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燥热永远不讲道理。
林湛印象里的整个高中生活都快速的像是按了加速键一样。
热的能肉眼看见被蒸出热气的操场，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也不怕中暑，夏季校服被汗透湿了，也要在篮球场上不停的奔跑。
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体质的神人，这种天气也能穿秋季的长袖校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仔细想来，他们的脸其实都已经没那么熟悉了。
在这个被咖啡烫到舌头又喝了洛沉渊半瓶冰汽水的日子里，在爱卷头发的小姑娘诡异的笑声中，他好像获得了之前从未有过的轻松。
虽然系统依然像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头上。
虽然苏阮的事情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扯皮，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一个已经通关了游戏的玩家一样，不再把对方放在心上了。
于是他大手一挥：“今天是个适合学习的黄道吉日。”
然后把洛沉渊一卷，真的老老实实待完了一天。
他闹起来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美感，但是他平静的时候居然也真的能安安稳稳待上一整天都不生事端。
以至于放学的时候居然有同学还不适应。
“总觉得今天好像有什么事情没干。”
“说的对啊，林湛怎么今天就没请假呢？”
林湛：“……”
他还没有离开，你们说悄悄话的声音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大？
他于是大发慈悲给人解释：“毕竟我是要冲清华北大的种子选手，总不上课像什么话？”
同学们：“……”
洛沉渊：“……”
这话你敢不敢对着你那惨淡的出勤率再说一遍？
但是怎么想都觉得这家伙脸皮说不定真能厚到承认下来也不脸红，于是就作罢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对未来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
虽然没有几个人相信他的口中说的鬼话，但还是不免勾起了大家对未来的畅想。
有的人不着急赶公交，还想在学校里把作业写完，干脆连书包都不背回去。
有的人则是住宿生，到了晚上还要参加学校的晚自习。
因此虽然是放学时间，但是屋子里面的人居然没少多少。
“清华北大我就不指望了，顶多是想看看能不能摸上211的尾巴。上学期模拟考，老师说我的成绩上211有点悬。”
“唉，实不相瞒，这也是朕的希望。”
“去，没下过学年前三的家伙少在这里凡尔赛。”
“你上211要是都悬咱们班能有几个能上大学的？”
林湛就奇怪了：“为什么我说要上清华北大你们就不信，他想上个211就是凡尔赛？清华北大已经这么落寞了吗？”
众人无语：“清华北大可没有落寞。但是林哥，你是不是弄不明白凡尔赛和吹牛皮的含义？”
林湛：“……”
说白了，这些人没有相信他能考上清华北大的。
他双手握拳，把手指关节摁的噼里啪啦直响。脸上表露出一个狰狞的微笑：“谁说我不懂？你们越是这样说反而越要证明给你们看看。”
包打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里面蛇皮走位绕到林湛背后，状似无奈的叹一口气。
“良言难劝找死的鬼，咱们也不多要求，我这有可靠消息，从两个星期后咱们就要开始每月一度进行考试了。下一回考试，只要你能把学年排名提升十名，我保证大家都不在嘲笑你。”
林湛：“……”
上过学的人都知道，如果一个人认真开始学习，那么想从几千名提高到几百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如果一个人本来就在前50，那每提升一名都很困难。
原主的学习成绩不能说不好，只能说很差。
属于那种怎么用功，但知识就是不进脑子里的不开窍。
可无论怎么说，同学对他的期望居然只是学年排名提升十名，这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
林湛从来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口。
他哼一声，把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旁边站着不说话的洛沉渊往旁边一带。
“走，今天晚上请你吃城南那家菠萝盖饭。”
洛沉渊被他拽着也没有什么反抗的意思，看起来居然十分乖巧。
包打听却突然惊诧起来：“该不会是某州拉面旁边的那一家吧？那家盖饭贼好吃。就是离学校有十公里，在隔壁家的鸭货也好吃。要不是明早还要上学，我也跟着一起去了。”
一半住宿的学生瞬间委屈起来，满腹的怨气能在学校的上空凝结成一朵蘑菇云。
众所周知，学校的食堂不比喂猪的泔水好吃多少。
而高中两年附近好吃的外卖早就已经被订了个遍。
再好吃的东西反复吃也是会吃腻的。这时候听见包打听把一个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的饭菜形容的好吃的天上有地下无，每个人的眼睛都像饿极了的狼，直发绿。
有的人谴责包打听不讲武德。有的人脑筋更灵活些，直接曲线救国，求上了林湛。
“哥，亲哥，给孩子带一份儿零食行不行？我可以出跑腿费。”
这话瞬间打开思路，一群馋的发慌的学生瞬间变成孝子贤孙，有些人为了套关系连爸爸都敢叫。
林湛小心眼子：“刚才都谁说我考不上清华北大的？”
