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裴公罪 > 第170章 其罪六十三 · 专杀(一)

第170章 其罪六十三 · 专杀(一)

虽是说了即刻回京,但等姜越真的走出帐外,监军又报来万事待决。

其一,是要定下回京的线路,大军才好分步开拔;其二,是要定下如何归还沿途抽调的州兵人马,不再给兵部、朝中多添麻烦;而其三么,眼下大营里得胜归来的将士们都眼巴巴地盼着宴饮和犒赏,徐睿的残部也还捆在校场里等候发落,这些事要是离了主将,谁都不好代为决策。而姜越经此一战,在将士们心中的声威又愈加高涨,营中便都还盼着他严明赏罚后鼓舞两句,他若是忽而走了,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那厢郭晓在马厩里刷着战马,一看姜越居然捏着马鞭朝他走来,吓得把刷子一扔就过来拦他:

“王爷!去哪儿啊?您这一宿没睡的,胳膊也还伤着,可不能再骑马赶路了。”

说完他还挤眉弄眼,示意毛青也帮着劝上两句。可毛青饶是知道这大营里的事务紧迫,却也更知道京中之事比这更加紧迫千倍万倍。

他后背包袱里的传国玉玺重如千斤、好似炙铁,光是背着来的这一路,就已足够他殚精竭虑。他本以为见到姜越会轻松许多,这时却听郭晓说姜越彻夜未眠又身上有伤,立时就更感背心烧灼、进退维谷,便只能为难地看向姜越,不忍开口劝一个字。

可就是这么一拦一说的功夫,监军也趁机小跑过来在姜越跟前跪下,手中捧起了带来的兵册,目含忧切地抬头望向他。

姜越垂眼看去,只见那兵册中都是此番南下将士的军籍名号,当中有不少红圈勾注,笔笔都是等待抚恤的伤亡。

这到底又将他眉梢压下来。

等过一时,他先将马鞭按在了郭晓怀里,想了想,扶起那监军说道:

“回京的线路,赵先生定过了,便还按他说好的备办。今日起,大军可在营中宴饮三日夜,酒肉都算孤的私贶,不占军馈,你只令他们不可擅自离营、滋事扰民,违者军法处置。至于犒赏和抚恤……”

他把监军手中的兵册接下来,叹一声道:“孤即刻看来,午后便予你定决。”说着向毛青道:“你也正好休整一时。多日赶路,你怕是也累坏了。”

毛青心头一热,正要应下,却又听他补上一句:

“今日安顿好兵事,咱们明日一早就走。”

说完这些,他立马就回了主帐理事。

在军营中热火朝天的围炉欢呼和饮酒高歌中,他定神看完了兵册,大略想好该如何处置,便招来监军撰写官文,并在军报剳子中补上了徐睿一事的前情后事与朝中知晓,查看无误,才令信兵快马送去京城。

信兵整装备马的时候,帐外已是黄昏。

姜越听见深秋的山谷间回荡着士兵响亮的欢笑与歌声,唱的是几句相思民谣,当中有句唱词,竟是裴钧从前与他念过的:

“与君离别苦,始知相思长。”

而今听完这整首民谣,他才终于知晓了这唱词的后半:

“与君离别苦,始知相思长。

一日无面君,秋水望断肠。

雁去花仍在,春光旧梦香。

何时青鸟信,携手踏斜阳。”

恰此时,一道秋风起,一片巴掌大的红叶便从姜越头顶萦然飘下,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姜越弯腰捡起那红叶,眸中一颤,似乎是想到什么,便忽地抬手叫那信兵等一等,继而走回帐中。

片刻后再出来,他手中已多了份缄好的书信,低声吩咐那信兵道:“此信你交到裴宰衡手中,不要与外人知道。”

信兵引以为要事秘事,立时肃然,既已领命,便跃马而去。

姜越就此负手回帐休息,却未见不远外的马厩之中,刷马刷得满头大汗的郭晓正挽袖捏着刷子蹲在地上,将这荒唐的一幕尽收眼底,此时已是在黄昏日头下错愕失笑:

“……咱堂堂七爷,竟也有替人捡红叶的一天?”

