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标本室内，四面瓷砖墙壁森然矗立，玻璃柜依次沿着墙壁排开。内中所盛的动物标本姿态各异，禽类标本双翅半展，羽毛凌乱的粘附在干枯的躯壳上。经过去除内脏、脂肪，再通过脱脂处理最后固定形态的马驹还保持着生前卓然而立、昂首向天的姿态。兔子的骨骼标本被整齐放在隔板上，在明亮光线中泛着冷白。再往前走，只见人体各部分脏器有的浸泡于福尔马林溶液之中，有的固定在塑料块内，另外些则是通过切片陈列一旁。远处，细胞标本密封在装有酒精的玻璃容器里，粘膜组织标本密闭在装有甘油的器皿内。玻璃盛器内，神经组织标本被严格封存在含有毒性的□□溶液中。正中央，完整的人类躯体静静陈列。其面部定格着生前的形态。如被抽去灵魂的人偶。
角落的木架上，一个个畸形婴胎蜷缩在浸有暗浊液体的玻璃瓶中，有的头颅异常增大，被撑得薄而透明甚至能隐隐看到下面扩张的脑室。就像一个被吹胀的气球。另一些因为头部没有完整的颅骨覆盖，导致脑组织发育不全仅残留一些原始的神经组织。肢体畸形的婴胎有的因发育未全导致四肢短小纤细，要么因为手、腿缺失或仅有留存一小部分，导致身体末端呈现出类似海豹鳍状的结构。连体畸形婴胎在禁锢的标本瓶中仍旧相依相偎，以一种不符合正常生命形态的方式永久存在着。
“ 按照惯例，课程开始之前，让我们为这些逝去的生灵默哀一分钟吧。”格蕾伊女士低沉的声音响起。
众人垂首，四周只传来标本液轻轻晃动的声音。
之后，格蕾伊女士开始讲述这次的课程要求“今天是本学期最后一次考核，你们都是成年人，自行分为三人一组这种事就不用我多说了。在你们面前的四张解剖台上各有一具因病逝世的尸体。病症方面的信息均已写成标签贴在旁边。你们需要做的是将每具尸体的病灶部位取出来制成初步的标本。也请诸位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而打基础。”
“等会与她们交流时，可一定要避免将现代那套医学用词、医学理论给带进来啊。”周姚清舒了口气，整了整戴好的白色手套。
接下来，周姚与海伦娜还有一位叫阿德莱德的女生分成一组。她们相互对视一眼，便缓缓走向分配好的解剖台。
随着白布掀开，一具年轻男尸展露无疑。他的面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整体看起来就只像是陷入深度睡眠一样。
“姓名：魏特.赫斯。年龄：18。逝因：“vergr??erte Herzkammern”（大概意思：扩张型心肌病）
海伦娜盯着他，眸中闪过一丝隐晦难明的征忡。
“那我们开始吧。”阿德莱德率先开口。
海伦娜沿着男尸胸部左侧的胁骨划开了第一刀。
“海伦娜，注意角度，稍微再倾斜一点。这样可以更好地避开血管。"周姚在一旁仔细观察，轻声提醒。
“好的，谢谢。”海伦娜微微调整了一下刀的角度。
随着皮肤和肌肉被逐层切开，胸腔内的脏器渐渐呈现在眼前。
“很好，就这样慢慢分离心包膜。尽量减少对周边组织的损伤。”周姚已经开始准备调配固定液。
“看，因为心肌细胞过度拉伸，所以心肌壁厚度渐渐变薄了。这就是vergr??erte Herzkammern的典型特征。”准备好生理盐水和灌注液后，阿德莱德边记录过程边观察。
“是的，心肌长期受损的原因有很多，例如炎症、中毒、遗传。致使心脏泵血功能出现了障碍，心腔才逐渐异常扩大。”周姚将量筒放置水平面上，眼睛平视刻度线，确保读数正确。
格蕾伊女士来回巡视，不时在表格上填填写写。
当心脏完全暴露后，海伦娜轻轻托起，缓缓放入一旁的生理盐水中。
混合搅拌好固定液，周姚便开始检查它的体积和浓度。
在通过注射器灌注完成后，海伦娜便将心脏放入装有固定液的容器内。曾经鲜活的器官一点点被液体浸没。
