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联翩飞洒,遮天蔽日。
白色的沙雾被寒风卷起,从地上升起了尘烟,再分不清白雪和浮云。白烟模糊了华毂,只那绣轴转动,龢銮清响的声音,还在这将波云诡谲圈禁的碧瓦朱檐中飘荡。
即便知道是来见皇帝,宋凭还是常日里的广袖宽裳,旷达自适,纵心皓然。虽生于高门鼎贵之家,然不欲与朝臣争列,亦不因同利而结朋,世人皆谓其有冀山之节。
“陈太傅今日递了表文,说他老迈昏庸,要告老还乡。”赵安言边说着边站了起来,将陈太傅的表文拿给宋凭看,又紧接着道,“王宴贞暗藏甲胄兵械,朕已经将他杀了。那陈太傅与他颇为亲近,怎么可能是清白的?”
宋凭虽应着赵安言的意思将那表文接下,可也只是恭敬地握在手里,并没真要看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陛下已叫杨寺卿去查,终究也没查出什么来。且王宴贞从前为太尉时,与许多朝臣都颇为亲近,陛下也不能把他们都杀了。”
赵安言沉默了一阵,皱了皱眉才又道,“事都叫王宴贞担着,他们头上自然查不出什么。
“陈太傅深孚众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陛下若是轻举妄动,怕会引得局势动荡。”
“朕得这皇位,少不了这些士族大家的助力。只是现在他们发现朕不像他们心中所想,便想要再换个新皇帝,却没有那么容易了。况且这天下只能有一位皇帝,岂有共治之说?”
“陛下,臣亦是士族出身”,宋凭将那表文双手递还给了赵安言。
“子常,你是一直在朕身边的,朕与你的数载情谊岂是他人可比?”赵安言边说着边把那表文拿走,又把宋凭扶起,才踱步坐回去。
安静了好一会儿,赵安言才吩咐,“你去了结了陈太傅,陈府中的人一个也不许留。”
“是。”言尽于此,宋凭也只得应下。
宋凭再从禁中出来,那雪已渐渐小了。纷飞的六花如春日里黄莺清啼,恰恰飞来,似温润无暇的悬黎与光滑清透的随珠相碰般清丽婉转。
只是它不解人的心思,直往宋凭的脸上扑,那朔风也助着它想着各种办法从披风的缝隙中窜进来,弄得他心乱如麻。
又怕还有暗箭要中伤陈府,从赵安言那里回来便马上交代了张荪去陈府暗中看守,之后便一言不发,长想如何才能解了眼前这一场困境。
夜半落到陈府后院的千里流光映着那从无穷尽的九霄悠游下降的白雪自在为红梅拢上薄衾,被吹落下来的也似梨花般铺了满地,那寒光照在那素花上面,非但没有送暖,反而看着就像是一层薄霜,潮湿中带着骇人的寒气。
陈太傅急匆匆地赶过来将站在此地不肯走的陈春縻拉进屋内,“春縻,陛下果然不肯放过我。府中诸人都已遣散,明日宵禁一解我们就要离开这里。”
“为何如此急着走,陛下……真敢拿爹怎么样吗?”
“从前陛下刚践阼的时候,还忌惮着世族的势力。只是这些年来,世族渐压制不住陛下,不比从前了。陛下此番要杀我,是因为我官位最高,为的是要敲打百官,你能明白吗?”
陈春縻心中愁肠百结,已没有力气再回话,便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那陈太傅又看了看陈春縻,犹豫再三,似有什么话实难开口。
“爹还有什么话就说吧。”
“陛下派来杀我们的人是子常公子。”
陈春縻听闻这话,一下便忆起从前金粟开满园的时候,纨袖丹裳,手握巾箑,偷偷跑出重闺与他相见,那时节春心盟誓,何等情深。想到竟然是那倾心相寄之人要做皇帝的手中刀,使陈府烟断火绝,便更觉怆悢,却还是不死心要问一问,“真的是他吗?”
陈太傅心中悔恨着当初就不应该纵着他二人偷着相见,若当时利刃斩断这二人的情丝,或许春縻如今就不会如此悲痛,便没答话。
陈春縻心下了然,想着宋凭从不与陈府一干人相与,难道他早便料到今日?
原来从前仲春透过小窗送来安适的东风,转瞬间就能带来暴风骤雨。
便泪眼涟涟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陈太傅,拄颊靠在窗边。素日里总觉得那院中的枯树像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不会多留意。可今日细看它的影子映在窗栊上,被狂风吹得不断摆动,不胜摧折,寒风一吹到它身上,树枝便抖抖瑟瑟。便不忍再看,一时又是泪珠暗悬。
“你放心,爹定会护你周全。直到明早我来叫你,你不要再出房门半步。他们想杀人的是我”,陈太傅拍了拍陈春縻的背,“天晚了,快些安歇吧。”
陈春縻执意拉着陈太傅的衣袖不想让他走,叫陈太傅安慰了好一阵,才肯松开手。
陈太傅亦放心不下陈春縻,几次回头才走出门,只是他刚出房门,便闻得倏然抽刀的声音。
看那刺客迟迟不动手,陈太傅反而主动向他走近了,“你不是子常公子派来的人吧?”
“不是他,倒是个和你颇为亲近的人派来的,他怕你说出什么,叫我来杀了你。”
“那怎么不动手?”