“这可真是稀了奇了。”

姜越的军报和官文是八日后的正午送到京城的。

信兵由杂役带进南宫衙署的时候,细细的白雪正迎风飘飞,蒙在金瓦红墙间好似层薄雾。集贤殿里的堂子刚散,列坐的工部堂官及其下各司衙门的长官正沿着回廊鱼贯走出。

这一群穿着各色纹章朝服的文官带着股扑面而来的书卷气与他的满身风尘擦肩而过,口中还议论着天南海北的运河道桥与织造粮仓,叫他一瞬听来,直如在云里梦中,还是那杂役忽起一声“裴宰衡”,才把他叫回了神。

信兵一惊抬眼,却见眼前这大殿堂中空荡荡的。宽阔的长桌上纸笔俨然,中央摆有盏香炉正徐徐吐烟。长桌四角的铜盆里燃着些未尽的炭火,把整间屋子都烘得很暖,可桌边的二十来把木椅和一把交椅却通通空着,只有些皱巴巴的精美团垫还在那儿一一占座儿。

杂役见无人应答,又提高些声音,朝里间叫道:“宰衡大人,梧州城有要信送来!”

信兵当即听见啪嗒一声,是那顶天立地的几扇书架后面,有什么东西被撞落了,旋即又响起了一道低沉迷糊的人声:

“……快拿来。”

杂役连忙拉了信兵一把,信兵才会意向那书架后走去,循着声响绕过了好几条道,才瞧见个紫衫银褂的人影,正坐在一张旧木榻上皱眉揉眼。

一本七寸大的硬壳造册落在他脚边,内中的黄笺都散出了一地,笺上密密麻麻写着一二三四百万千万,而榻中人自是看见了,却没有捡起,这时抬头见是信兵,他皱起的长眉才舒展开来,醒了醒神,方对信兵笑道:

“有劳小将士送信来了。京城里天儿冷,这些你拿去买买酒喝。”

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碎银往前一递。信兵愣愣地双手接下来,连忙解下信匣奉给他,这才连连道了谢退候在殿外。

这信匣捧在手中,裴钧的瞌睡立时醒了。

他坐直了身来把匣子打开,先拿出官文,扫了两眼,见不是姜越的笔迹,便不耐烦地合上了,先放去一边,又见再拿出来的是军报剳子,这便打叠了精神仔细去看,不料却越看越是眉头紧拧,不自觉地逐渐坐到了榻边,站起身来,待面色不豫地读到了最尾,见姜越没事、徐睿伏诛,他才松了口气,把剳子放去了一旁垒叠待决的朝报堆里,心里已在计较着明日要如何追责此事,如此又看完了姜越听任监国的盖印文帖,他胸膛里的一颗心才终于安放下来。

这时他走到大殿堂中,正要放下信匣,却见匣里还有封信。

信封的左上角小写了一个细细的“七”字,极不显眼,像极了一个黑黑的小叉。

裴钧眉目一动,把这信封扒出来,挑开了缄口便抽出纸页,见当先一句便是:

“拔营在望,喜得君书,知君念念,我心亦同。”

见真是姜越的字,裴钧眼里带上了笑,因想着就快见到姜越了,他直是原地绕圈走了三步,才得以静心再读下去,见下一行写道:

“小物已至,其重甚甚。虽则可爱,尤不及君。”

——可爱。

他说我可爱。

裴钧看得嘴角都翘起来,连带脚下竟轻轻一跃,又不由眨了眨眼睛反复去默念,此时是满心满眼都是蜜意,未察觉间,他已经绕着长桌走完半圈了,这时才往后读到了再下一句:

“然思君难尽,言犹未及。唯托山间红叶,遥寄寸心。只盼君安好,无复挂念,静待十日,我必归京。”

“……红叶?”

裴钧挑眉一愣,右手忙把信笺举近了一些,待看清了是这二字无误,左手便当即窝起信封,用信笺接着封口往外一倒。霎时间,一枚半掌大的枫叶就从那信封深处滑落出来,叶身的橙红被殿门外投下的日光照透在信笺上,好像把整张纸都泼上了丹霞。

这鲜亮的颜色,一时把他眼下都烘热几分。

他小心地捻起叶柄,把这红叶举起在日下端详,直觉连日来看尽了白纸黑字的昏花老眼都被这叶子映亮,看哪儿都罩着层明亮的暖光。

正此时,杂役紧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大人大人,成王爷来了!”