考核终于结束，所有人陆续离开标本室，周姚看着海伦娜，若有所思。从她瞧见那具尸体的第一眼起，人就变得不太对劲了。
海伦娜感受到周姚投来的目光，终是打破沉默：“你知道吗？周。那具尸体，是我高中同学的弟弟。一个月前因病去世。之前我与他也并无太多交流。可是，在掀开尸体白布后。。我发现他眼尾旁那小块明显的红色胎记竟然不翼而飞了。”
“这。。”周姚一时哑口无言。
“唉，算了算了，再怎么样，也是与他家里人有关。”海伦娜拍拍胸脯，喃喃自语。
（二）
穿过狭长明亮的走廊，冯雪姝轻轻敲了敲重症治疗室的门。
“日安，玛莉安小姐。看你现在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她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同时开始淮备例行工作。
玛莉安微微点头，但语气仍旧恹恹的。“嗯嗯，我今天起来才感觉稍稍有些力气。”
“那昨天睡眠怎么样啊？伤口还疼得厉害么？”冯雪姝一边仔细触摸玛莉安手腕处的挠动脉来计数脉搏，一边温和询问。
“伤口是没那么疼了，半夜做梦醒了一次，之后很快又睡着了。”
在为玛莉安测好血压后，冯雪姝又问“那你今早是否有排气的情况呢？”
“有。”
“好，这说明你的胃肠功能开始慢慢恢复了。”
在观察腹部伤口的敷料情况，检查引流管的颜色、量、 性质、以及里面液体是否通畅后，冯雪姝又跟旁边的护士交代了几句。
“嗯，那就辛苦你了。”说完，冯雪姝将记录好的册子放进兜里。
“医生，请问还要多久我才能转入普通病房呢？”玛莉安并没有看向她，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寒鸦三两成群，于低空掠过，发出嘶哑的啼叫。
冯雪姝闻言，转身回应。“如果你的情况继续保持像今天这样，那么再过段时间就会转进普通病房。"
推开门，把手冰凉如细针穿透指尖。没来由地，心中一隅泛起丝难以名状的感觉。她环顾四周，外面走廊人来人往，医生护士们勿忙穿梭其中。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陡然间，她脑海中下意识蹦出这句话。
（三）
因为玛莉安的情况开始好转，所以查房时间便调整为一天2~3次。在做了阑尾炎、疝气还有一台因外伤导致的颅内血肿手术后，上午的时光早已流逝殆尽。
冯雪姝揉了揉额间太阳穴，好让脑中思维更加清明。
“海德薇格护士，你自己先看看这份文件是怎么回事吧。”
途经护士站时，贝蒂娜女士的声音令她不免放缓脚步。
“抱歉，贝蒂娜医生。我真的不清楚。。。这不是我所负责的。。”海德薇格支支吾吾，不知作何解释。
贝蒂娜女士皱着眉头，并无多言。“好了，这文件就先放在我办公室，等会儿让你们护士长过来一趟。”
冯雪姝没有详问，只是简单和她打了声招呼。
“Guten Mittag，贝蒂娜女士。”
贝蒂娜转眸，微微点头回应““Guten Mittag，Naarah小姐，今天上午的手术都还顺利吧？”
“还好，只是几台常规手术。”
“嗯嗯，你初来乍到，慢慢就会适应的。”
之后，冯雪姝便径直往电梯方向走去。
斜对面是创伤外科诊室A，门外，一个男人独自坐在长椅子上，他垂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似乎在沉思着什么。她淡淡瞥了一眼，然后轻触了电梯的按键。
一位中年女护士步覆勿促，与她侧身而过时，撩起一股细微的风动。冯雪姝下意识回头，只见那护士熟练地用钥匙将诊室门打开。“先生，沃伦医生马上就过来，您先进去吧。”
那男人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领。随后，两道人影迅速消失在关门声中。
