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裴公罪 > 第144章 其罪五十五 · 离间(二)

第144章 其罪五十五 · 离间(二)

时候近了冬,哪怕是白日,风也变得刺骨。

蔡延回府已是巳时,从轿子下来,竟听闻身后有人在喊他名字。

京中已经太久没有人敢当面叫出他的名字了。蔡延以为是自己的耳朵老不中用,当为误听,便接着要向太师府里走去,岂知前脚刚跨上石阶,身后却再度响起一个洪钟般响亮的老声:

“蔡延!”

“蔡长修!”

他脚步猛地一顿,站在石阶上回头望去。

头顶天阳夺目。在如此盛烈的日光之下,他只见不远外的街角停了辆褐布的马车,而马车的前车板上坐了个与他一般年纪的老头,那老头手中抱着一个三尺见方的锦盒,此时正好整以暇地晃着腿,灰眉带笑地歪头望向他。

蔡延慢慢转过身,认出这人来:“……高文肃?”

“不赖嘛,蔡老太师。”高相廷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啊。”

他站起身来,抱着锦盒向蔡延走近了一些,二人便在这长巷之中两两相对。

在他面前,蔡延老身背衬着朱漆百钉的府宅大门,竟好似门口的抱鼓石一般被钉在了原地,看向他的目色亦深沉无比。

二人已有七八年未见,高相廷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什么,竟悠然一乐,摇头长叹道:“命运可真是有趣得紧啊。犹记四十年前,你我也是如此站在官轿和马车之中,只是那时,下了轿的人是我,马车上的人是你。你母亲去世,丁忧要走,我记得,那时你方二十八岁上下,似乎还正是裴子羽如今的年纪呢……”

蔡延的眉心沉下,冷哼一声:“高大人不远千里,从黔川过来……为的难道是寻我叙旧?”

“哎,来都来了,阙我也上了,你我也告了,与你叙叙旧,倒是也不妨事嘛。”

高相廷微微仰着头,在深秋寒风中说完了这句,没有任何哀婉凄切的神容,就好像过去在翰林院里扬起脸托他爬梯子寻书时的模样,如今眉眼虽是老了,可看向他的目光,却仍旧清明而雪亮:

“长修啊,你可知……我那时在翰林备题,忽地知道你要走,还是借了我师父的官轿,才得以溜出宫来送送你的。可既是丁忧么,我道与你三年之后还会再见……岂知,你却说心哀成疾,竟是要就此退官休隐了。”

他将手中的锦盒放在了脚边,似乎是好生想了想,才袖着手继续道:“那时你嘴上虽是这样说了,我却到底知道,令你心哀成疾的何尝只是老母辞世,更应是朝中的丁梁之乱……我让你别走,再争一争,你却说,若是留在京中,就必选一党,可你既不想趋附权臣之势,也不想同流阉宦之污,便无论如何也选不出,则无论如何,也留不下。如此劝说无果,我才终于将你送出西城门外,哭着为你洒酒作别,令你好自珍重。而你这一走啊……竟然就是整整十年。”

“那十年间,你我书信并未断绝,我由此知道你母先葬去、父又长疾,而你失了官职,先是被你长兄蔡构埋怨怯弱,又是由你族丈蔡荣抢地夺财。你信上说,官场都不定如此险恶,你在家中是如履薄冰,于是便只好往山里修了书堂著书。”

“我记得,你给那堂子起了名儿,叫‘寿春’,还给我寄来了不少雅篇。我替你纂了一部《寿春堂集》寄回去,叫你开心了好久。如今想来,那也许是你我二人,最好的时候了……”

高相廷在回忆中带上了苦涩的笑意,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很不甘愿才能承认道:“你那诗好,赋得也好,但读来大抵是怅惋居多,我便依稀期望你能再出山来。可永顺二十二年,我在京中修黄册,缺人,让你回京来,你不回。永顺二十五年,我在阜阳改田,缺人,让你来找我,你也拒了。一直到梁旺被诛、丁才病死狱中,你才忽然又应了吏部的征召回京待职……那时你已经三十九岁,你家那大小子阿沨,也正是快能考武举了吧?”

蔡延听到了死去儿子的小名,眸色倏地一颤,微微转开了脸去。

下一刻,他白须下的嘴唇动了动,却到底没能说出话来。

高相廷因此一顿,眼中忽起哀痛之色,可一瞬过去,也只化为怆然一笑,顿顿问他道:“到底是什么变了呢?蔡长修,究竟是什么变了……才让你一回京城就拜见蔡荣,不出一月就从翰林编修升了总撰,七八月后,又成了殿阁大学士?”

