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片刻之前,裴钧手持金剑出了南宫衙署,带着六个皇城司的侍卫,快步走进了刑部大牢。
这牢中少窗,走道便昏暗得一如既往。他刚踏入其中,就见两道细小的黑影从他脚边吱吱窜过,再向里多走几步,又听班房中传来一阵剧烈而苍老的震声干咳。
“那是张岭?”裴钧脚下不停,只问了身旁一句。
大牢头冯必亦步亦趋跟在他后方,听言连忙点头:“是是!大人,是他。”
一行人走过牢房的转角,那咳嗽声已愈发变大。裴钧抬了眼,见五步之外的牢房中央,一盆忽红的灰炭在半黑铁盆里徐徐冒烟,而靠墙的石床上,张岭正坐在干草破棉里弓身咳喘。
他的眉眼紧锁,好似一张揉皱的麻纸,这时一手拿着布帛捂嘴擦拭,而另一只手,却是颤抖地握了支软毫去蘸墨,居然是就着头顶小窗投下的光束,正趴在满桌纸页间奋笔疾书。
裴钧顿时停下步子:“谁给他的纸笔?”
冯必头上的冷汗已经下来了:“是、是郑大夫。说是……什么《法论》的最后一册,还没作完,让咱们禀过张尚书,给送了些纸笔——”
“开门。”裴钧没有多的话。
冯必即刻闭嘴,掏出钥匙,小跑上去将牢门打开。
牢中的张岭听见动静,惝恍抬了头,见是裴钧进来,还想要言语几句,可不等出声,却见自己桌上摊开的纸页已被裴钧一把掀起来拧作了一团,噗地一声就扔进了炭盆!
烂炭不吃火,纸页倒好燃。张岭来不及起身,就见自己呕心沥血作就的篇章沾上火苗,霎时之间全点燃了。那忽起的火光登时将一室映亮,照在他睚眦欲裂的一张脸上,叫他立时惶然地张大了嘴,似乎要悲愤地叫嚷什么,却没等叫出来,就又被胸中淤气堵住了嗓门,歪在桌角,厉声再咳起来。
裴钧瞥了他一眼,抱着金剑转身就走,可刚踏出牢门,却听身后传来张岭的低嘶:
“裴子羽!你以为……烧了我的书,关了我的学堂……这天下的法道便会尽毁吗?不会的!你烧我一页……我还会再写一页,你烧我一册,我还会再写一册!哪怕是用血,用泪……我也会将这《法论》全部作完,流传下去,告诉世人……什么是十恶不赦的祸国奸佞,什么是夷灭正统的窃国贼人!”
“你写啊。谁还不让你写了?”
裴钧在身后那擂鼓一般的破声呛咳中悠然回头,目映牢中的熊熊火光,启齿冷笑道:“但为求你所谓的公平公正,你最好是把你自己也写进去,好好写写你张家是如何欺世盗名三百年,再误人子弟三百年的,好好写写你张岭又是如何冤抑百姓、涂炭生灵的。你先写写李存志案,写你的越诉之律是如何冤杀了无辜忠良,然后再写写那南地的叛乱,写你张岭的错律错令,是如何造出了十万流民在野逃荒!”
“咳!你这个咳……咳咳咳!”张岭捂着胸口,当中却只发出风箱一般的空鸣,此时他哪怕极尽全力地艰难呼吸着,也完全无法再说出句话来。
可在他胀红了双眼的急怒瞪视下,裴钧却是闲靠牢门,凌然垂望他:
“你说的对啊,张岭。这天下法道传习至今,是多少先儒累世的功业,它当然不会因此尽毁。可从今往后,在它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时候,却唯独你张岭写就的这些个腐条朽句和陈词烂章,再也不会流传下去了。今后,你是你,天下是天下,两者也再不会混为一谈!你若还愿意写,便就坐在这儿好好地写。往后你写一页,我便烧一页,你写一列,我便烧一筐!尔寿有限,我火无穷,倒看看你我之间,究竟是谁能掌管这万民教化!”
说完不等张岭再辩,他已抬手让冯必锁上牢门,冷声吩咐道:“去把蔡延带到讯室来,我要审他。”
冯必握着锁匙一惊,冷汗更是漫上背脊:“……讯室吗?”
裴钧却不再多言,只最后看过张岭一眼,便领着人往死牢去了。
……
“蔡延……”
“醒醒!”
“蔡延!快醒醒!”
连声的疾呼从耳边传来,蔡延一个哆嗦,从刺骨的寒冷中猛然惊醒。
周遭有浓厚而温热的草药味道,在这方冷透的天地之间,夹杂着一股焦糊的气息,隐约地灌进了他的鼻子。
“……坏了,炉子!”
他赶忙从雪地里爬起身来,急惶惶地奔入屋内,俯身拾袖端起了炉上的药罐,不料手指却被烫得一松,叫那药罐脱袖滑落,咚地一声杵在了地上。
山堂里已飘满浓烟,竹屏内传来父亲的咳喘。听见这响动,那咳喘还更紧了一声,强忍着问道:“没熬坏吧?”