一群少年有奶就是娘，立刻给竿随棍上：“爸爸，你就是文曲星下凡，别说清华北大，就是牛津哈佛也不在话下。所以你看外带可不可以……”
这句话里最真心实感的只有祈求外带时的虔诚，不过好在林湛也没真打算和他们计较。
走出校园门儿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被人塞了一个便签本子，上面按照名字挨个记了需要外带的种类，书包里也被人塞了几个充电宝。
洛沉渊从刚刚开始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走出校园的时候才慢慢开口：“我一直以为你挺不屑和这帮同学交流的。”
倒不是觉得这帮人都是NPC，所以没有必要花精力，而是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唯我独尊，有什么必要非和别人联系。
洛沉渊感慨道：“我重复了这么多次剧情，从来不知道我的同学居然都是这么活泼的。”
这个活泼的意义就比较偏向于褒义词了。
——在剧情中，洛沉渊原本和他的同学们的交流只涉及到两大方面。
一方面是被人多势众道德绑架，不得不屈服于剧情，另一方面则是在逆境的时候被所有人众口铄金，无端指责。
他清楚的看到有两个印象里面还比较文静的小姑娘。在下课放学大家吵吵嚷嚷的这几分钟里疯狂叽叽喳喳，好像说了前几次轮回加在一块儿的所有话。
林湛大约听明白了他在感叹些什么，道：“其实这只是一种让自己生活的更加轻松的社交手段而已。或者说我也只是在众人面前立一个人设。比如嬛嬛传，一格电娘娘给自己立的人设就是不爱多管闲事，结果哪回嬛嬛的闲事她也没少管。但是她的人设已经打出去了。不熟悉她或者不了解她的人，会真的觉得这个人口中说的‘臣妾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是一句实话。但实际上呢？人设如果立的稳是会让人产生错觉的。”
洛沉渊被这个生动形象的比喻给震撼住了。
林湛道：“小说的作者在设定一个人物的时候，会在他身上贴一些标签。比如邪魅狂狷，高岭之花。但是如果人物塑造的不好，就会出现情节和人设相背离的情况。这个时候如果多次强调他的人设，那么有些读者就会想办法自圆其说。我未必真的是一个容易亲近别人的人。但我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他们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却很重要。”
洛沉渊想到剧情中因为自己不爱亲近人。于是被人贴上了冷漠不近人情的标签，明白了林湛的行为逻辑。
但他啼笑皆非：“可你为了立人设，要真的跑十公里那么远去给大家带东西，还要再跑个十公里把这些东西背到家里。第二天还要再背这么多东西去学校。岂不是有些得不偿失？”
林湛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谁说我是为了给他们带东西才要和你去那边？我明明是因为要和你一起去，所以才顺路给他们带东西。”
洛沉渊：“…………”
小说里的设定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就像他自我认知明明是一个钢铁直男，但在这一刻也会怀疑设定是不是延续到他本人的身上。
不然的话怎么会因为一句话心脏就跳到快要过速了呢？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意识撩人心弦的林湛根本没想那么多。
纯粹是因为直播的时候被水友们安利了好吃的美食。才想要去尝试一下。
十几岁的少年人精力旺盛的就像哈士奇，坐车坐到终点站，然后又倒车倒到下一个终点站，也没觉得坐车把身子骨坐散架。
水友们的推荐果然十分靠谱，林湛发誓这是他吃到过最好吃的菠萝饭。
等把同学们要带的东西都买全之后，两个人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一些疲惫。
这会儿功夫要是让他们再坐车倒车回去的话，估计就真的撑不住了。
不过好在这附近靠江边很近，于是林湛提议不如先到江边坐一会儿，等一下再回去。
这个主意瞬间得到了赞同。
于是两个人带着大包小裹走到了江边。
正值夏季，夜间出门儿纳凉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两个人虽然看起来像逃荒的，但好在因为人多倒也不怎么显眼。
林湛目光放的很远，像是在看平静的江面，又像是在看人潮人海。
洛沉渊对四周的喧闹不感兴趣。对平静的江面也不感兴趣。
他看似看向前方，但是则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林湛的举动。
林湛此刻虽然没有在想什么别的东西，但是拥有读心术的洛沉渊就是莫名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好像有些低落。
过了一会儿，林湛才用一种十分飘渺的语气开了口：“黎昀死的那天，我差点从江上掉下去。”
洛沉渊不知为何心中一痛。
他不知道林湛口中的这个名字是谁，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可是能以这样的开场白提起的人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林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没头没脑，于是解释道：“黎昀跟我算是发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因为我爸爸我们俩的关系算不上太好。”
“他这个人，说好听点是随遇而安，说难听点是胸无大志。从小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尽快步入退休的老年生活。做一条无忧无虑的咸鱼。”
