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得瑟瑟发抖的陈春縻不由得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衣服,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突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落到脖颈里,叫她心中一惊。抬头一望,原来不过是挂在树梢上的积雪被疾风吹了过来。
还以为又有什么人追杀过来……这样的恐惧和担忧与她形影相随,使她心力交瘁,没一会儿就耗尽了气力,伏倒在雪地里。
漫天的大雪呼啸得更是凄凄切切,催得人哀怨白头。吹到脸上的雪和黏在脸上的鬓发纠缠在一起,因为怕冷一直低着头把脸浅埋在衣裳里,眨了两下眼睛红泪就顺着秀颈流到身体里。直到慢慢身上觉得潮湿,才发现最开始勾在身上的雪已经化了。
就这样在外面呆了一夜,一直躲着巡守的士兵,想着如此被困在城中终究不是办法。
等到诘旦,又看见有人在城墙上不知贴着什么东西,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围着。但却一点议论的声音也没有,陈春縻记得父亲说过陛下会派密探侦视各地,弄得百姓人心惶惶,有苦难言。
在人群后面看不清那告示上到底写的什么,陈春縻便以为是官府张了通缉令要来追杀,赶紧躲藏了起来。
一直到了黄昏众人都散去的时候,陈春縻才敢再现身。犹豫着走到那画像前,惊觉自己同那画像上的人竟如此相似。
再仔细瞧瞧,虽能发现些不同之处,但大体还是相像的,几乎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若是声称自己就是那画像上的女子,也未尝不可。不过那画上的姑娘若真的找过来了,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守在那里的苍头已经打量陈春縻好几遍了,还不等陈春縻说什么,那苍头便小心翼翼地对她道,“姑娘可是这画像上的女子?如若姑娘是这画像中人,那便跟着小人回去吧,我们家公子可寻了姑娘许久了。”
“不……不是”,陈春縻一下子慌乱起来,马上便否认了。说罢,又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却又想到昨夜经过那僻静无人处,四周都是枯枝,那是从前府中缠绕在井边的枯藤,发出恸哭的声音,要把鲜活的生命讨去才肯罢休,后面也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多出一伙儿追杀她的人。
着火的藤黄透过浓云便如平日闲拈的金线一样将陈春縻和她的影子死死缠绕,寒风吹不起她沉重的衣物。
可是陈春縻合该是一株芙荷,在最好的时节里发荣,却被困在这大雪中,厚雪把那花缠住了,让她动弹不得,再没有任何可挑拣的。
于是便咬紧牙关又走了回去,问了那苍头,“是谁家的公子要寻这画像上的人?”
“我家公子姓张,寻的是旧日恩师之女,叫唐桡”,看着陈春縻不答话便又问,“可是姑娘吗?”
“正是。”
那苍头马上就笑着把陈春縻扶上了马车。且不说陈春縻确实很像那画像中的人,更何况那苍头还惦记着宋凭赏的金银呢。所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他也没多问,直接就就把陈春縻带了回去。
在马车上悄悄掀开帷裳,陈春縻才发觉天上竟然泛起了一层层青紫色,就要盖过原来的赫赤。几次拉开车上的帷幔,顾不得那随着风雪飞了过来的笛声,也无心听从红楼上传出哀婉柔媚的浅浅琴声,只是觉得往这张公子的宅院的路途甚是熟悉,几乎就是与往宋府一模一样。
陈春縻心中自然觉得惊恐,便在车中请求,“老先生,可否在此处为我停一停,我马上便回来。”
那苍头的语气却不像方才那样和善了,“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吗?公子特意吩咐了,若是找到姑娘定要赶快接到府中去,不要让姑娘再在外面流离。”
陈春縻便顺着那苍头的话,“是啊,我确实是想起有些事。”
“按着公子的话说,姑娘应从未到过京城,怎的姑娘却有旧相识吗?”
那苍头越是追问,陈春縻越是慌乱,为着让那苍头赶紧将车停下来,便也应和道,“确是有旧相识,可否让我再去见一面?”