裴钧脸上的笑意一凝,只来得及把信封信笺胡乱塞进袖中,就已听成王气急败坏的声音穿透一道道窗棱格栅,好像利箭一般戳在他后背上:

“裴子羽!裴子羽!!——”

裴钧连忙转过身去,只见成王姜垣裹着身金翠毛袄冲进殿门,毡帽和毛脖上糊满了雪渣,不难想见是从宫外一路疾走来的。此时此刻,他厚厚的两袖下还各夹了七八个长短卷轴,不等放下,就瞪着裴钧吼起来了:

“好你个裴子羽!你敢戏耍本王!信不信本王革了你!”

裴钧还不知自己怎么就得罪了这位少见的王爷,正要开口询问,可偏偏就是这一瞬的迟缓,叫成王更是瞪圆了眼睛:

“你不是答应了今日要来看火器吗!怎么没来?”

裴钧心中一突,这才想起来。

前几日立冬之后,成王一是听说叛乱平了,二是听说各地的漏帐正逐个补上、或还有剩,便忽而亲自找到了政事堂来,要裴钧立马开堂子议一议督造火器的事宜,说是要趁现在,立马就把他曾向永顺帝表过决心的火器营给办起来。

那时成王缩回王府已一月有余,好不容易才将之前蹲大牢的惊怕和心伤都养好了,又因泰王和姜越不在京中,宗室老小群龙无首,他便难得为姜越监国一事,在世宗阁里叱咤了一把。

如今监国既定,他自然腰杆笔直,正是四十来岁都不曾有过的意气风发。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鼓起了前所未有的极大勇气,穿着五章公服走出王府来,很有气势地站在这集贤殿的大堂里。

他因幼年在宫里遭过丁梁之乱,跟着母妃受过几年冷宫的苦,个头便矮瘦,饶是如今穿着厚靴杵在那儿,也没比蒋老坐在椅中高出多少。可就算如此,他也涨红了一张脸,面对正列坐此间商议边事的几十个文武大臣,从小小胸膛里震出了顿然却响亮的一句:

“若还不办,再等就晚了!”

此言一出,满座惊寂。

因为大家都还记得当年他展示所成时炸烂了永顺爷金帐的事。

于是大臣们不知该如何接话,成王也不知要怎么圆场,一时沉默的更沉默,脸红的愈脸红,终于,是裴钧看不下去了,才蹲在角落里弱弱问了声:

“王爷就……非得现在办?”

成王一惊回眼,这才看见裴钧窝在那儿,脚下便朝裴钧挪了两步,舔舔嘴皮,齿间又吐石头似的蹦出仨字儿:“就现在。”

说完,他连珠炮一般道:“年初承平来朝的时候,孤见那秋源智的侍卫都带上了小火铳——”他两手拉近比划了一下,“只这么小。想是从西洋买来,却竟精巧得如此模样。孤便让晋王问了那秋源智,听秋源智说,西洋几国近年兴兵出海、抢掠各地,已造出了能打一里地的转轴大炮,一次可装填数百颗火药,点燃了一发,就——就像几百个弩兵齐射火箭一样,眨眼便打倒一个阵列,威力十分惊人,我朝远远不及。若还不快些赶上他们,你等来年要忧心的就不光是北陆的边事了,海事怕也不妙!”

大臣们站起来,蒋老也早已起身要让他入座,可他也不坐,只向裴钧急道:“孤可不是危言耸听的。西洋的火炮图纸,孤这半年来左右筹款散了千金,才辗转托人从关外买回来,照做了几样,真是厉害。你若不信,不日就来孤府上瞧瞧。只要瞧过,你也会说非造不可!”

……

此言的“不日”,想来便是眼下的今日。裴钧当时许是应下了成王才将他送走的,可在如烟如海的政事里沉溺了几日,他竟是累得把这茬忘了。

想到这儿,他连忙向成王抱拳告罪:“今日与工部议事,耽搁久了,眼下堂子刚散,臣正要快马加鞭赶去王爷府上呢,倒难为王爷冒雪来了。臣给王爷赔罪。王爷可用过午饭没有?”

成王这时把满满两胳膊的卷轴放在了长桌上,不甚耐烦地冲他摆摆手:“吃过了,吃过了!”可回眼见他抱拳的手里捏着枚红叶,不免稀奇:“京城里的叶子都冷掉了,你是打哪儿摘来的红枫?”