餐厅里，冯雪姝不疾不徐地嚼着碱水面包，每一囗都像要将上午所遇之事如拆物般进行剖析。若仅是一介为生活碌碌奔走的平凡人，或许不会为置身其外的事而徒增思虑。但既然投身其中，就必须要对周遭一切保持高度的敏锐性。
可前不久，戴博莎被纳粹大张旗鼓地通缉。直到现在都没有她丁点消息。想着想着，又总觉得有一种说不上的蹊跷感。眼下情形，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来，后边还有空位。”
她稍稍抬首，只见护士伊尔莎和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女子端盘走了过来。
“呀，刚好在这里碰到你。冯医生，”伊尔莎在桌对侧坐下，餐盘和桌面磕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哈哈，真的好巧。伊尔莎。”她略微点头，噙着一缕轻浅的笑意。
“哎，小姐，看你面生。应该是才到这不久吧！”旁边戴眼镜的女子瞧着她，悠悠开口。
“是啊，三四天前来的。在外科工作。”
“外科啊，挺不错的。我在后面那栋楼的妇产科实习。你是来自亚洲哪个国家啊。”
“中国。”
“哦哦，我妈妈之前还在南京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当过几年英文教师，最近才回到德国。”
“那挺好的。”
“今天早上病房里新到了几个伤员，都是从西班牙转来，因为外伤所致，一个个是痛得嗷嗷叫。哎呀，真忙的不可开交哦。”伊尔莎一边说着，一边用刀叉叉起盘中的食物。
“是比较棘手哦，上药要格外小心。得避免伤口感染。”
“嗯嗯。是这样的。”
“昨晚为一位产妇接生，差点难产。费了好大劲才将她和孩子保住。”
听着她们的谈论，冯雪姝没有作声。到现在西班牙内战都还没结束，每次看到医院里那些突鹫军团的空军伤员，她心里总是会冒起一股无名火。所以等时间再成熟些，她必须要争取到进研究室的机会。
（四）
霄色苍黯，渐渐浮现暮意。几缕微云幽幽移过，行将散去。风自街角携寒而来，无情刮过巷陌。
紧接着，铃索被吹动发出清越的声调。远处教堂传来沉闷的钟响，余音在空气中回荡。在地铁站口与海伦娜叙别，周姚正欲转身离去。
乌鸫青翼悄翔，啼啭嘹唳悠远。她行至报亭，见有路人站在那翻阅报刊，便也信手拿起一份《德意志日报》，淡淡的油墨味隐隐萦绕在鼻尖。
“开展禁烟运动，关注宗教问题、评价美国对西班牙内战的态度、探讨巴尔干地区方面的潜在矛盾......”周姚将报纸草草翻过，目光扫向那些激昂或是深沉的文字，心里并未起过多波澜。片刻后，她将报纸轻轻归于原位。
“骨碌碌”~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榛子，冲破雪堆的阻挡滚落在她脚边。
过往的人儿裹紧了大衣，帽檐压得低低的，脚步匆匆，身影在朦淡的灯光下怱长忽短，仿佛都被多只无形的长手肆意拉扯。她有一瞬间感觉，那些依次排列的路灯像是生了眼睛，冷冷地注视这一切。
“秘密一经出口，也就不再成为秘密。秘密，保守着-只能使一个人畏惧。最好，继续畏惧下去，此外-你，能对谁说？”她默念着艾米莉.狄金森的这首诗，将脑海中浮现的一个个单词吞咽入喉。
简单吃了份烤土豆，她便往车站方向赶去。正走着，一声清脆而熟悉的“阿姚！”从身后传来。
周姚顿住脚步，循声回首。果真是冯雪姝。
“哎呀，雪姝你刚下班啊？”
“嗯嗯，不过明天就要开始转第一轮夜班了。”
“那辛苦哦，夜班最熬人了。但还是要注意身体。”
“诶，是哦。不过我最近睡眠挺好，几个小时应该就能补回来。只是要适应一下，昼夜颠倒这方面。走，一起搭电车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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