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应言打响,殿外合围的侍卫即刻收起长枪,散开了队列。
随着他们沙沙的脚步在门窗之外退归原位,清和殿中惊魂未定的一众朝臣回过了神,尽都如蒙大赦般急逃出去。
嘈嘈杂杂间,王贯松了口气,靠近裴钧耳语:“眼下王太医那边儿,皇上的药也该起效了,算是安稳下来。您可要过去瞧瞧?”
裴钧正要答话,却听不远外传来一声:“裴大宰衡要进宫面圣?”
裴钧抬眼,见众臣四散的清和殿上,是赵太保还没有离去,此时正由学生搀着走来:“那正好,我便与你一同去看看皇上。”
王贯后脊一麻,一旁的宁德海和闫玉亮也暗暗相视一眼。
他们因言看向裴钧,却见裴钧已然向赵太保虚抱一拳,半分不乱道:“我早间出宫时,皇上正高热不退,发病昏睡,想来是因这一夜宫变,受惊不轻。眼下皇上还在休息,我也不便惊扰,正待回府先换身衣裳,以免这一身污脏,再将皇上给吓着。”
赵太保拧眉盯着他:“那我要入宫觐见,你也不同往吗?”
裴钧反倒更松弛道:“有我跟着,您老这一路又岂会松快?午后有议堂要立,今日的诏书和文德殿的事务也少不得备办,我还是在外头替您分分忧的好,皇上那儿,还要辛苦您老代为问安了。”
赵太保半信半疑间,审视的目光并没有变,但见裴钧油盐不进,想了想,一时也没有再作纠缠。片息后,他忽而深深凝眉,抬手让身后的学生退避,又看向一旁的王贯一眼,见王贯和六部一众也心知肚明地散出了大殿,这才再度看向裴钧,慢慢说道:
“裴子羽,昔年在青云监中,你的经义课,还算是我教授的。今日既已至此情状……我便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就当做是先生问业,姑且,答我一答。”
裴钧听言,即刻退后半步,垂手在侧:“好,先生请问。”
见他言行竟依旧恭顺,赵太保似乎更觉讽刺。几番平复,他才将积蓄在胸的一口怒气给按住,可问向他的声音却还是颤抖:“你待要如何处置张岭?”
裴钧答道:“那要看刑部的意思——”
“刑部的正堂上,坐的是他的儿子。”赵太保嘶声打断他,“你也算是他的学生,如今却要让他的儿子,来判他的罪?”
“不能吗?”裴钧直视他发红的双眼,眉目无波道,“那敢问先生,张岭职在法寺,生徒故友遍行宪台,如今儿子又坐在刑部掌印,若是您来断判,您又会把他放在哪一个衙门问责?”
赵太保怒容一凝:“这……”
“先生也觉得很难回答吧?”
他启齿难言间,裴钧幽然一叹:“那您的下一问,若是问学生为何非要处置张岭不可,那学生的答案,便是如此了——”
“若要律法真正为公,那天下之法,便不可只在一家,而若要律法真正摆脱权斗以确断其事,那执掌刑名者,就更是不能尽归一姓。但只要张岭还在,只要博陵张氏还是天下刑律的主宰,律法便冲不破这一家一姓,那清流所谓的‘公正’,便永远只是糊弄外人的幌子。所以在学生看来,张岭必除。”
赵太保闻言,袍服袖下的双手都发起抖来:“你要杀了张岭?”
“杀了张岭,有什么用?”裴钧摇了摇头,似笑似叹,“虽朝中常言张氏清、蔡氏浊,此为云泥之别,可学生却以为,博陵张氏与西林蔡氏,实则并无二致。毕竟泥泞满路,会叫世人难行,可浓云盖顶,也一样会叫天下无光。”
他看向赵太保,双眼中与其说是清明,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冰冷的理智,出言的音容肃穆而严正,就像真的站在青云监的书堂里,对答着一个丝毫不关乎人情与性命的策论一样,字字冷峻道:
“学生以为,当今的朝政,不是杀了一个蔡延就能彻底肃清的,是故为政者,就算是拼上性命,以恶制恶,也一定要伐灭蔡氏的爪牙。而天下的律法,自然也不是杀了一个张岭,就能桎梏尽毁的,所以无论是从政,还是从法,我等既是朝臣,就必定要执起长剑去劈杀一番——不是杀人,而是要杀制。”
“先生,学生想杀的,是这一家一姓垒下的朽制滥政,学生想要砍了这一家一姓用以勒住朝廷咽喉的绳索,揭开那只捂了天下人嘴巴的手,烧掉那层蒙住帝王双眼的布。学生想要立一个人人都能说话的堂子,把律法和政见从这一家一姓里撕扯出来,好让更多的人,更多只手,来把它洗涤一新,搓揉公正,如此,方能把这真正的公正,交还给天下人。”
“……天下人?”赵太保哑声凉笑,“你今日所作所为,种种皆是奸佞窃权之举,何来你所谓的‘公正’?现在又要拿天下人说事,竟也不觉面赤?”