蔡延咧嘴捏了捏耳朵,听言揭开盖子一看,肩膀都沉下去,过一会儿才道:“坏倒没坏,只是……熬过了些。”
“过些无妨,没坏就好。”父亲却是松了口气,还淡淡宽慰他道,“你且倒来,我将就喝了,省的你多跑一趟义庄取药……平白再去挨人口舌。”
蔡延垂眉“哎”了一声,找来瓷碗,把罐中仅剩的药汤倒进去,端过竹屏,奉在父亲面前吹了吹,这才抠着碗底,慢慢喂父亲一口口喝下。
他身上的雪渍在这时渐渐化成了墨点,待到父亲喝完药时,已将素白的布袄染灰了大片。
父亲憔悴地望着他起身,想了想,轻声问道:“这回可得了什么好句?”
蔡延把烧黑的药罐放进水盆,端到廊外,又拿铁钳熄灭了泥炉的火,这才回头对父亲笑了笑:“诗词文章大都难作,哪怕是卧雪去求,好句又岂是易得的?儿子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他的意思,本也是宽慰,可这话听在父亲耳中,却到底像是扎进根针来。
父亲哀然瞥了眼书桌。蔡延见了,便几步走去桌边,拿起桌上的《寿春堂集》,将散出的信笺夹回书页里,与这诗集一齐卷起来,塞进书箱,再快速地阖上了盖子。
“七年了……真不去么?”父亲踟蹰地问他,“阜阳又不远,你去了也有那高文肃做伴,你大好的年华,大好的才学,何苦守着我这个——”
“儿子不苦。”蔡延打断他,走回榻边为他掖好棉被,笑着叹了一声,“如此的气候,北疆又在打仗,大哥守在塞北才叫苦呢。要是听见您说这话,他又该要气得跳脚了。”
父亲遂敛紧了眉头,不再多言。可就在这时,一道少年的急唤却在屋外响起:
“爹!——爹!!——”
这是蔡飏的声音。
霎时间,蔡延心头不知怎的,竟像是忽而被什么攥紧一般,突兀地一绞,冷汗也跟着从背心渗出来。
他赶忙捂紧胸口走出竹屏,与此同时,他年仅十岁的二儿子蔡飏,也正喘着粗气跑进了院子。
漫天大雪中,蔡飏清瘦的身影好似一张薄纸,可身后的雪地上,却拖曳着两道粗黑的脚印。
伴着他此时破碎的脚步,那脚印像极了两串沉重的锁链,一点点被拖进了柴门,带进了这方素冷的山院。
蔡飏颤抖的双腿被这锁链绞缚着,用尽了力气才跑到廊前,终于虚脱地跪在了满地惨白里。
他通红的双手抓紧了膝头的布,望向父亲,嘶声哭叫道:
“爹!您快、快去宗家看看吧!大哥……”
“大哥他,摊上事儿了!”
……
哗啦一道铁索声响,冰冷的井水兜头泼下。蔡延在浑身剧痛中清醒过来,耷拉的眼帘也随之翕开。
“醒了?”
凛冽的询问在头顶响起。蔡延昏瞀之中抬眼去看,却被一道银白的反光刺进了眼睛,霎时疼得双目都虚了,还是等缓过口气来再度睁眼,才慢慢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这是一方四面都钉满了刑架的讯室,而他自己的脖颈和双手,正被死死地锁在一道极为厚重的枷板里头。
浑身的湿冷好似虫噬,叫他止不住地颤栗起来。发梢的水滴愈加坠落,顺着枷板老裂的纹路而下,接连敲打在座下的物事上,竟让那物事发出了叮咚的声响——
就算是无法低头看见,他也知道,自己正坐在一把空了心的铁椅子上。
而距他五步之外,一把更高些的红木宽椅被端端地放在讯室中央,椅中人穿一袭精绣银褂,肩上搭了件棕灰狐裘,双手笼在宽大的袍袖里,正闲闲抱着把金剑独坐。
此时,见蔡延的目光终于聚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人便稍微从椅背里直起些身子,靠向右侧扶手,一时间,他那张被浅绒毛领簇起的俊美容颜,就慢慢移进了顶窗投入的冷光之下,狭长的眉宇轻轻挑起,清亮的双眸也隐隐含笑:
“蔡太师,暌违日久了。”
“哼,裴子羽……”
蔡延喉咙里溢出哑笑,浑浊的眼珠在缭散白发间缓缓转动,待看清了裴钧,便也看清了裴钧身上的双鹤银褂,而此时此刻,这银褂正被寒光照耀着,亮得就像是一面镜子。
这叫他不禁又眯了眯眼睛,片刻后,才睨向裴钧怀中的金剑,倦然叹了声:
“小子,你是来杀我?”
见他笑,裴钧便也跟着笑了:“急什么。我二人难得有闲,这不得先叙叙旧么?”
蔡延听来却更觉可乐,望向他的眼中是一片了然,可俄而再打量他身上的银褂,目光却竟似生出怜悯:
“我就说么……毕竟你眼下,怕是更杀不得我了。”
讯室没有点火,气氛极尽阴寒。裴钧听言眉梢一扬,袖手看向他:“太师此言何意?”