裴钧赶忙把叶子揣进怀里。只好在成王贯来无心理会他人,还不等他找补两句,已经心无旁骛地解起了卷轴。

恰此时,老馆役正从成王身后把裴钧的午饭端来。裴钧连忙暗地里冲他摆袖子,让他赶紧拿走。眼见老馆役会意、掉头消失在廊上,他才勉力揉了揉眼睛,好脾气地袖手站在成王身边,耐着性子看向成王展开的两卷图纸。

“你看,第一批要造什么,孤都画好了。”成王指着其中一个就道,“这个,迅雷铳!前面有盾,盾心上足有五条铳管,盾前有刺,盾后有刀,敌人一来,咱们的将士怎么都能应付几手!”

然后又指着另一个道:“这个,虎蹲炮,比西洋人造的还长。咱跟这儿一点,能打二里地外,人还没瞧见就打趴下了,刀子都不用掏出来。还有这个,鲵油瓶!咱往敌人粮草上一扔,啪的一炸,全部点着……”

他一股脑说了好些,眼睛都在发光,再说了一会儿,嘴都有些干了,却没听身后的裴钧应话,一时急急回过头去,却正对上了裴钧凑在他肩膀侧旁的一张脸,和裴钧认认真真与他对视的目光。

成王不由一愣。

裴钧眨眼笑了笑:“王爷继续啊。臣在听。”

成王不置信道:“真在听?”

“真在听。”裴钧失笑,“王爷这事儿,可比什么造大桥和粮仓都有意思。”

听他说有意思,成王一时很受鼓舞,便接着说下去:“……总之,我画好了七八样,只要你批三五万两来,咱们即刻就能先造一批,运去边关前线,打翻几个仑图大营再说!从今往后,叫他们一步都不敢踏过来,这边事如何,不还是我朝说了算?老七和一众将士守在疆界上,也再不会受伤了。”

未料他这话忽而转到姜越,裴钧的心蓦地一颤,又听他说着叹息起来:

“哎,老七这一去平叛,虽说是胜战了,却也没个信儿来。孤现今倒后悔了,不该给他写那么多信……他远在南地,穷山恶水的,要操心的事儿够多了,这再一瞧见孤在京中受苦,也不知是要担忧成什么样子……”

裴钧心虚地摸了摸耳朵:“啊,是,是……”

成王垂下眉道:“老七打仗不容易,总是身先士卒。我怕他吃亏,这回便也让晓儿给他带了一箱。”

裴钧一愣,眼睛稍微睁大了些:“一箱什么?”

成王忽然从袖子里掏出个铁砣,平静道:“地发火么。”

集贤殿里放的是几朝藏书,若是被炸,岂还得了?

裴钧连忙抱住他胳膊:“王爷王爷,可使不得!”

“怕什么,这没装火信儿呢。”成王另手举起来,手心托着根掰弯的铁须,一看裴钧被吓到的模样,立时开心地笑起来,“瞧瞧你,把蔡延都打了个半死的人,竟还怕这小东西。你说,它是不是厉害极了?”

在成王尤为期盼的目光中,裴钧慢慢松开了他的袖子,想了想,也真的点头如成王所愿地说道:“王爷说得对,这火器,咱们确然非造不可。”

“是吧,是吧!你也懂了吧!”成王即刻转身望向他,激动得瞪大了眼睛,脸上焕发出光彩来,几乎把岁月刻下的一道道细褶都撑开了,“那你什么时候能批?孤这就去找工匠,必要造出天下第一的铸器坊来——”

“王爷,王爷先别急。”裴钧好笑地把他高举的双手接下来,按了按以示安抚,似乎是想了想该如何开口,才条理清明地说道:

“首先,眼下政事堂立起来了,百官都能开口说话,这事儿能不能批,如今不是臣一个人就能说了算的,得先开堂子议来,大家表决。臣在这儿先向王爷保证,这堂子,一定能开,王爷想说的话,臣也一定都替王爷想到、带到,只不过呢……”

成王的心都被他揪紧了:“只不过什么?”

