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朝,封仪三年,初秋。
午后正是暑意最重的时候,村里男娃们成群结伴在小河沟里戏水摸鱼。这条小河沟是早先十来年村里人一起挖的,主要用来引水灌溉田地。
涟水村的地势算不得好,最近的大河离村子也有两里路程,平时村民吃喝用水麻烦些也就罢了,但地里的庄稼可不敢短了水。
于是村长提议众人一起挖一条小河沟,苦是辛苦,但后面这么多年村里人一直受益。平日里上游水门会关三分之二,细细的水流顺着缝隙流出,水流缓缓,形成一条小河。只堪堪到孩童的小腿,并不危险。
阳光落在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忽而传来一声惊喜大叫,“你们看我翻到了什么。”
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少年高举一只螃蟹,引得其他人去看,青壳螃蟹被人倒举在空中,八条腿嘎吱乱动,一双凶猛蟹钳此刻也无济于事。
“好大啊…”
“柱子哥好厉害。”
“这螃蟹是公还是母?”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柱子得意的哼了哼,越过众人往岸上去,准备丢进草篓里。一道身影拦住他:“我想要你的螃蟹,用一块糖跟你换。”
眼前的少年明显有别于村里孩子,他穿着清凉的天蓝色褂子,下身一条宽松短裤,踩着崭新的布鞋。一身皮肤在阳光下白白嫩嫩,秀气又讨喜。
这是他们村里地主的儿子,一家人看的跟眼珠子似的。
其他孩子也跟过来,有个光屁股的小娃流着哈喇子,“这么大的螃蟹,一块糖不够。”
池清想了想:“两块。”
柱子没应,光屁股的小娃去扯柱子的裤衩,差点给人薅下来。
柱子瞪他,小娃也委屈:“哥,我想吃糖。”
柱子撇撇嘴,从草篓边上扯了两根草绳将螃蟹五花大绑,“给。”
池清扯下腰间荷包,取出两块花生糖给柱子。小河边寂静的能听见风声和平缓的水流声。
下一刻,其他孩子把池清团团围拢:“我也会抓螃蟹,虽然没有这么大,但我只用一块糖换。”
“我我还会抓泥鳅,抓黄鳝,掏鸟蛋……”
池清被人群围着,只觉得脑门嗡嗡,他一手拿螃蟹,一手推开其他人往外走,边走边道:“够了够了,我有一个螃蟹就够了。”
他是闲来无事逗个趣,并非食用。
人多纷杂,小河边碎石又多,池清看不见脚下的路,身体骤然失去重心,他意识昏迷前只看到其他孩子惊恐的脸。
小河边安静的吓人。
柱子黑着脸跑过来,他小心扶起池清,然而少年双眼紧闭,脑袋无力的歪着。
“……不是我,不是我推的。”
“也不是我,我没有推池少爷…”
其他孩子吓坏了,下意识看向柱子,求他拿主意。此时不知谁说了句:“池少爷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闭嘴。”柱子大骂:“池少爷还有气,别咒他。”
“可是可是……”一个胆小的孩子吓哭了:“柱子哥,怎么办啊。”
天上的日光晒的人头晕,柱子抿了抿唇,“你们看一下我弟弟。”他背起池清就往村东头的青砖大院跑。
池老爷正在树下纳凉困觉儿,忽然听见一阵急呼:“老爷老爷,少爷出事了。”
池老爷胖乎乎的身体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他忙不迭起身朝外去,看见柱子背上昏迷不醒的少年,不是他宝贝儿子又是谁。
“清儿如何了?”池老爷当即吩咐人去镇上请大夫,他领着柱子往厢房去。
这边刚把人放下,池夫人急吼吼赶来了,“我的儿——”她坐在床边,看着昏迷的儿子心急如焚。
丫鬟翠翠端来温水,池夫人立刻拧了帕子给儿子擦脸。
柱子退在一边,拘谨又不安,偷偷看向床里,可惜床沿的池夫人挡去大半。
池清千万别有事。
池老爷暂时压下对儿子的关心,向柱子询问缘由。
柱子道:“我们在河边玩,我抓到了一只大螃蟹,池少爷喜欢,拿糖跟我换了。”他垂下眼,避开池老爷的目光,语气有些含糊:“然后…然后小少爷转身的时候,他脚滑摔倒了。”
池老爷不置可否,在柱子惴惴不安时,他温声道:“老夫知晓了,今日小儿昏迷,家中不便招待,改日再答谢小哥。”
柱子耳朵通红,朝池老爷鞠了一躬就忙不迭跑走。
屋里没有外人,池夫人再也忍不住:“我家清儿斯文又聪慧,怎会脚滑摔倒,定是村里那群泥猴子害的。我早说过不要住乡下,你非不听,非说乡下山清水秀最养人。你看看把我的清儿害成什么样了。”
池老爷叹气:“夫人,现在是儿子伤势要紧。”
他们村离镇上不远,加之本地繁华,是以一个小小的镇上也开有两家医馆,馆中大夫医术颇好。
两刻钟后车把式接大夫回来,孙管事一直在门前侯着,见大夫来了,立刻领人进屋。
