
宁松声也是被他们指名道姓说过恨的。
宁利川和他谈好了,必不可能主动把这个篓子捅出来,但禾雅对宁家是有真切的恨意的,离婚前她几乎闹得天翻地覆。
在这种情况下,禾雅会对徐卿思怎么描述他和方乐誉?
宁松声似乎全身都浸入了冰水里,去克制住呼吸的表情就竭尽了全力。
徐卿思:“在乐誉初中的时候,他生过一次大病,休学过半年,在那之后,我非常非常在意他的身体健康问题。你清楚我的职业吗?”
宁松声:“清楚。”
“那么我也很疑惑,你会担忧是情有可原,乐誉担心这个是为什么?”徐卿思微微一哂,这个表情让她的神色生动了许多。
这句话让宁松声微怔。
他察觉到什么,心头压着的那块大石在徐卿思含着包容的淡淡笑意里逐渐搬移。
“他提起您,多数时都会说您高要求,对他很严格,曾经我以为他怕您,”宁松声说,“但实际上我来家里后看见的,是他很希望亲近您,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阵沉默里,徐卿思侧首过来:“你们对未来有规划吗?”
“有。”宁松声说,“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有。”
“想得挺远。分别都是什么?”
宁松声望着徐卿思的双眼,“如果您愿意期待的话,我们会分别以书面和实际行动回答。”
“也许在两位长辈眼里我们还很青涩和幼稚,我们两人的选择也确实有一定的冲动因素,但也都经过慎重的考虑和考量。我们同路,因此选择同行。”
半晌,在宁松声攒了一手的冷汗之后,徐卿思轻轻莞尔,手动了动,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两个红包,放到宁松声手上。
这两个红包的厚度比起刚才在桌上给的显然不是一个量级的,意思肯定也不是同一个意思。
捧着红包,宁松声微愕。
“我和你叔叔的份都在里面,”徐卿思合拢玻璃门,说,“至于能不能拿到他爷爷,姥姥姥爷的红包,就要看你们之后的答卷了。”
在光底下,宁松声的表情变得清晰,徐卿思又转头过去看着后院,“在这儿再待会儿吧,等你眼睛消一下红。”
宁松声低声说:“不好意思,因为我确实没想到……”
徐卿思笑了笑,不答。
等徐卿思和宁松声折返回来,刚坐下,方乐誉就暗暗扯了下宁松声的衣服,摸了下他的拳头,冰凉,合在手里暖了暖。
到底怎么了?方乐誉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发小们坐在地毯上,有的玩手机,有的吃零食,也不知怎么移动的,一转眼就保持着原来的动作靠到方乐誉和宁松声周围,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两个人交叠的手。
宁松声侧头,面上有种平静的安宁感,眼底笑意很浓。
很难看见他这个表情,方乐誉愣了下,品会到了一点意思,但不敢太相信。
身下的沙发垫微微倾斜,宁松声凑了过来,方乐誉瞥了眼似乎在专注看电视的徐卿思和方军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也把耳朵送上去。
而后,他在节目里烟花、乐曲、喜气洋洋的贺词里,听到了近在咫尺,很清晰的声音。
“小蝴蝶。”
宁松声说:“我们过明路了。”
顿了顿,到底还是不敢太放肆,宁松声一眨不眨地看着方乐誉,用指尖蹭了蹭他的手背,权作一个在公共场合之中隐秘的吻。
“还有,”他说,“谢谢你爱我。”
方乐誉反手捏住他的指节。
也不管宋亚卓怎么咳嗽,陆昕如何干笑着调高电视的声音,发小们七嘴八舌地干扯着笑话和趣事,尽管一句话不小心颠倒了三遍。
方乐誉环住了宁松声的肩,把脸埋进他的脖颈。
宁松声有些意外,侧头看他。
音响骤然爆发出一声高亢的女高音,有人忙不迭又去降音量,宋亚卓站起来给两个长辈一边递水果一边转移视线,陆昕紧随其后附和着。发小们七手八脚,全乱成了一锅粥。
方乐誉抵在宁松声的肩上,悄声说:“我也爱你。”
说完,他拉着宁松声站起来,略过崔谦的提醒,拍开宋陆两个拦路虎,这两人闪开后,他和宁松声牵着的手在长辈面前一览无遗。
在发小们窒息的注视下,方乐誉十分坦然地伸手,说:“我还要个红包。”
方军文打量他,在他俩牵着的手上顿了下,然后乐了:“给你的不少了,还要来干嘛?没有充分理由不给啊。”
虽然话说是这么说,但他的手已经在往兜里掏了。
方乐誉眼也不眨:“养家费钱,起步阶段还请您多投资支持了。”
宋亚卓等人在身后抱着脑袋,好像几个正在发酵的面包,无声地尖叫。
顿了一下,方军文把红包拍在方乐誉手上,随后,另一只红包也叠在了上面。
一愣之后,方乐誉去看徐卿思。
徐卿思却抬眼:“还站着干什么?投资完了,能坐下来安分点看电视了吗?”
群聊的激动戛然而止,发小们愣愣地抬头,只见方乐誉和宁松声一起退了回来,安全地坐回了沙发上。
电视里热热闹闹地抖着大群舞,人声鼎沸,几个小辈意识到真实情况后,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窗外,烟火缀亮了天野,万家灯亮,所有情绪都在年节的柔情里无声化开成一池水。
毕竟是新年。
在灯光下,两只手牵在一起,明目张胆。
是在一起就顺利过了明路的第一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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