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四月的晨光透过D大图书馆的落地窗，在橡木长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云衍筝蜷缩在靠窗的座位里，银丝边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托在上面压出两块圆圆的红痕。她的右手还虚握着钢笔，墨水在采访稿上晕开一片蓝色的墨痕。面前的电脑屏幕依旧闪烁着微弱的荧光，上面是一份未保存的新闻稿件，旁边堆着的五六本社会学和新闻学相关的书籍仿佛压困这个瘦弱美人的五指山。
“云酱又通宵了？”图书管理员佐藤小姐轻手轻脚地放下一杯热咖啡，瞥见女孩眼下浓重的青黑色轻轻叹了口气，“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了。”这个中国来的新闻系交换生总是最晚离开图书馆的人，有时她清晨来开馆，还能看见这个瘦小的身影埋在书堆里，像只固执的蜗牛。
云衍筝半梦半醒间似乎回到了初中那个燥热的教室。风扇吱呀转动，下午两点半的阳光永远斜斜地落在第三排的课桌上，少年低头写字时，睫毛会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同学，请问旁边有人吗？”
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熟悉的清冽，像初冬第一片落在掌心的雪。
云衍筝猛地惊醒，下意识直起身子，额前的碎发因为静电微微翘起。她眯着惺忪的睡眼抬头，眼镜滑到鼻尖。她透过镜片上缘看去，阳光在那人轮廓边缘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张过度曝光的旧照片——然后看清来人整个人僵住。
站在她面前的，是江仰野。
他比高中时更高了，轮廓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眉骨到下颌的线条利落分明。黑色高领薄毛衣衬得他肤色冷白，左手抱着一本建筑图册，右手随意的搭在她旁边的椅背上，微微低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询问。 ——就像当年班主任调座位时，他站在她旁边问：“同学，里面的位置可以坐吗？”
云衍筝的呼吸滞了一瞬。
五年了，她设想过无数次与江仰野面对面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同学会上，或许是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店，甚至可能是在回国的航班上。但她从没想过，会是在D大学的图书馆，在她最狼狈的时候——熬夜的黑眼圈，凌乱的头发，嘴角可能还有压出来的红印。
“没、没人。”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哑，像是老旧的收音机突然被调到了正确的频道。
江仰野拉开椅子坐下，图册放在桌上，发出轻微“嗒”的一声。云衍筝下意识瞥了一眼，是安藤忠雄的《追寻光与影的原点》。这个简单的动作突然撕裂了时间的薄膜——云衍筝仿佛看见十三岁的少年把数学练习册推到她面前，铅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这条辅助线，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你……”她轻轻张了张嘴，又闭上。
该说什么呢？是大方说一句“好久不见”？还是干脆装作不认识的陌生人？毕竟云衍筝无法确定江仰野是否认出了她。同桌的情谊，校友的关系亲昵中都带着一些可以疏离的理所当然。在江仰野热闹非凡的人生里，她自认云衍筝三个字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不过是好多年前初中的同学而已，本该淹没在泛黄的同学录中，等待主人一时怀旧兴起翻开来道一句，“我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同学吗？”
“云衍筝同学，好久不见。”江仰野先开口了，声音很轻，语调像在读一道普通证明题的结论，却让她心跳生生漏了一拍。
他记得她的名字。
“嗯？”她低头整理散乱的稿纸，强装镇定，“啊，江仰野同学，好巧啊，没想到在这遇到你。”
江仰野看着她礼貌的笑了笑，“来这儿读书吗？我记得你高考后是去了N大吧？超厉害的。”一如当年，还是直白的夸赞。
“嗯，N大和D大有个2年交换生的跨国合作项目。”
“那看来我们以后又是校友了。”
“嗯。”云衍筝也礼貌回笑。
于是话题到此结束，完全符合云衍筝自定的同桌三句话定律。
江仰野翻开带来的那本书开始在书上写写画画，云衍筝继续给新闻稿做最后一遍校准，余光瞟向旁边，16公分，她暗自测量，他们好像在这一刻又回到了最初的距离。
远处传来几个日本女生的窃窃私语，她们频频看向这边，目光在江仰野挺拔的背影上流连。这种感觉云衍筝再熟悉不过，江仰野出众的外貌和气质不管在哪个国度都会是人群中的焦点。初中时期也是这样，班里女生的目光永远跟随着江仰野，让坐在旁边的云衍筝都能感受到那些炙热目光中的灼烫。
这时图书管理员佐藤小姐又端来一杯咖啡，“江君，今天也是老样子？”她笑眯眯地问，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原来你们认识？”
江仰野接过咖啡，礼貌地笑了笑：“初中同学。”
“诶——！”佐藤小姐像日剧里的主角夸张地捂住嘴，“那真是太巧了！云酱总是熬夜，江君以后可要多照顾她呀！”
云衍筝的脸“唰”地红了，她低头猛灌了一口咖啡，苦得舌尖发麻。
“她以前就这样。”江仰野突然说，“初中上学，她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所以我们都叫她努力的乖孩子。”
云衍筝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从未想过江仰野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更别说记到现在。
江仰野似乎没注意到她的震惊，自顾自地翻了一页书，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学习，现在是为了写稿子？”
云衍筝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回到了他们坐同桌的那段日子，顶着同桌的名头，疏离中带着点隐晦的亲昵。
“我一直觉得D大图书馆的咖啡很难喝。”不知过了多久江仰野突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的沉默，“没想到你会喜欢。”
云衍筝的指尖在马克杯边缘轻轻摩挲。咖啡已经凉了，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到她虎口的位置。她想幸好佐藤小姐已经离开去整理图书，要不然不知道会怎么咒骂面前这个对她手作咖啡如此刻薄的男人。