“要照先生这么说,世间权位何有堪比君王者?学生如若真想窃权,岂不该挖空了心思,去坐上那把椅子?”裴钧看了身后高台上的金銮宝座一眼,偏头向赵太保淡淡一笑,“可是先生,那是蔡延之道,并非学生之道。于学生而言,权和位,绝不是目的,而只是器具,朝班大殿上这区区一座,也放不下学生的抱负和野心。因为学生要谋的,不是一印一位,不是改朝换代,也不是独权求利。学生要谋的,是这天下的万古长明。”
赵太保冷嗤一声:“你好大的口气!圣人百代求索,千年而未得其志,你不过是撺掇权柄,还敢说什么万古长明?圣人都没有达成的事,单单凭你,就能办到吗?”
“单凭一个‘我’,确然不能。”裴钧平静地与他对视,即便已是口出狂言,他的语气却依旧不失恭敬,“学生不敢比肩圣人,但却知道圣人蒙混之初,也不过就是一个‘我’字。古往今来,正是有了这些‘我’,方才有了无数的‘圣’,那今日学生或不是‘圣’,或达不成,那往后得以张嘴的天下人里,或然却能有‘圣’,或然,却能达成。”
“哪怕达成此事还需要百年,千年,这万古长明之愿,却也终于有日可期,那学生今日就算只作一点萤火,只能把此时此刻的此间映亮,那也是将万古之期自今日算起,姑且为世人点一盏残灯,照一照他们摸索前行。”
“你怎知此路就是前行?”赵太保攥着拳,望向他的双瞳震动,“你又怎么知道,你点燃的,必然是灯?”
此问让裴钧目色微晃。
他想了想,才低声答道:“先生问的好,学生确然不知。可学生知道,留在原地,一定不是前行,而不起星火,就是连点明一灯一烛的期望也没有了。所以无论如何,学生也想要试试。”
说完,他抬眼看向赵太保道:
“还请先生帮帮我。”
此时殿外的日光盛烈,难得是个秋末的艳阳天。裴钧抱着金剑踏出清和殿正门的时候,殿前的宫砖被晒得发亮。
闫玉亮和方明珏站在石阶下等他,嘴上正说着文德殿倒箱清库的事情,还是一旁的李宝鑫关注着殿内,先看见他出来。
李宝鑫袖手朝他点了点头,脸上还是不变的弥勒笑:“我师伯可是为难你了?”
裴钧走去拍拍他胳膊,靠在他身边儿道:“这回倒算是我为难他,回头您还得再帮着劝劝。”
“还劝?”李宝鑫闻言几乎是苦笑,眨了眨干涩发酸的眼睛,“昨夜我单是劝他别进宫去添乱,他都快拿笤帚打死我了……”
“那不也是劝住了么?”裴钧亲亲热热地挽着他胳膊,“老李你记大功一件啊,回头上我家里去,我高低得给你搬两箱好酒。”
“得了吧,才两箱酒,你打发谁呢?”闫玉亮把李宝鑫从他的手边扯出来,“你这装死装得也差不多了,往后别麻烦老李,该劝谁,还是你自己劝去!”
这时他又回头看了看赵太保朝内宫走去的背影,捏着把汗问:“这真能行?宫里你到底怎么安置的?”
裴钧简短道:“思齐爷爷调了几样药,能让皇上歇个几日。”
闫玉亮又问:“太后呢?”
“太后这两年佛心重,王贯会让人吹吹风、造些动静,劝她去皇国寺避祸。”
裴钧招三人一同往外走,边走边道:“宫里的事儿有王贯盯着,咱们就先喘上口气儿。”
“那几日之后又怎么办?”方明珏压着声儿问他。
裴钧难掩倦色地抹脸打了个哈欠,闭了闭眼才道:“皇上圣躬欠安,病下了不是新鲜事儿。眼下进了冬,最是不舒坦的节气,多病下些时候倒不奇怪,但要是总不见好,或是更甚……最着急的就不该是我们了。到那时,姜家的宗亲才是热锅上的蚂蚁。大殿上的金椅子空着,多的是人眼馋,总会有人要提出监国。比起我这个姓裴的,他们当然更愿意让姓姜的上位。”
“这么说来……”闫玉亮眼中一动,咂摸低声道,“你让思齐留下的那道圣旨,莫非是要诏晋王爷——”
“什么留下不留下的?”裴钧一手将他的嘴给捂了,一手搭在他肩上,“师兄,可别胡说啊,那叫草拟,草拟。”
他满身脏得要死,大约只差虫子乱飞,闫玉亮赶紧一个打挺把他掀开,拼命抹嘴、浑身难受道:“臭死了你!赶紧回去洗洗。”
“是得洗洗了。”方明珏看得发笑,“大仙儿,你赶紧回去梳洗打扮,把你那身宰衡大人的新衣裳换上给咱们瞧瞧。我活这么大还没瞧见过加章的补子呢,嘿哟,得亏你想得出来!”