“那短短数年间,你一级级连跳,官拜二品又跻身内阁,摇身一变,居然大权在握!我从阜阳回京一瞧,啊呀,蔡长修啊,你还是那个寿春堂上莹莹孑立、卧雪求赋的蔡长修吗?你身侧群臣环绕、金珠玉翠,你青云直上、富贵加身!你那时是用锦绣罗衣捧出的玉馔,是蟾宫里头走来的金仙哪,我都已经不认识你啦!”

“高文肃。”蔡延崭然看向他,“你说够了没有?”

“当然没有!”高相廷凄然一哂,上前几步,走到了石阶之下盯着他道,“多少年不见了,没有我在早朝上骂你,想必你也寂寞得紧罢?早知如此,何必我骂你一句,你就要贬我一次,我骂先帝一句,你就要枷我一次呢?怎么?是看到我直言进谏、老骨铮铮,就让你觉着刺眼,让你觉着脸皮发烫了吗?那把我贬去中州、贬去黔川,把我贬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偏,你贪财纳贿、颠倒黑白的时候,就真的越来越坦荡了吗?!”

“住嘴,高相廷!”蔡延冷声暴喝,“我怎么做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可高相廷却因此更是大笑起来,笑得眼底发红、老皮带厉。他沙哑高呼道:“这就急了?蔡阁老,蔡太师!你看看你如今这腌臜老朽的样子!你便是当年的梁旺,你便是当年的丁才!你害死了我师父,你害死了我师兄,你害死了裴炳和数万的将士,你还差点害死了我,你更害死了我的蔡长修!到今天,哈哈哈哈,你的死期也该到了……你儿子一个个死的死、废的废、囚的囚,都他娘是你的报应!这京城官场固然是堂皇地牢,你当年走了就不该回来,可现在好了吧,你也被锁在这儿啦,嘿,你可跑不掉了。杀你的天命我已然送到,蔡延啊蔡延,你就在此乖乖等死吧!”

随着尾言的呐喊落下,高相廷狠狠在脚边那三尺锦盒上一踢,最后再瞪了蔡延一眼,便撒袖转身朝来时的马车走去。

蔡延白眉紧拧,垂眼看向那被他踢开了宝盖的锦盒,竟见盒中装着满满的书信,而那些信封上,竟是道道都贴了他太师府中的金花红纸,缄口处已扯开了盖有他私印的封泥——

一旦意识到这些都是什么,蔡延的目光便霎时定住,灰瞳猛然一震。

“信……”他喉中发出声音,此时竟能觉出一丝锈甜的血气,“信!都断了……”

那都是从他手中寄去各地求援的书信。

“师——师父!”

多亏身后学生扶来得快,否则蔡延已后腿一弯从石阶上跌下去。

“来人,快来人!”学生大叫让家丁出来,太师府门前的一片混乱中,蔡延挂在他学生肩头往街角瞧去,只看见高相廷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旁,直目冷冷看向他的身影。

在如此冰冷的凝望里,蔡延挣扎着站直身来,喑喑咬牙道:“进宫。进宫面圣!”

学生见他如此模样,已然是哭出声来:“皇上要是愿意见您,那早见了!如何还等今日下旨啊?”

“那我就去见太后!”

蔡延一个摇晃拂开他手,再往自己的轿子蹒跚过去,左右喝令道:“取我签令来……快去!我这就入宫,去见太后……”

午后的日影昏晦,宫道红墙间溺闷着秋菊方谢的残香。

蔡延捧着朱红的签令,在长乐宫外等待宫人的通传求见太后,从未时一直等到了申时,眼前的宫门也没有开过。

沉腐的香气让他老目发昏,抬眼间,他想起十二年前,他的长兄蔡构在塞北身死之后,他也曾如此仓皇地进宫求见过。

那时,他是因想将边军换任之事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才不得不腆着脸入宫求见当时的玲妃的。有了玲妃给族丈蔡荣讲些好话,让蔡荣以公卿之名保举蔡沨的军功,他再打点朝中众口一词,蔡沨才能接续上他长兄在丰州坐镇了多年的位子。

那时差不多也是如此节气,深宫里冷得只差下雪。玲太妃的宫门始终紧闭,他躬身低头跪在那里,不想,却见到了另一个妇人。

那妇人衣锦戴翠,神容枯槁,是当时的皇后娘娘。

在旧太子被废的两年之后,太子的生母皇后,竟然立在了他这个为虎作伥的仇家面前,哑着嗓子垂头问他,要不要走另一条路子。

她说:“本宫还有一个儿子。他不是清流的学生,也不是国公的外孙……他只是本宫的儿子。”

“蔡大人,你想不想见见他?”