蔡延强忍着寒冻和痛楚,饶是在如此境地下,睨他的目光也仍是倨傲:“双鹤加章……前所未有。你这么穿,是想叫旁人怕你。可旁人若是真的怕你,你又何须手提那三尺金剑,何须赶制这双鹤加身呢?说到底,还是你怕旁人……”
他臃肿的身躯被铁锁虬结,贴身的湿衣更似冰窟牢狱,冷痛交叠之下,终于是忍无可忍地闭目一颤,喘息着再道:
“不过,这银褂加身的感受如何?这权势尽握的感受……又如何?于你而言,它又究竟是如虎添翼呢……还是,如鲠在喉呢?”
裴钧的唇角微微勾起,不无不可地动了动肩:“一身衣裳罢了。好穿便穿,不好穿便不穿,我可没有这么多讲究。”
蔡延却嗤道:“你说的倒轻巧……世上的读书人,有哪个不想穿上这褂子?可穿上这褂子,谈何容易,脱掉这褂子,又岂会由心……须知,这人在官场一日,便是走在冰上一日。为人臣子的,总是担着公家的事,又操着私家的心,这身上的褂子颜色越浅,肩头的担子,便就越重,是故……这朝班之中虽无明文,学监里头虽无讲授,你我却自打入班起始,就人人都知要记一本私账……”
“哦?”裴钧的眼睫轻轻一眨,身子往前倾了一些,“那太师的账,怕是有不少罢?”
“呵……”在他如此目光之下,蔡延心知肚明地嘶声一笑,“你定是把我太师府都翻了个底儿掉,今日,不也是来找我算总账的么……又还跟我装什么糊涂?”
见他直言,裴钧也就不再兜圈子了,只朝身旁的阴影里抬了抬手指。片刻后,一个半腿高的篾筐便被皇城司卫抬到他脚边,砰地一声摞在地上,震起一片浮白的灰尘。
蔡延隔着几步看去,见那篾筐里装的满满当当,全是他收在禅室的卦书和注本,加之一些泛黄的加笺、标红的信章,堆起来竟是比那筐子边沿都高出了半尺。
他自嘲似的叹了一声:“还真是不少。”
“谁说不是?”裴钧拧眉从中拿起一册,不无嫌恶地撇了撇嘴,“我光是看,都看了两三个日夜,更别提要解这当中的关节和暗语——”
“你解出来了?”蔡延兀地抬眉。
“自然。”裴钧垂眸翻开一页,“八卦原本不难,我也小有涉猎,看懂个大概倒不是问题,可这六十四卦的细微之处,却还要劳蔡太师为我解解惑了……”
说着,他举起那卦书,长指敲了敲书中的题注:“如果我没有猜错,太师这主卦里的‘天地水火雷风山泽’,对应的该是天子及下的七品朝臣罢?那客卦所写的‘乾坤坎离震巽艮兑’,自然就对应生死、升降、罢调和敌我。由此合着朝班的变动一推可知,这一页卦文,你写的定是永顺二十六年的官员迁贬与朝中大事。可这不就奇怪了么……”
在蔡延难掩震惊的注视之下,他忽而朝前翻动纸页,竟足足翻过了七页空白,又再翻过一页,才显出这卦书中未曾作完的上一篇来。
这时他两肘撑在膝头,摊开那卦文向蔡延说道:“你此前的卦文,早已在永顺十九年丁忧返乡的时候就已停写,而七年过去,你辍官在家,卦书也始终空无一字,此时距离你后来回京复任,又还有整整三年的时间。我实在是好奇,你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忽而关心起了你早已舍弃的天下朝局?”
这问叫蔡延几许怔忪。
过了一时,他才哑着嗓子反问一句:“那冬狩之前,你既是已给新政表票,便是揣了随波逐流的心思……冬狩之后,你又为何要跟我……跟你师父,甚至是跟皇帝作对呢?”
裴钧的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听他谑然一哂:“你可不是为什么苍生!你是为了你姐姐的案子。”
“那你呢?”裴钧问,“你又是为谁?是为蔡飏,还是蔡沨?”
“……为谁又不是一样?”
蔡延灰白的眉毛深深皱起,似乎是时至如今再回想起来,裴钧所提及的那段过往,对他而言,也仍旧是一段糟糕至极的记忆。一时间,他迟缓的思绪飘散在岁月间,望向那卦书的目光都黯淡下去,哀然的笑声更是不无讽刺:
“裴子羽,你若是也对那命书着迷,便再多看看……等你看得多了,也许就能明白。”
“人生一世,诸多抉择,就好比棋局之交点、梁栋之榫卯,看似千变万化,实则却气数早定……那动乱的,翻覆的,永远不过是方寸之争。如你我者……千般算计,百般穿引,再是搏上了性命……于这史书江河之上,也仅仅只是斗一个早迟而已。可这早迟之事么,却总是这里早一步,那里就迟一步,避得过这一桩,便会遇到另一桩,选了这一样,又会带出那一样来,而等到它真的大祸临头、避无可避的时候……”
“你以为,你又真的还会有的选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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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其罪六十三 · 专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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