见他神色不安,裴钧便再想了想,才妥当措辞道:“这话臣是斗胆讲的,王爷听了,可不要生气。”

“哎呀你就直接说吧!”成王一跺脚,“你们这些文官,真是!说句话要急死本王。”

裴钧这才笑着继续:“王爷勿恼,勿恼。臣想说的是,这些图纸,王爷画得很好,甚为精妙,可谓天慧绝伦,智煞群臣,可王爷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朝的将士们,实则——实则不如王爷您这么——这么精通器术,这么知晓变通?就拿这迅雷铳来说,王爷为将士们煞费苦心,是想叫他们御敌之时,既能防守,又能出击,既能用刺刀捅,又能用火炮攻,对吗?”

成王一听这话,知道他方才是真的仔细听了,竟也全然懂了自己的一片苦心,便连忙点头:“对!对对!”

裴钧便徐徐再说:“可御敌之时,生杀只是一瞬间。我朝将士们多是寻常百姓,不如王爷这样精明,若是在这一瞬间里要面对刀铳盾刺这么多选择,一愣神就可能失去先机,而战事的成败,许多都是这一瞬间决定的,前线将士的性命,也可能在这一瞬间就化为乌有。臣以为,咱们可以先将这太过厉害的迅雷铳放一放,首先把单一火铳给造好、造妙,配备给将士操练,进而在营中督练改造,待将士们熟悉起来,再慢慢去造更威猛的火器——”

“有道理。确有几分道理!”成王击掌,当即抬指点点裴钧,说话也不那么拘礼了,“你小子,不愧是裴将军的儿子。你知兵,这话极有道理!那咱们就先造好火铳。”

“王爷谬赞,王爷明鉴。王爷所思甚远,臣比之只是鄙陋浅见,可万万不敢依先父居功。”裴钧把他请在椅中坐下,让馆役给他倒杯茶来,接着又说,“既然王爷不嫌弃,臣便还有一言,想请王爷听一听。”

成王道:“你赶快说。”

裴钧便俯在他身边说道:“王爷或然以为,造火器,是办火器营的第一要务,朝中若是批款,头等的花销也在造火器上,可臣却有些不同的想法。”

“臣以为,火器营这事儿,首要的花销实则不在火器,而在人力。何人来管,何人来造,何人来练,甚至于那虎蹲炮重达千斤,要如何在前线拖动、运送,这些必都是细微功夫,若不提前想好、演练好,丢的都是人命,这当中折损的代价也远比万斤铁器高昂。”

成王听来凝重,不由点了点头,双手撑在膝头,微微向他前倾了身子:“那你说怎么办?”

裴钧笑了:“这是兵部的事务,臣可不敢胡说,自然得问问蒋尚书。王爷若有中意的匠人,适当的图纸,属意的班营,都可以说来,咱们叫上他,一道用个便饭聊聊便是。”

成王一拍大腿:“好啊,这个好。几时聊?”

话音未落,他却见裴钧已经十分自然地开始往他跟前的桌上铺纸摆笔:“就今晚罢。讲武堂里马上散会,臣这就去请蒋尚书过来一趟。”

成王一愣,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要叫我立马画好写好?”

“是啊。”这下换作是裴钧眼含期待地望向他了,“王爷今日所示,真真叫臣无比拜服,若是快上一日投入实战,便是快上一日振我国威,驻扎疆界的将士们也能快些用上,那便诚如王爷所说,晋王爷今后领兵打仗,就再也不会受伤了!”

这都是成王之前说过的话,成王听来,自然高兴,深以为然,可等兴冲冲地拿起笔来,却忽而盯着裴钧,若有所思道:“裴子羽。”

裴钧还是俯在他身边应:“成王爷。”

成王捏着笔,似是纠结地想了一会儿,才揪着那毛笔的尖子,低声开口了:“我过去多在封地,从没给你施过什么恩惠,这回皇上囚我,连我三哥的手都伸不过来,你倒叫你学生和那个讼师……一回回地往御史台保我,还给我送吃的,这是为何?”

裴钧不料他是问私事,微微一愣,才谨慎答道:“于公,臣以为王爷因贿买之事被囚,实是内阁想助皇上削藩之故,若论实际数额,本就罪不至此,更何况,王爷方才说筹措银钱竟是为采买火器图纸,这就更不当治罪……于私,臣素来知道,王爷与晋王爷十分亲厚,而晋王爷于臣既有知遇的恩德,也有救姐姐的恩德,臣便也念这恩德是托了您的福泽,故为您奔走一二,原是应当,王爷您不必顾虑太多。”

成王听来,眼中闪了闪:“是老七托你照料我的?”

