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你跟我一路，是要杀了我吗？”
女人清脆的质问踩着门锁被拧开的声音一同回荡在二楼的空气中，逼仄的楼道里，她立在尽头，只身在暗。
外头是夏。
东琼市时节滚烫的热浪在这儿一波又一波，逐渐涌向女人的发丝，光辉似撒野般的四处放射，却无一笼络着她。
仲夏炙热，楼道的上半层空气罕见地有凉风而过，散发出阵阵寒意。
薛藕等了半晌无人应答，便从那摇摇欲坠的绿铁大门里抽出钥匙，缓缓回头。
她直视那人眸子，借着楼道拐角处小窗的光打量了男人几眼，好半天才听到那人有些迷茫的声音，“我没凶器啊。”
裹着蓝色塑料的窗户紧闭，内里却仍钻着缝隙挤出几丝天光，似是某年谁缘泄出，拉长那个男人身形颀长的影子。
明光不惮延至薛藕深蓝褪白的鞋前，快要燥热熔烂的水泥板挥发出难闻的土味儿，楼道内一时明暗泾渭分明，尘灰翻飞。
薛藕无言，在静默的空气里，她头痛地回想起二十分钟前的景象。
那时她刚从精神病院出来，正打道回府，欲返家中，又想起自己今天上班请假出来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去修手机。
杂牌手机跟了她多年，旧物修修也总是好的，所以她又折路去往那个便宜又技术好的修手机店。
那店已经开了很久，正好就开在通往监管所的小道口旁，她之前经常去那里修手机，和店家早就熟悉，有时磨着嘴皮子总能少几块钱，就是这店过年后可能要拆迁了。
不想天命**，在薛藕徒步走到那店前边时已大汗淋漓，这天热得像是要把人丢在锅里融成一团，股股闷风早已把她裹得窒息。
热汗掠过薛藕的额前碎发划至眼眶，她眨眨眼睛，下意识去揉，等再睁开眼时，前方已是一片日光模糊。
店家看店门前站了个人，脚步进了店子又摇晃着要走出去，赶忙去唤。她视线不清，耳边传来含糊的叫唤，像是入了旭日下的泡沫，一切显得有些不真实。
这时头顶上那年久失修的店牌面发出滋滋的两声电流，像是有羽毛在心上扒拉两下。
于是，薛藕就在这光影抽帧的视野里撞入一双眸子。
明线交错，现在的她也就这样直直地坠入这个人的眼底，深井无波。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个劳改犯，她知道。
自她撞见他开始，她修手机在店里等着，他便就蹲在店子外等着，她路过大街回家，他也就明目张胆地跟在她身后，活像个跟踪狂。
且不说他这劳改犯的标准发型，光是他这张皮相就已经引得无数人回望。
说出去谁知道这位是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就算薛藕在街上大喊一声，这个劳改犯一直跟着她，估计也无人理会她这无根无据的诽谤。
“那你跟我一路是要干什么？”薛藕没工夫想来想去，嘴角带了丝淡漠笑意，疏离戒备，“劫财？”
男人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我为什么要杀你？”
闻言，薛藕把心底的答案绕了个圈儿，迎着男人平淡的目光，嘴唇翕动，一板一眼的将字吐出：“因为我想杀了你啊方薄。”
面前的男人眉梢抽动一瞬，眼里闪过些什么，轻声说：“哦。”
薛藕一噎，气氛瞬间冷了几个度，还没等她张口说话，便有第二句堵过来。
“我不会杀你。”
他说完顿住，又道，“我没有犯过罪。”
薛藕一愣，接着将目光认认真真地抛向方薄，犹疑的眼神把方薄从头到脚再次横扫了个遍，脚步不自觉的向前走了半步。
窗外热风骤起，树叶纷扬，方薄像尊雕塑站着一动不动，窗缝里的光丝一笔一画地勾勒他深邃的眉眼，偏爱至极。
薛藕却在这番光景里蓦然晃神，这个人好像还是穿着五年前的那身衣服。
毫无意义的两句话让她神思游离，暑气夹着旧年积怨汇在脑海中，耳前竟不知幻听了哪年哪言。
薛藕，你到底是讨厌我，还是庆幸有我？
少年人音色清冽如水，一字一句敲打在薛藕的命穴上，他总是能这样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是能把人心里最难以启齿的肮脏摊开锻造。
很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薛藕呼出一口气，疲惫地眨了眨眼，望着面前的男人，缓缓说道：“方薄，你——”
她又陡然停住，话留在嘴边打转，片刻，“别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
湿热的天终究是捂热不了这楼道的飞灰，即使水泥板上已经能煎熟一个生鸡蛋，楼道却阴阴发冷。
薛藕垂首，手搭上门把手便要推门而入，身后的大门却突然发出呕哑老旧的声音，接着从门内探出一个小脑袋，还带着细弱蚊呐的询问声，“怎么了？”
一时间，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方薄眼眸半眯，视线移至陈年门内那处声源，薛藕悠悠半步遮住男人探究的目光。
她转身摸摸那个小脑袋，又摸摸女孩的小脸，轻声道：“怎么出来了?外面很热的，我马上进来，你先回去。”
小女孩水灵的眼睛睁得圆溜，朝薛藕身后瞟了一眼，但薛藕把身后遮得严严实实，女孩是半点看不到，便也不肯走，一双小手怯生生地拉住她的衣角，垂着头站在门口。
薛藕叹出一口气，她知道这孩子刚刚肯定是听到了她与方薄的对话，女孩心智小也可能生出了些害怕，她便捏住那双倔强的小手，抚和地笑笑，另只手轻柔地掰开女孩的五指。
“乖，先回去，别怕。”
“看吧。”
两道声音一同在女孩头顶响起。
薛藕一惊，连忙转身退后两步，女孩也跟着退至屋内，不知何时，这男人趁着薛藕说两句话的功夫便贴近她身后，形同鬼魅。
“你到底想干什么？！”薛藕脸上波澜不惊的神情终于被这仅仅的一步距离打破，她紧紧回握住身后那双扯在她衣角的小手。
方薄抿嘴，不露痕迹地后退几步，但又不知想到什么，复前走了一大步。
