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衍筝在D大附近的文京区租了一间小公寓,六叠大小的和室,书桌正对着一扇窄窗,窗外是邻居家探过来的樱花树枝。四月的风掠过枝头时,她恍惚听见了初中教室外那棵老槐树的沙沙声。
周三的采访约定像一块沉甸甸的磁石,让她的思绪不断偏离既定轨道。
电脑屏幕上打开的文献资料渐渐模糊成2011年夏天的教室——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粉笔灰在阳光里浮沉,而她缩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用圆珠笔在课本边缘画着蜗牛。
云衍筝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她很喜欢这个位置。一百三十斤的体重让她在课桌椅间显得局促,而这个隐秘的角落能给她最大的安全感——至少不会有人经过时不小心碰到她,然后露出那种微妙的表情。
“这道题,有没有哪位同学能上来画辅助线?”数学老师敲了敲黑板,上面是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
教室里一片寂静。云衍筝盯着那道题,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她总是这样,即使知道答案也不敢举手。万一错了呢?万一同学们笑话呢?万一老师失望呢?
“江仰野,你来试试。”老师点了名。
江仰野站起来时,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却在黑板前停顿了几秒。云衍筝能看到他的后颈微微发红——好奇原来成绩优越性格张扬的他也会紧张。
“好像...不太对。”江仰野画了一条辅助线,又擦掉。教室里开始有小声的议论。
云衍筝的嘴唇动了动。她知道自己看出了解法,那条应该连接A点和E点的辅助线,那条能将整个图形分割成两个相似三角形的线。她的手指在桌下悄悄比划着。
"还有同学有其他想法吗?"老师环顾教室,无人举手,害怕被点名的同学头低的快碰到了书桌。
云衍筝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感觉自己的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某种冲动驱使她慢慢举起了手,低得几乎贴着桌面。
"云衍筝?"老师有些惊讶。
一下子全班的目光似乎都聚集过来。云衍筝感到脸颊发烫,她低着头快步走向讲台,接过江仰野递来的粉笔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晰的痕迹,那条关键的辅助线。云衍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样...就能证明了。"
"不错!"数学老师惊喜地说,"这正是最简洁的解法。"
云衍筝转身回座位时,余光看到江仰野正看着她,眼睛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差点被讲台绊倒。
下课铃响后,云衍筝像往常思绪沉浸在某道题里,咬着笔,拄着头思考,浑然不觉其他人已经陆续离开了教室。
这时,一个声音从她面前传来。
“云衍筝,刚刚那道题...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江仰野站在她桌前,手里拿着练习册。云衍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阳光的气息。她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发白。
“就...就是那条辅助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看你画的时候明白了,但自己做又卡住了。”江仰野笑了笑,那笑容让云衍筝想起夏天冰镇汽水的气泡,清爽又明亮。
云衍筝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指在练习册上画了那条线,江仰野倾身凑近来认真听。后来云衍筝在日记本里反复描摹这个场景,却始终画不好他当时微微倾身的弧度和靠近她的距离——16公分,不远不近,不陌生不熟悉就像他们的关系。
“原来是这样!”在云衍筝写下“最后可得”几个字后江仰野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云衍筝虔诚而又认真的说:“你真厉害!”
云衍筝愣住了。
这是她上初中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你真厉害”。不是“你挺用功的”,不是“是个肯努力的孩子”,不是“你还行”,而是直白的、不加修饰的“你真厉害”。她感到一股暖流从胸口涌向全身,眼眶莫名发热。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江仰野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教室后门传来的口哨声打断。
"江哥!干嘛呢!?"一个瘦高的男生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随意的倚靠在教室前门的门框上,身后跟着几个足球队的队员。是江仰野的死党周浩。
"问题。"江仰野收起练习册,语气平淡。
周浩震惊:“你还有题要问?”然后大步走来,一把揽住江仰野的肩膀:"老班找你,足球赛的事!走吧。"说完拉着江仰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云衍筝看着他们勾肩搭背地离开,第一次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解出一道难题的瞬间——心脏被某种明亮的情绪充满,既紧张又欣喜。
“叮——”烤箱计时器的蜂鸣将云衍筝拽回现实。
她慌忙抢救烤过头的吐司,焦糊味却已经弥漫整个房间。就像初二那年她和江仰野成为同桌后,每次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她都会像触电般缩回手,留下尴尬的静默在空气中发酵。
手机屏幕亮起,江仰野用line发来定位:“采访地点:建筑学院三楼“光之穹顶”展厅。”
周三下午两点整,云衍筝站在D大建筑系馆门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采访本边缘。
她今天特意提前一小时起床,洗了头发,化了个淡淡的妆,换上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和米色长裙——既不会太正式显得刻意,又不会太随意显得不专业。
"云酱!这边!" 松本健太郎从玻璃门内探出半个身子,朝她用力挥手。他今天穿了件印有"建筑即凝固的音乐"字样的T恤,头发比上次见时更乱了。
"江在模型室等你,"松本领着她穿过光线明亮的走廊,"他昨晚熬到凌晨三点才完成最后的细节,现在估计还在调试检查。"
云衍筝跟着松本转过几个拐角,心跳随着脚步逐渐加快。
自从收到那条"周三下午有空"的消息后,她连续两晚都没睡好,反复修改采访提纲,检查了十几遍才确保所有问题都恪守客观的分寸,礼貌又克制,没有一丝可以暴露隐藏她多年心事的可能性。
"就是这里。"松本在一扇磨砂玻璃门前停下,推开了门:"江!你的记者到了!"