徐大夫看池家下人火急火燎,还以为池家人病重,谁知池清只是昏过去。他摸了摸池清的头部,又给人号脉,翻看眼皮舌苔,随后收回手:“暑意有些重,老朽开些清热的方子即可。”
池夫人和池老爷对视一眼,池夫人期期艾艾:“徐大夫,我儿磕到头,您能不能再帮他看看。”
徐大夫只好又给池清检查一遍,也不知是不是巧了,这次徐大夫碰到池清的后脑时,昏迷中的少年发出一声闷哼,顿时将池父池母的心都吊了起来。
徐大夫眉头微蹙,少顷他打开针包,为池清施针:“晚些时候令郎转醒便无碍。”
池夫人欲言又止,她私心里是想将徐大夫留下,待她儿子醒来才放人,但她也知不合情理。
池老爷交付诊金,亲自将大夫送出门,“酷暑难耐,有劳徐大夫跑这一趟。”
徐大夫:“医者仁心,这都是老朽分内之事。”
二人说话间,池家马车赶来,徐大夫上车后对池老爷挥挥手,“外面天热,且回去罢。”
池老爷笑着点点头,人却是未动。徐大夫放下车帘,发现马车里已然备下茶水点心。他笑着摇摇头,这池老爷当真是位周到人。
徐大夫刚走,几名汉子提溜自家小子到池家门前,里面就有去而复返的柱子。
涟水村是附近最大的村子,人一多,村里姓氏也多,以王为大姓,其次是章,刘,沈。
王大山带柱子上前,他看着面容和气的池老爷,一张黝黑的脸涨的通红,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被臊的。
“池老爷,真对不住,都是这群小子胡闹才害池少爷摔倒。”王大山深深鞠躬,池老爷伸手扶他。
王大山愧疚不已,追问:“池少爷可有大碍?”
池老爷:“镇上徐大夫瞧过,说晚些时候时候能醒。”
王大山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这事柱子倒是想瞒着,可一路上他心里慌乱,忘记叮嘱弟弟,结果回到家他刚喝口水,他弟弟就把事情说了。
王大山和他媳妇儿惊的跳起来,柱子放下碗就跑,可还是晚了一步。他被亲爹拍一巴掌后就老实交代了。
这事倒不怨柱子,围池清的不是他,连累池清摔倒的也不是他,最后还是他把昏迷的池清背回池家。非说过错,也是柱子为护小弟,向池老爷隐瞒一部分事情。
其他几户人家也跟来道歉,几个小子腿一弯要跪下,幸好池老爷拦得快。
几名汉子道:“对不住,池老爷。”
池老爷看着他们,心底叹了口气,这跟他之前猜想的差不离。
池家是外姓,这姓氏在村里独一份,当初池老爷在涟水村安家,村民们多少有些抵触。
不过池老爷会做人,村里修路,池老爷捐钱,村民们谋生,池老爷给建议,时不时还收村民地里的产物。
日久见人心,村民们对池老爷也从抵触变为尊敬。
池家就池清一个儿子,那孩子平时也是斯斯文文,白净秀气。但他们这群皮小子居然把人给摔了,真是不揍一顿不像话。
王大山从怀里取出一个有些旧的钱袋,递给池老爷:“这是我们几户人家凑的,不算多,但是是我们的一点欠意。”
池老爷犹豫片刻,还是将钱袋子接过。王大山几人这才好受些。
事情解决,王大山等人离开了。池老爷背着手往屋里走。
没让池家双亲担心太久,申时五刻,池清眼皮抖动,幽幽醒来。
池夫人一直守着他,见他醒来顿时红了眼,捧着儿子的手关切道:“清儿,怎么样了,头还疼不疼。”
池清睁着眼望着池夫人,双眼却没聚焦。池夫人心里一咯噔:“清儿?”
池老爷也赶来,见儿子神色呆滞,他一颗心都提起来,试探唤道:“清儿?”
池清的眸子动了动,池老爷见有戏,放缓声音又跟着唤了好几次,池清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他看着眼前熟悉的两张面孔,潸然泪下。
这可把池父池母吓坏了,他们家孩子从小就是乐呵呵的性子,三岁之后没哭过。如今无声泪流,定是委屈坏了。
池夫人搂住儿子,拍着他的背哄:“清儿不怕不怕,娘在这里。你告诉娘,是不是村里那群泥猴子欺负你,娘一定给你报仇。”
池老爷张张嘴,他总觉得不是那个原因。柱子那几个孩子也不是心思坏的小孩。
池清听不进他娘说什么,他还沉浸在刚才得知的真相里。
那是一个灰蒙阴沉的下午。他刚从图书馆出来,手机响了。
“我住宿舍,照料不了。”
他挂断电话,没注意脚下,再醒来就是如今,中间那属于无知无觉,快活烂漫的涟水村池清的十年,于他而言熟悉又陌生。
不过穿越也就罢了,没想到是穿书,还是一本科举文和一本种田文融合的小世界。
这是一种新奇体验,如果他不是穿成两本书中的愚蠢炮灰的话。
池家,一个专门用来衬托主角的铁对照组。
池清思绪渐渐回笼,情绪也平复许多。
但他对上他爹娘担忧的目光,池清想起书中剧情,无论哪一本,池家都避不开家破人亡的结局,又深深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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