薛藕是退无可退，紧绷的脚后跟抵在略高的门槛前，身前早已不见半分光线，男人挺拔的身姿覆盖住黑暗中全部的明亮，连同他的影子一起覆灭。
“租屋。”
他话音未落，身子先倾，两人距离渐渐缩近，近到薛藕眼中晃现出他眼里的自己，几丝混沌着的十年前的气息涌入她鼻腔。
仅一步之遥。
薛藕皱起眉头，手的气力不自觉加重在身后小女孩的手腕上，在女孩快吃痛时率先松开，接着一巴掌呼啸而过。
方薄暗笑两声，几秒间闪身躲开，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而薛藕的巴掌没落到实处，也没再仔细听。
她语气冷硬，脱口一句：“再靠近半步，我这屋子可就要出命案了。”
话落，方薄敏锐地察觉到小女孩微微抖了抖，他敛眸，手窸窸窣窣地掏入口袋，随后拿出一沓戳眼的红，在薛藕眼前晃了晃，侧身迈入这间屋子。
他身上的气息随着走动散入风里，薛藕的轻笑也传入他耳中，“我不会收留一个罪犯。”
“好没道理。”方薄偏眸，“你这个备选的都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我租就不行？”
屋里昏暗，一进门他就闻到有几丝不知名的味道，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若要细细说，就好似是哪正在发着隐约的霉味儿，自他进屋，遍布全身。
“强词夺理。”
方薄没理会身后这句反驳，他的视线环绕整个屋子一圈，落在心里的就只有一句，这间房子很小。
小到进门就是客厅，甚至都还算不上是客厅，棕色长椅充当沙发挨在大门左侧墙边，上面铺着薄薄的毯子，肉眼早已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长椅前的桌子上摆不下几个东西，摆放最多的是几本小学年级的书本，而整个客厅除了这些就只剩一个嘎吱嘎吱快要散架的风扇。
余下的厨房和卫生间各挤各，还有两间客房和一个勉强能站下两个人的阳台，便就组成了这个蔓延着生活气息的住房。
灰蒙的窗户背着光，洒不下任何暖阳，白色墙面被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潮打得溃烂，就像人的伤口一样，只一眼就能看出这里化脓腐坏，又或是很多年前就已衰朽发臭。
薛藕和女孩立在门前，静静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毫不留情的端量，良久，她盯着那道背影，冷嘲一声，“看完了吗方少爷，你确定要在这里住？”
他没说话，好一会儿，才侧身道：“住在这里，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语气不咸不淡，叫人听不出来到底是在阴阳嘲讽还是在真的发问思考，薛藕在阴暗的视野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便将视线偏向厨房。
“你别逼我现在就拿菜刀砍你。”
“哦。”
薛藕顿时沉下脸，回头眯眼描摹着方薄的全身，神思渐远。不想，刹那被一抹红色吸住了眼。
现金被方薄攥在手里，她思忖几秒，而后抬眸去看他的脸，不防，四目相对。
“薛藕，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她嗤笑一声，“现在到底是谁更像丧家犬？”
薛藕依旧站在暗处，前后无半点光斑，就像她这个人生来就站在暮夜里。
方薄轻叹口气。
其实这么多年再见到薛藕，她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在炎热的夏季里她随意盘着头发，穿着稍微高领有点不符合季节的白薄衫，因为人身子骨架挺高，所以套着衣服就越显削瘦。
白皙的脸上浮着经年的倦怠，眼底青灰，好似岁月蹉跎，她就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在慢慢地生锈。
方薄指尖蜷缩，张口说了句什么。
身前的薛藕却没听到他这声呢喃，眼睛在持久的停在黑暗处又望向门外后，她顿感晕眩，抬起手揉揉眉心。
“你刚刚说话了？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摇头道：“这是三千二百七十一块现金，我放在桌上了，请问我今晚睡在哪里？”
“真住？”薛藕简直要被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笑了，随意指了客厅里的那张长椅，“只有这待遇，方少爷，你可想好了。”
“你答应了？”
“我说方少爷，我要是不答应，你会自觉一点滚开吗？”
方薄眉间一挑，“不会。”
话音刚落，薛藕便将门重重的一回拉，这下是三人一齐站在家中，他眯眼回以微笑，租房合同正式达成。
“四个月，住完立马给我走人。”薛藕皮笑肉不笑，抬脚走向厨房，站在案板边幽幽道。
方薄挠挠脸颊，视线也跟随薛藕到那案板上，“有个事儿，我还是不想租住期间，你真的入狱了。”
没等薛藕反应过来，他立马又说道：“杀来杀去还是没意思的，而且我们要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是吧？”
方薄望向门口的小女孩，浅浅一笑。
“那我还可以采取更科学的办法。”
“我合理租住，一没劫财二没杀人，报警你没证据。”
“我不会报警。”
他眼里亮光一闪，双手抱胸。
薛藕面无表情道：“因为我的手机还没修好。”
门口的女孩摸了摸鼻尖，大眼睛看向薛藕。
三人不约而同的觉得头上有一片乌鸦飞过。
嘎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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