模型室内光线充足,落地窗外是D大著名的银杏大道。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建筑模型,江仰野站在人群中正弯腰调整其中一栋微型建筑的屋顶角度。
听到声音,他直起身,逆光中云衍筝看不清他的表情。
"乖孩子果然很准时。"江仰野的声音玩笑中带着一丝疲惫。
“嘿江!这是谁?好漂亮!”人群中有人喊着。
云衍筝感觉屋子里十几个男男女女的目光瞬间聚集都到她了身上。
“这是今天建筑展的采访记者,N大新闻系的交换生,云衍筝。”江仰野如此介绍,他穿过人群走来,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江仰野自然又绅士地接过云衍筝手中的包,动作熟稔得仿佛他们昨天还坐在同一张课桌前,"大家先去准备展览吧,采访完我就来。"
人群吵闹着三三两两地散去,等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云衍筝才注意到江仰野眼下淡淡的青色。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比起初中时那个在足球场上奔跑的少年,现在的他多了几分成熟的气质,但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一点没变。 "抱歉,他们太吵了。"江仰野领着她走向中央的模型。
“没关系,我们开始吧,”云衍筝极力保持专业态度。
"好。”江仰野拿出激光笔,点在中央的模型上开始侃侃而谈,“这是我们今年的参赛作品,'光影交织的城市记忆'。"
采访进行得专业而高效,云衍筝的问题专业而深入,江仰野的回答清晰有条理。他们之间的对话流畅自然,仿佛回到了当年讨论数学题的状态——只是这次,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16公分的课桌距离,而是一整个青春。"
当江仰野谈到如何利用建筑空间捕捉不同时段的光线变化,如何通过材料选择营造触觉记忆,声音在建筑结构中的传递规律……他的眼睛在谈到专业时闪闪发亮,让云衍筝想起初中时他解出难题的表情。
“最后一个问题",云衍筝翻到采访本最后一页,"为什么选择建筑?我记得你初中时数学很好,大学却去学了建筑。"
江仰野沉默了片刻,走到窗边,阳光透过银杏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数学是纯粹的逻辑,"他背对着她说,"但建筑是逻辑与情感的交织。好的建筑能容纳记忆,就像……"他转过身,直视云衍筝的眼睛。这时松本突然推门闯入,打断了江仰野的话。"江,采访结束了吗!教授在找你!"
云衍筝看了看手上的腕表,时间已经过了约定的一小时。和江仰野独处的时光让她忘记了恪守采访时间。
云衍筝合上采访本,有些抱歉道:“抱歉,占用你太多时间了。"她将录音笔收进包里,动作刻意放慢以掩饰手指的轻微颤抖。"这些素材已经足够写一篇完整的报道了,我会在下周三前把初稿发到你邮箱,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随时告诉我。"
江仰野礼貌回笑:“没关系。我送你下楼。”
云衍筝本想拒绝,她不好意思再占用他更多的时间了。
江仰野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补上一句:“找教授,顺路。”
他们并肩走下建筑学院的旋转楼梯,脚步踏在一阶一阶的台阶发出的声响像是电子表的倒计时,一声一声宣告着短暂相遇的结束。云衍筝知道这次采访后她和江仰野又少了可以连接的交点,回归平行线的常态。
"你的变化很大。"走下最后一段台阶时江仰野突然开口。
云衍筝紧张地捏紧了采访本:"是吗?"