任谁也不会料到,一个失势妇人在深宫故道间一言几字点燃的野心,竟一举拨动了日后朝中长达十载的惊天变局。

在这少有人知的一面之缘后,两年中,先是有恒国公蔡荣死于突发恶疾,叫宫闱禁卫破开了缺口,令高相廷趁机在学派呼声中凭借政绩进入内阁。尔后,为了争抢百官票权和首辅之位,高相廷排解万难,从谪贬之地调回了张岭,并借由功贵之后擅兵衅乱的案子,扯出了玲妃之子瑞王,将瑞王暂且赶去了封地就藩,如此便制住了蔡氏嫡族想要立瑞王为储的图谋。

那时,面对肃宁帝日益沉疴的境状,张岭始终坚持应当尽快彻查旧案,复立旧太子为储,可高相廷却认为,此时复立旧太子只会换来太子党派的反扑和清算,于本就危乱在即的政局不利,故而不惧谏言:为了尽快巩固国本社稷,应当立皇后次子姜湛为新储,如此方能占住储君之位,平息朝野上下的动乱之象。

至此开始,以张岭为首的朝中清流便将高相廷一派视为“从权之徒”,两派官员于政见之上也有了很大的裂痕,而冷眼旁观一切的蔡延,只做出一副因瑞王就藩而被坏了好事的形容,私底下,却是尽力地收归了蔡荣身故后群龙无首的门生故吏,渐渐成为了西林蔡氏安放在京中官场的新一任话事之人。

可令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还不等这立储的决议敲定下来,肃宁四年的冬日先到了,先帝在一场风寒之中匆匆薨殁。

在这新旧政权交替之际,蔡延提出先帝薨殁正是合了旧太子巫蛊的诅咒,故而太子有弑父弑君之嫌,理应按国罪圈禁。而在高、张二人反应过来之前,蔡延已会同皇城司前去彩云殿押送旧太子受禁,而当夜宫闱的变乱之中,旧太子姜浒却是因兵甲环肆而终于陷入疯魔,狂笑着引燃了彩云殿的重霄罗帐,让他自己连同他曾经遭受过的种种污名和屈辱一起,统统化为了深宫之中的一抹灰烬。

三个月后,少帝姜湛登基,改号元光。

次年,高相廷因谏下狱,受五寺联弹,谪贬始起,而蔡延入座内阁首辅之任。

京中官政世局,就此变换斗转。一切都在汹涌的暗流下完成了更迭,未尝有人深究过当中那些埋藏在史册之下的微末转圜,而直到再下一年,在这场风云牌局看似落定的时候,一个名叫裴钧的翰林侍读,来到了继位两年的少帝姜湛身边。

从那一天起,新一轮的政局,竟是已于无声之中,再度开始了轮转。

十年,十年……又十年。

蔡延在艳红障目的宫墙间不由去想,要是当年他没有在玲太妃的宫外见到如今已贵为太后、昔年却尚且落魄无依的皇后娘娘,那他这一生,又会如何?

如果他真如高相廷所说,四十年前离开官场就再不回来,哪怕回来,也没有决心脱离蔡荣的重压、依旧蛰伏于蔡氏主族的威严之下的话……那他的大儿子哪怕籍籍无名一世,却会不会还好好地活着?他的二儿子,就算进不了内阁、做不了大学士,会不会也还能写那一手好字?而他的三儿子,就算一辈子见不到京城的繁华,一辈子都要在族亲的冷落欺辱中恹恹度过,如今也一定不会在囚牢中因了从未犯过的错罪而悲泣待死……

他们也许都能安稳地活着。

怔忡之间,他听闻紧闭的宫门中,传来了宫人客气的声音:

“蔡太师,您请回吧。”

“娘娘近来害了风寒,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起不来身子。”

蔡延闻言转身,捏着手中的签令往那宫门上狠狠地捶打起来,提高了声音,怅然喝问道:“太后!太后娘娘当年向老臣许下的承诺……难道都忘了吗?!”

可宫门之中却再无应答。

扶在他身侧的学生面皮发白,耷下的眼眶也露出了青紫,此时已是不知第几次问他:

“师父,我们怎么办啊?”

蔡延问:“打听到了吗?大理寺的议罪……可改了?”

那学生不敢说话,忍着眼泪摇头。

蔡延见此,抬手捂了胸口,在渐沉的日头下闭了闭眼睛。

他用仅存的心力吊了口气说:“去刑部瞧瞧。我儿若是定谳,应是已转入那处……我从前对裴钧的姐姐上过刑,慕风,慕风他……”

他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元光九年的秋阳,就快要落山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4章 其罪五十五 · 离间(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至死靡他

佛罗伦萨交响曲

小船三年又三年

天上月

太子每天想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