裴钧只好点点头。

成王立即道:“他那时都是九死一生的处境了,竟还……哎呀。”

说到此处,他眼泪都要掉下来。

裴钧饶是知道成王的性子比泰王、姜越都柔软许多,却不料这位专爱造火器大炮炸人的王爷说起姜越三两句就要落下眼泪,不免惊得半蹲下来,掏出绢子递给他:“臣失言了,臣有罪,王爷别伤心。您念着晋王爷,晋王爷也念着您,这不是一般无二的么?”

成王接了那绢子点过眼角,这才点头说:“是,是这样……”

这时抬头看向裴钧,他又忽而感慨:“过去老七惜才,年年从壑州回京,总要寻人来问,裴子羽怎么样了,裴子羽做什么了,不时也惋惜你帮着皇上,担了那爬龙床的名头,做那么些实事儿也没人知道。你倒也确实争气,坐在皇上身边儿啊,把老七害苦的时候可多了去喽,老七呢,又心软——你也瞧见毛青和景贺了罢。他能下死手的机会多如牛毛啊,却一次都不曾对付过你,眼见真是爱惜你一身才学。几兄弟私下说来,他只盼着你哪日能醒悟……如今倒是好了。你跟着他,挨了场杖棍也要废了内阁,如今立了个堂子,竟叫我都能想想这火器营的事儿;他因着你,不止平了叛乱、赢了人心,还把兵权握稳了,这可真是奇了。岂不像是天注定的么?裴子羽,今后你既要为他成事啊,便只管安安心心的,啊。老七他,是真心待你,他日事成,也绝不会亏待了你,这你要信他。”

“……”裴钧一时不知他说的还是不是私事,只得赶紧点头,摸了摸鼻尖,“臣自然信他。”

成王听他这么一说,便很安心了,这才转回桌上继续写画。

裴钧见此,正想叫人去讲武堂请蒋老过来,却未料廊外已有人声叫他:“师父!师父,我查到了!”

下一刻,钱海清一张桃脸红彤彤地跑来,跨进殿门便喘出一口白气,冷得直是搓了搓手,才得以把僵着手拿了一路的东西奉到裴钧面前:“师父,云门关一带四十年来的黄册和田户,我都比对好了。您所料不错,那方圆数百里确然有鬼,从蔡构还是州牧的时候就是了——或还更早,到了蔡沨继任之后,这鬼就闹得更大了。”

“怎么说?”裴钧拧眉接过他递来的稿纸。

钱海清这时才瞧见成王坐在他身后绘图,赶忙行了个礼,爬起来才继续道:“您看,这些村子,年年都有新生儿上报录籍,但在那之后却再无变化——没有纳赋、没有买屋赁田,长达数十年,这些录籍的新生儿在长大后甚至没有婚丧嫁娶,没有人考科举,也没有人继承祖业,更无人改名换姓、移居他府。这不是闹鬼,是什么?这些人,只像是一生下来就没了一样。可没有人,田户是不可能多报一份户籍来增加自己的税赋的,这就说明……”

“这些人一定是存在过的,只是不见了。”裴钧看完那些稿纸的演算,心头逐渐泛起冷意,“你只粗略一算,这些失踪的人竟也有数千之多?”

钱海清也同样面色凛然,点点头道:“这些还只是能查到的。若要更确切,我可再去请教请教师叔——”

“不必了。”裴钧把稿纸递还给他,皱着眉道,“户部事多,你师叔忙得一个头两个大,甭去烦他。你且在这儿陪陪成王爷,歇着罢。这事儿我亲自去问,自有人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殿外的冷风此时打帘缝里钻进来,刮在钱海清的后背上是刺骨的凉:“师父是要去审蔡延?”

这时裴钧已穿好了狐裘袄子,拿起了放在殿角的金剑,闻言并没有答他,只叫他顾好成王,便撩帘推门走去殿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0章 其罪六十三 · 专杀(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小船三年又三年

窒息

错位日记

你的雪人能活多久

僵尸缪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