“我心里知道你是好人,不忍杀你。”
陈太傅丝毫没有惧色,反倒轻笑起来豁达道,“你是个忠义之人。我已是风中之烛,灭在俄顷。你且杀了我,回去交差,就不要再伤及无辜。”
刚才映着琼枝的帘栊,霎时就飞溅上了鲜血,陈太傅一下抽搐着倒在地上。
陈春縻顾不得方才陈太傅的嘱托,还不等双眸上的朦胧消散,就踉跄着要踏出房门。那刺客的刀尖也马上就朝她指过来,明镜一样的刀本可以映出玉絮的影子,如今却从那洁白中流出了鲜血。
陈春縻完全招架不住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在这屋子中也逃脱不得,便只是站在原地,等待着那刀也穿透自己的胸口,流出一样的鲜血。
可那刺客犹豫着看了陈春縻一会儿,便转身走了。
却在此时,有一个同样是身着黑衣的人挡在那人眼前,二人缠斗起来,其中一个看准时机紧握着陈春縻的手腕带着她离开。他在刚才的缠斗中受了伤,因为那从他手臂上流出的血同样也流到了陈春縻的手上。
一直不停地拉着陈春縻跑到一处偏僻道衢,大抵是感受到了陈春縻不断向后的拉扯,那人才把遮在脸上的黑布拿下。
“张姐姐?”看见那人是张荪,陈春縻满是疑惑,莫不是宋凭派她来截杀自己?
陈春縻站定才看清她不仅手上带血,胸口也受了伤。在心中估量着,她现在是没有力气把自己硬拖回宋府的,才有了胆子敢甩开张荪的手。
看陈春縻如此,张荪向她解释,“公子担心你,这才让我带姑娘回去。”
“他怎么知道今夜这里会有刺客?”
“你先跟我回去,回到府中再向你解释。”张荪已经没有体力再与陈春縻纠缠,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张姐姐真的信公子是为了保护我才要我跟你回去吗?我若跟你回去,他只会杀了我。”陈春縻故作平静,叫人听着就像讲述别人家发生的事一样。
张荪满眼不解地着急切劝道,“这些人并不是公子派来的。姑娘应当是最清楚公子的了,公子怎舍得伤害姑娘呢?”
看着张荪的手本就被这北风吹得通红,上面又沾染了血迹,一层深红压着浅红,很是心疼。又想着反正从今以后都不必再见了,索性说个清楚,“可此番是陛下下的命令。”
看着张荪脸上惊愕的表情,陈春縻便知爹说的果然是真的,转身就要离开此地。
却被张荪强拉住,她把剑拄在地上做支撑,有些断断续续道,“姑娘……真是……太看轻公子了。”
陈春縻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是信不过张荪的话,立即就把她的手拂落,“姐姐回去吧。”
再仰头看看黑得可怕的天色,便似院中偏僻角落看到的波澜不惊的深井一般,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四周寂静无人,却隐约听见游丝那样纤细的声音,便怕什么东西突然窜出来,赶紧跑离了那地方,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追着她一样。
张荪强撑着回到府中把刚才同陈春縻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地向宋凭说了一遍。
“那后院的车都已经备好了,他们二人怕是打算明早就要走了。不过没想到有人赶在公子前面动手。”张荪坐在软毡上,一边让人清理着手上的伤口一边跟宋凭道。手上缠了白布,回握两下,觉得那白布有些碍事。
“杀陈太傅的那些人是谁?”
“这还不知道。不过陛下交代公子的事,姑娘怎么会知道?”
宋凭心中思忖,“陛下行事不得人心,许多应秘而不宣的事早就四处透风。只是那日只有我和陛下在场,并无旁人,怕这通风报信的人是我们自己身边的。”
便吩咐道,“把府中知道这事的人全部都抓起来,务必要查出是谁走漏了风声。再叫李驷去寻一具与春縻身形相似的尸骸,在屋内放一把火,不要叫大理寺的人辨得出春縻父女二人的脸。”
张荪得了命令就退下了。
如此宋凭的身边便一个人也没有了,外面已是漆黑如墨,只剩那昏暗的灯光笼罩着他。他没想到陈春縻竟疑他到如此地步,若是直接无声套车走了都还好,只是已经叫张荪暗中相护,她还是那样猜忌,真叫人歔欷。
身边烧着的一个火盆里得焰火啪啪地向上生长,不断闪烁的火光招着她去触碰那炙热,就在要碰到那张牙舞爪的红色时,那疼痛才使他回过神来。适才一直看着那炭火,眼睛被烤得像得了温病那样滚烫,自然觉得酸痛,宋凭便只好颓然坐下。
发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拿起笔来把陈春縻的样子画下来。她那眼睛像含着一汪春水,却总要垂眼凝眸,每次蝉翼都要轻颤两下才睁得开眼睛。与她说话她就直盯着你,发觉把人盯得不自在了,便似那一汪春水被一阵东风惊到了,即刻就把眼神避开。那新月眉好像环绕在月亮身上的云雾一样笼着轻柔的愁绪,便似薄纱乘着清光覆在碧波荡漾的春水上。
烛光顺着从缝隙中潜进来的凉风的方向微微飘动,衬得这屋子四处都上下晃动,那画像也鲜活起来,一颦一笑仿佛又在眼前。
便怕那人太像陈春縻,宋凭立即更改了几处。直到看着画像中人与陈春縻虽像,神情却有些不同,这才满意。
“公子,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好了。”李驷办完了事,特意过来回话。
宋凭点了点头后把那画像递给李驷,“出去找几个画师照着这画像再画几张,张贴在城中各处,叫几个脸生的苍头在那里守着。再派几个四处去找,能找到的人赏百金。”
李驷展开那画像一看“这不是姑娘吗?姑娘没被救下来吗?她不在咱们府中吗?”
看了李驷一眼,那李驷马上便闭口低头。宋凭才对着他道,“若有人问起,便说是一个叫张仲观的人要寻旧日恩师之女,除此之外,不要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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