“姑娘也请体谅着我们听人差遣的难处,姑娘有什么事都请等到了府中再说吧。”那苍头总有话回绝陈春縻,无论怎样就是不肯放她下车。
眼看着那马车离宋府越来越近,陈春縻愈发觉得是中了宋凭的计,刚掀开眼前的帷幔,还不等要跳下去,那苍头立刻将车停下,用身子阻拦住陈春縻,“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姑娘即便是现在从车中出去,这街道上也都是公子派出去找姑娘的人。”
看着陈春縻缓缓将身子缩回车里,那苍头才又把珠帘放下。
那马车渐渐放缓,终于还是要顿辔。
与陈春縻心中担忧的一样,那马车果然是停在了宋府前面。既已到了此处,心中便是再怎么想逃离,此刻也只能强装镇定地走进去。
由那苍头引着进去,踏着还未来得及清扫的薄雪,又穿过了那羽盖似的树影,真仿佛到了鸾翮所居之住。
那苍头又告诉陈春縻要先进去通报一声,只是不见那苍头出来,却先见着宋凭从台阶上跑下迎了出来。
陈春縻本已经心若寒灰,想着终究还是进了宋凭的圈套,到底还是被他抓住了,也便忘了行礼,愣愣地站在那里。
只是那宋凭一见陈春縻便十分热络,似乎他真找的是他那恩师之女,“阿桡,我知道老师仙逝后,派人去寻你,却半点踪迹也无。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寻你,好在是找到了。旁人都可以不顾,只是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必定是活不下去了。”
听宋凭叫她阿桡,陈春縻立刻便抬起头直盯着他,看着宋凭那欢喜的神情是真的把她当作唐桡,根本没有认出她。
便蹙着眉头,眼中渐升起水气。耳中听他说那些热切的话,心里却想打断他质问,“难道你从前都是把我当成唐桡吗?”
可终究是难开口,等到宋凭将那一通话都说完,陈春縻才意识到这样一直盯着他看不好,马上便转头避开了他的眼神。又强压着掩涕问,“公子从前不说是姓张,怎么现下倒住在宋府?”
“先请进来,不要站在外面。”
陈春縻被宋凭带着入了厅堂,第一次进宋府,竟是假托着另一个女子的身份。
坐定后宋凭才向她解释,把这根本不存在的唐桡的身世都告诉了陈春縻,“是我少时在兖州的大雪中迷了路,好在先生收留,使我不必僵死在寒雪之中。”
说着又从桌上拿起卷轴给陈春縻看,“发现先生那丹青妙笔,却又怕先生恬淡无欲,不愿与我等庙堂之人沾染,这才托了假名,从了先生学画丹青。”
陈春縻有些哽咽,又是对宋凭说,又是对自己说道,“原来是如此。”
还没说多久的话,便另有一苍头赶来通报,“公子,尚书有事找您。”
宋凭看着陈春縻的头发不是像平常那样挽起,而是有些散乱着束在脑后,她的头发不必要金乌玉钩的疼惜便自然生出光泽,此刻更再和玉花混在一起,愈发见出她头发的乌黑,和刚刚飘落洁白的飞雪一样透着光泽。
又穿着素白的冬衣,更显得她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更显出她不胜这岁暮天寒,便怕她如那姮娥,终究不敌风力,要被吹入寒宫。吩咐了一旁的小侍女将她带到备好的房间里休息之后,才匆匆离去。
到了伯父那里,宋凭站定正衽才敢进门,果然如他料想的那般,是一顿气势汹汹的责骂。
看见宋凭进来跪在面前,宋桁怒不可遏,直接将还没写完的书简扔到宋凭身上,“说,你今日寻的那女子到底与陈太傅有没有关系?”
宋凭直言道,“就算那姑娘真是陈太傅之女,我只说她是我从前老师的女儿,谁敢多言?”
宋桁听了这话,气得一下就站起身来,“那看来她果然是那陈太傅的女儿了。你还真是妙手回春,把一个本该死了人又救活了。”
平复下来些,才看着宋凭好声问,“就为了一个女子,你不要陛下的信任了?不要官位了?这真的值得吗?”
“伯父,到底是我们要靠陛下还是陛下要靠我们?况且陛下近些年来行的荒唐事还少吗?弄得民心向背、怨声载道。朝臣之中究竟还有多少对陛下唯命是从的还说不清呢。”
“你若有这样的心,那张中丞就是前车之鉴!”
宋凭的语调也越发高昂起来,“那张中丞真是要谋反吗?他是要除去陛下身边的奸佞,被诬陷而死的。也亏了他是忠臣,才这样安心受死,要不然不知又要掀起多少动乱?”