他将笏板换了只手捏着,右手竖起两指,往裴钧前胸后背比划:“蔡延身上都只有一只鹤呢,双鹤加章是什么样子?祥云玉带和金印紫绶又是什么样子?”说着干脆拉起裴钧的胳膊,拖着他就要往外走去,“走走走,干脆我同你一块儿回去,我可得眼巴巴地瞅着你穿戴!”
裴钧笑着拿剑把他的手给撂开,扇蛾子似的扇了扇,可这时,却想起那一身所谓加章双鹤的一品银褂,原本还是他前世无奈入阁时,由眼前这两人喝酒打趣着胡闹出来的,心下不由觉出些恻然。可见着闫玉亮还在前面走着,方明珏还在身边笑着,他倒慢慢安然几分,只抬手摸了摸方明珏的脑瓜,轻叹了一声:
“田册的账都找齐了没?下午师兄邀了人来立堂子,你可别给户部丢脸。”
“瞧你说的。户部哪儿还有脸可丢啊?”方明珏把手收回来,手背叠着手心一打,“我可着那田册怄了好几年了,还有什么没折腾清楚的?师兄只管叫他们来,我非得指着他们的鼻子一个个地骂,一个个地叫他们还钱不可!看我不骂得他们没地儿哭去……”
自打几人在裴钧病榻边商量出了政事堂的制来,一个来月了,方明珏这兴奋劲一日更赛一日,旁的不说,他一心先盼着在堂子上雪了从前四处讨钱的耻,故每每说起都是两眼发光,叭叭个没完。
闫玉亮算是怕了他的碎嘴,这时不免疲惫地高举两手,哎哎应是,只求他能消停一些。
一旁裴钧倒是爱听,不过是吊了眉梢瞥他一眼:“得,我这摁着刀、压着剑的,提着脑袋做小伏低,演了一早上的朝班和睦,合着这政事堂是立给你方侍郎骂人的?嗐,早说啊!白瞎我一身好戏了。”
这话把另三人逗得哈哈大笑。一同往外快步走着,闫玉亮遥见孙世海正立在通往甬道的洞门边,撅着个身子往外头瞧,便叫了他一声。可孙世海倒像是看什么看入了迷似的,只管瞅着门外,是一点儿都没听见背后的声响。
闫玉亮啧了一声,便先作罢,边往他那儿走过去,边向裴钧问道:“那世宗阁里的事儿,就先看看成王爷怎么松动?曹鸾把他保出牢狱可费了不少工夫,眼下,也该轮到咱们仰仗仰仗他了。”
“仰仗他?倒不如说是借着帮他,让咱们仰仗仰仗泰王爷呢。”裴钧鼻子里哼了一声,“成王爷这胆子,小得都能塞蚁洞了。就这一两月关在宪台衙门里,思齐好酒好饭招待着,他都还担心自己的脑袋要掉,张嘴闭嘴就是梦见他太爷要来接他去尽孝。要不是宋毅拦着点儿,他送去给晋王爷哭惨的信都能绕着京城跑整圈儿了!他也不想想,他弟弟还在外头打仗呢,他这不是给人添堵么?啧,眼下他出来了也是好事儿,可不敢求他帮上多少,我只求他别添麻烦就万事大吉了,可给我省点儿心吧……”
“是,是。真是苦了你。”
方明珏听着这絮絮叨叨的,嗯嗯啊啊给他应着,眼见闫玉亮没有回头,便忽而凑到裴钧耳边低低说了句:
“我懂,我都懂。我大姐头年归宁的时候,也是这么数落她婆家的。”
“呿!”
裴钧气笑出来,扬手就在他后背上一捶,把他捶得一通乱咳:“咳!咳咳……你还不让人说说实话了!”
“什么实话?”
闫玉亮回头向二人看来,却见裴钧胳膊勒在方明珏脖子上,正一边揪着方明珏的耳朵,一边冲他龇着牙笑:“没什么,师兄,我就是和明珏儿说说咱们那三件大事儿。说啊,哪三件?”
他紧了紧胳膊,把方明珏勒得吱哇乱叫、不得不答道:“抄蔡延的家!清田册的税!理兵部的折!你……你撒开我!!”
方明珏摇着胳膊向前一栽,终于挣开他魔爪,瞪他一眼,两把扯好了身上的褂子。这时,几人恰好走到孙世海身后,见孙世海还是没察觉他们靠近,方明珏干脆悄悄走到孙世海身边,猛地在他耳边低吼:
“叫你抄家了老孙!愣着干啥?”
孙世海被他吓得跳起来:“天娘老爷的,你有病啊?!没见着我这儿听墙角吗?”
他轻拍着胸口缓了口气,这才向洞门外头努了努嘴:“我倒盼着抄家啊,可眼瞅着咱部堂大人还在气头上呢。他要是不批人,我拿手给你抄去?”
“哦?张三在外头?”
一时间,裴闫方李的四个脑袋也叠叠凑去洞门边,这时才看见,门外甬道里的十来步外,果真是张三正在听一人说话。
裴钧定睛一瞧,见那说话的人竟是钱海清,直是眼皮都一跳,当即不敢耽搁半分,抬脚就朝那边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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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其罪六十 · 内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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