她以为他要像过往的大多数人一样惊叹她外貌的惊人变化,没想到江仰野却说:"嗯,变得更自信了。初中时你回答问题声音总是很小,现在能对着录音笔侃侃而谈。"
"职业需要。"云衍筝笑了笑,心里却泛起酸涩。他不知道,这份"自信"是她花了多少年才建立起来的保护外壳。
“我等着看你精彩的报道哦,云记者。”分别时江仰野站在建筑学院的门口,笑着对她说。
“好。”云衍筝笑着回应。
之后的日子云衍筝不断的修改对江仰野的新闻报道。她不断在心中告诫自己保持专业,但当江仰野清朗的声线在录音笔里传来时,她总能听见自己胸腔里愈发清晰的心跳声。夜深人静时,她常常鬼使神差地按下暂停键,反复聆听那些被常人忽略的细碎声响——他思考时无意识的轻"嗯",翻动资料时纸张摩挲的沙沙声,甚至是喝水时喉结滚动的细微动静。这些声音像是一把钥匙,总能轻易打开她心底最隐秘的抽屉。
周二深夜,当校园的钟声敲过十二下,云衍筝终于将修改好的报道发送到江仰野的邮箱。发送成功的提示在屏幕上闪烁,她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犹豫着要不要再写些什么。删删改改许久,最终只留下一句克制的客套:"如有任何问题,请随时联系。"这句话像一道分界线,将那些呼之欲出的心思严严实实地挡在专业的外壳之下。
第二天清晨,手机提示音惊醒了浅眠的云衍筝。江仰野的回复简短而正式:"你的报道写得很好,很专业。"短短十个字,她却反反复复读了无数遍,仿佛要从这公事公办的措辞中榨取出什么更深层的意味。
而后她回复了一句同样克制的"谢谢。"对话框就此沉寂,像一场精心准备的茶会,还未开始就已散场。然后她不舍的关掉对话框,结束了这段短暂的意外交集。
这篇报道最终刊登在D大校报上,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建筑系本就备受瞩目,经此报道后更是声名鹊起。校园论坛里,关于江仰野的讨论帖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为此松本还特意发来消息称赞:"云酱不愧是N大的高材生,连江那些晦涩的理论都被你讲得通俗易懂。"这些赞誉却让云衍筝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她多希望江仰野能亲口说一句"你真厉害",就像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那次采访后,云衍筝的生活重归平静。
D大的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建筑系与新闻系虽然同在一个校区,却像被刻意安排好的平行线——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横亘着图书馆、食堂和无数条岔路,没有一条必然相遇的路径。云衍筝时常在路过建筑系馆时放慢脚步,在食堂用餐时下意识扫视人群,却再也没能遇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建筑系的课程本就繁重,再加上独立的实验楼,江仰野仿佛消失在了钢筋水泥筑成的迷宫里,不见踪影。
再次见到江仰野已是七月底,彼时D大的暑假已悄然临近。结束本最后一门考试的云衍筝被同为N大新闻系交换生的林小满同学生拉硬拽的拖去参加文学院的联谊会。
"宝贝",林小满信誓旦旦地晃着手机,"今晚的联谊名单我看了,有个z大的交换生,侧脸就像年轻时的木村拓哉,姐今晚一定给你搞到手!"
云衍筝哭笑不得地挣扎:"我不去……。"
"不行!"林小满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杏眼圆睁,"你再闷在屋里改稿子,迟早变成蘑菇!"
联谊会的地点是位于D大后街的巷子里的一家居酒屋,木质门帘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
云衍筝和林小满到得太早,文学院的人还未到齐。云衍筝借口去洗手间,实则想透口气,然后她在走廊尽头的昏暗角落里,看到了江仰野。
他坐在卡座深处,眉头紧锁,正伸手去夺对面女生举起的酒杯。女生背对这云衍筝她不知道女孩长什么样子,但暖黄的灯光斜斜地打在江仰野的侧脸上,映出眼底清晰的担忧。
对面的女生似乎对江仰野的做法有些生气,突然抬高声音,语气里带着醉意和执拗唤着:“阿野!”。
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中,江仰野抬头,目光越过女生的肩头,猝不及防地直直撞上了云衍筝的视线。
“云衍筝?”江仰野不确定的叫了一声。
女生闻声回头,她长发微乱,睫毛膏晕开一小片阴影,醉眼迷离的看向云衍筝,盯了又盯、看了又看,似乎要将短路的脑袋重新运行。待她终于撑着混沌的意识辨认出来人后,瞳孔猛地一颤,突然"哇"地哭出声,用比刚才唤江仰野更大的声音朝云衍筝唤着:“铮铮!!”
然后那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将云衍筝搂进怀里,给了云衍筝一个紧紧的足以让人窒息拥抱。
清冽的酒气混着熟悉的栀子香扑面而来,女生抱得那么紧,像是要把这缺失的岁月全都揉进骨血里。
云衍筝怔在原地,滚烫的眼泪洇湿了她的肩头,手臂悬在半空,许久才缓缓回抱住来人。
这个哭的乱七八糟的女醉鬼,是许昭阳。
隔着许昭阳颤抖的肩膀,云衍筝看到江仰野静静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目光深邃如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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