“习惯了”，她轻声说，“N大图书馆的自动贩卖机更糟，只有速溶的。”
江仰野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笑容让云衍筝想起初中时他解出难题时的表情——那种带着克制的愉悦。“我记得你以前只喝牛奶”，他说"初中的时候，你总是带一盒——"
"嘿江！原来你在这儿！"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江仰野的话。
云衍筝转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大步走来，他穿着印有"D大建築"字样的卫衣，一头微卷的棕色短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像某种大型犬类刚睡醒时的毛发。
"我找了你半天，"男生一把拍在江仰野肩上，"教授说——"他突然注意到云衍筝，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圆，"哇哦，这位是？"
"初中同学，云衍筝。"江仰野简短地介绍，然后转向云衍筝，"这是我大学同学，松本健太郎。"
"叫我Ken就行！"松本热情地伸出手，"哇，江的初中同学！那你们认识很久了？"
云衍筝礼貌地握了握他的手，"初中时代的同桌。"她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亲密，赶紧补充，"后来高中同校不同班。"
"同桌？！"松本夸张地捂住胸口，转向江仰野，"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有这么漂亮的女同桌！"
云衍筝感到耳根发烫。
漂亮？
这个词和她从来扯不上关系。
初中时的她体重超标，戴着厚厚的眼镜，永远缩在教室的某个角落，隐藏自己的存在，尽可能的不引人注目。而现在这个评价从江仰野的朋友口中说出来，让她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松本”，江仰野的声音冷了几分，“你刚才说教授找我？”
“啊对！山本教授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好像是有个设计竞赛的事。”松本说着，却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们继续聊，我可以等。”
江仰野皱了皱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的表情。他合上图册，对云衍筝点点头：“抱歉，我得先走了。”
“没关系。”云衍筝下意识回答，就像初中时每次他们简短的对话结束时那样。
江仰野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下一串数字：“我的联系方式。有空...可以一起吃饭。”
云衍筝接过纸条，指尖微微发抖。纸上是一串日本电话号码，字迹工整有力，和初中时他在几何题旁边写的解题步骤一样一丝不苟。
"好。"她说。
江仰野转身离开后，松本立刻凑了过来："所以，你们真的只是初中同学？"
“嗯？为什么这么问？”云衍筝把纸条小心地夹进笔记本里。
“江那家伙对女生从来都是礼貌但疏远”，松本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给人联系方式。”
云衍筝的心跳突然加速，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这不过是老同学之间的基本礼貌罢了，就像当年他帮她捡起掉落的铅笔一样，只是教养使然。
“可能是因为在国外遇到熟人比较亲切吧。”她轻声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松本耸耸肩，显然对这个解释不满意："对了，你是什么专业的？"
"新闻系，N大的交换生。"
"哇！那你会写报道咯？"松本突然兴奋起来，"我们建筑系下周有个展览，江是主要设计者之一，你要不要来采访？"
云衍筝愣住了。采访江仰野？以记者的身份？这个提议既诱人又可怕。
"我...考虑一下。"她说。
"别考虑了！"松本已经掏出手机，"加个LINE吧，我把详情发给你。对了，你有空一定要让江带你去看看他设计的模型，超厉害的！"
云衍筝机械地扫码添加好友，思绪却飘回了十年前。
那时的江仰野就已经展露出对建筑的兴趣，他的素描本上总是画着各种建筑草图。有一次，她不小心看到其中一页画着他们初中的教学楼，窗户里隐约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坐在窗边的学生。她从未问过那是谁。
"好了！"松本满意地看着手机，"我该去追江了，不然那家伙又要说我办事拖沓。云酱，一定要来采访哦！" 他风风火火地离开后，图书馆又恢复了安静。
云衍筝望着窗外，四月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校园里，樱花正是开放的季节，带着花瓣的枝干在风中轻轻摇曳。
云衍筝打开电脑，光标还在未保存的新闻稿上闪烁。
文档最上方是标题：《异国求学：中国留学生的文化适应研究》。云衍筝轻轻按下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原来的标题，重新输入：《追寻光与影：在日中国建筑师的成长轨迹》。她停下手指，盯着这个新标题看了很久，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太明显了，这个标题简直就像是为江仰野量身定做的。
于是她又删掉了它，最终改为一个更中性的题目：《跨越国界的建筑语言》。保存文档后，云衍筝收拾好书包，把江仰野留下的电话号码小心地放进钱包夹层。
走出图书馆时，她收到了一条Line消息，是松本发来的建筑展详情，末尾还附了一句：“江说如果你要来采访，他周三下午有空。”
云衍筝站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春风拂过她的发梢。十年前那个缩在教室角落的自卑胖女孩，和现在这个站在D大校园里的交换生之间，似乎隔着一道长长的时光隧道。而江仰野，始终是隧道另一端那个模糊而明亮的光点。
她回复道：“好的，周三见。” 发完这条消息，云衍筝深吸一口气，翻开手机里上锁的相册，滑到最底部。
那里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是初中拍毕业照的那个午后她偷偷拍下。
阳光斜斜地照在第三排的课桌上，笼罩着伏案小憩的少年，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光。
那是她青春里最珍贵的秘密。
时隔多年，那道名为“江仰野”的证明题，好像终于缓缓写下了“解”字的第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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