顿了顿后宋凭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伯父放心,侄儿不会效仿张中丞。只是还请伯父想一想,陛下这些年来愈发多疑,朝臣之间亦相互倾轧,我宋家也算是能独善其身,究其根本,难道是为着我们的忠心吗?”
宋桁这才抬了抬手示意宋凭起来,像是一直沉湎其中的幻象终于被打破,强带着沉重的脚步坐回案前,默默道,“你爹是清风高节之人,可为百世之师,你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是”
得了宋凭的回应宋桁才消沉道“罢了,你去吧。”
宋凭俯身揖礼,叫宋桁保重身体后才悄悄告退。
虽说适才被伯父训斥了,可是宋凭出门一遇见那冷风,便把头脑彻底吹个清醒,刚才笼罩在身上的愁云也暂时散去了。
再抬头看看那从长空飘下来的雪,才发觉这几日一直在头顶上的乌云渐渐消了,风也没有那么冷冽了,那雪可以安安稳稳的落在地上,朦胧的月光便可以给晶莹的雪花盖上一层寒冷又柔软的清光。便像是得了安抚开解一般,特意买了红豆糕给陈春縻带回去。
赵安言那里终究不好应付,宋凭还是有些话要嘱咐陈春縻,回府后便直奔她的房间去。
陈春縻打开房门便退到那火光覆盖和黑夜笼罩的交界处,宋凭看不清她的脸色。
将那红豆糕放在桌上时,宋凭才瞥了一眼那让烛火照的昏黄的白纸,看陈春縻在那上面写的是“常虑有二意,欢今果不齐。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
这是在埋怨他,宋凭心中一沉,原来她自始至终就没有相信过自己,现在更要与他义断恩绝。不由得觉得可笑,在心中暗想,“那些年让张荪偷偷送去的书信,上面不知写了多少共成双飞鸾的话,你亦是作诗应答。然一遇祸事,各自分飞,半点也不信我。若说起这最先负心之人,原该是你。”
陈春縻对着宋凭的好意是看也不看,但又装出欢喜的样子,口里说的也都是些客套道谢的话。黛眉轻蹙,终究是满心怨恨,将眼泪无声强吞咽下去,索性转过头去。
宋凭见她决绝的背影,在身后向她道,“我从前也教过一个容貌和你十分相似的姑娘念乐府诗,只不过不是这一首。”
听了这话,陈春縻心中一惊,才又转过身来上前问宋凭,“不知公子念的是哪一首呢?”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便是为了告诉陈春縻,他为了守着与她的承诺,即使被暴涨的河水淹死,也不会失信,又怎么会真的去杀她呢?
陈春縻却不领情,只觉得那些话都是对唐桡说的,自己从前不过是做了她人的影子,便明知故问道,“那姑娘现在如何了?”
见陈春縻如此,宋凭也情愿陪着她做戏,“那姑娘已经死了,她的父亲无故被杀。你的容貌又与她十分相似,过些时日,大理寺或许就会派人将你带走问话。你不必害怕,只如实把你的身世告诉他们,说你与那陈姑娘并无关系,没有人会为难你。”
看着宋凭似无话说了,陈春縻便道,“夜深了,公子要小心外面路滑。”
宋凭这才反应过来在这样晚的时候与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共处一室有些冒犯了她,可是从前也不知偷着相见了多少回?
听着这明显是要赶他走的话,宋凭心中自然有气。但又见她的气色比方才好了些,稍稍安心,深吸了口气躬身告辞了。
从屋中透出的一丝丝光亮,全部被挡在身后,还好玉镜能映出将整片大地都笼罩在无人寻访的冷水一样的光亮下。可是终究还是身处在昏黑之中,那些朦胧的微光也只能给宋凭带来微弱的安慰。
“公子好不容易找到陈姑娘,怎么不与她相认呢?”李驷在宋凭身边提着灯问。
“从来就没有什么陈姑娘,你要记住,陈春縻已经叫那些刺客杀了。你眼前看见的人,就是我老师的女儿。”
李驷虽听了宋凭如此说,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却也因听闻陈春縻逝世悲痛得走了神,自说自话,“那该替陈姑娘烧些冥钱。”
听了这话,宋凭心里愈发烦躁,直接就沉声阻止,“不必了。”
“公子,那泄漏消息的人已经叫张荪审出来了。明日可要问话吗?”
“明日自然要问,等到后日上了早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撂下这话便拂袖快步向前走,甩开李驷,径直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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