洛沉渊沉默了很久：“其实我觉得他的愿望还挺朴实。”
林湛被他气的一乐。
“我也希望能有这么朴实的愿望。”
洛沉渊一直以来都和对方隔着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薄纱。
他忽然间意识到此刻正是一个撩纱的好机会，于是下意识问道：“既然英雄所见略同，又怎么会关系不好呢？”
林湛凉嗖嗖的声音响起来：“因为我爸是三角恋里的输家——更准确的讲，他是一段完美婚姻里的绊脚石。”
洛沉渊：“……”好个父慈子孝。
林陆威多年求而不得。
他自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地方比那个男人差，但是心上人就是没有选择他。
于是不甘心的情绪在暗地里滋生。
纵然之后因为家族联姻和季湘湘女士结了婚，两个人却始终貌合神离。
他非但经营不好自己的婚姻，还希望别人的婚姻也能支离破碎。
每天都像一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暗戳戳的留心心上人家里面的情况。
但是事与愿违，那两口子的生活非但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鸡飞狗跳——他倒不是希望他的心上人过得不好，只是觉得如果是这种情况，那自己就有了出场的机会——反而越过越好，蜜里调油。
再反过来对比他自己，虽然他一向标榜自己比那个男人强百倍千倍。但他的婚姻却一塌糊涂。
看似模范夫妻，实则相敬如宾。
这样的落差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但再怎么不甘心，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他也已经在心上人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出场的余地。
于是他把翻盘的机会寄托在了下一代的身上。
如果林湛能赢黎昀，那么就算他也搬回了一程。
林湛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瓶啤酒，像是被折磨太久之后反而变得平静：“但是输赢这种事情吧，只有当对方也跟你较真的时候，两个人才有竞争，有对比。如果对方甚至不知道你在和他竞争，那这场独角戏就会失去全部的意义。”
咸鱼的精髓在于他不轻易翻面儿，就算翻了面儿也是咸的。
林湛拿了学科第一，黎昀不生气，还能海豹拍手庆祝他又比上回高了十分。
林湛竞赛冠军，黎昀笑嘻嘻，一点也不可惜自己因病倒在了竞赛前夜，甚至蠢蠢欲动想要去一个没有什么加分儿加成的播音主持大赛。
一拳打在棉花里的次数多了。
棉花告诉你他不疼，甚至没有感觉到你在打他。
林湛从一开始的憋屈到后来逐渐认清楚了真正的阶级敌人。
想要他竞争的人是林陆威。
解决不掉棉花还解决不了他爸吗？
于是林湛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林陆威的心头宝，到高中却360度大转弯，天天和他老子对着搞。
林湛身旁的啤酒罐子已经堆了三四个了，嗯，这点酒其实并没有办法让他醉。
但酒不醉人人自醉。
林湛觉得自己的双眼迷蒙起来：“其实我不是恨他——起码在那之前真的不是。就算他行为有病，并不爱我，但那个时候我并不恨他。”
洛沉渊本来可以伸手抢他的啤酒罐子。但是恍惚间他却仿佛看见了那个被赶出家门前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于是他的动作停下来。
变成一个完美的倾听者。
林湛继续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呢？哦对了。是黎昀死的那天。”
“我原本以为他一切的不甘心都只是针对黎叔叔，黎昀不过是被牵连的无辜孩子——他找到心里平衡就会放手的。——我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所有的现实都在嘲笑他的天真单蠢。
那个下午一个少年永远失去了生命。然而能称得上长辈的那个男人却用一种压抑不住的喜色狂喜道：“姓黎的终于输给我。这么多年果然是有报应的。他抢了我的心上人，他儿子却成了一个短命鬼。报应！报应不爽！”
平静的江水不知道吞没了多少人的心事。
洛沉渊注视着林湛的脸，那是一张充斥着自嘲、愤怒不解、失望到无动于衷的少年面孔。
年少的朋友死于非命，自己听闻噩耗时，恍惚间险些落进水里，到头来自己的父亲对于这样一种噩耗的评价居然是如此冷血。
那时候的林湛，是不是已经对人性失望了呢？
怪不得他不相信系统。
被人提线木偶一般拉扯以至于荒废无度的生活是怎样的感受他已经体会过了。
于是为了不再品尝那样的痛苦，他选择反抗。
哪怕明知道反抗也未必能换来想要的结果。但起码他努力过。
林湛忽然问：“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嗯？
洛沉渊想。
我现在又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仿佛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样，江边忽然各色霓虹大作，四周烟花砰砰砰飞上了天，炸成五彩斑斓的光点。
于是在这倏然大亮的世界里，他看见了林湛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林湛眨眨眼，眼睛弯成一条细细的弧线。
然后在这忽然大亮的世界里轻轻的撞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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