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顺二十六年的那个冬夜,三十五岁的蔡延从西林深山里吆出了驴车,带着久病的父亲和痛哭的儿子,祖孙三人一起,冒着一场极为严酷的风雪,驱车赶向了蔡氏宗家所在的族地——
歧乡。
哪怕是夜里,歧乡的一切也是那样的繁荣,那样的秀美,无论是莹黄绢灯下俨然的楼舍,还是那绵延百里纵横的阡陌,其形制与底蕴,甚至远远胜过了北方的京城。
可脱下官袍返乡的蔡延,这七年间每每驾车走来,却总在它愈发的繁荣下愈显落魄。
宗家的高门已在眼前。
此时此刻,他搭缰的双手早已冻得麻木,唯有胸腔和头脑格外炽热,当中正反复掂量着自己这贫瘠的一身可堪取舍和牺牲的一切,掂量着族中可堪博弈与利用的一切,可这一切算计算到了头来,真正叫他心急如焚的,却只有他那被困在高门之中受苦的儿子。
他是在来路上听完了蔡飏的哭诉的。
此事的事由原本简单。起先,只是他叔父蔡荣在西林的老亲家、时任西林监察的茂御史的父亲,茂老爷,照例来了家中串门。
茂老爷是个老学儒了。几年前,他是跟着自己儿子的调任,才从故乡陵阳来到西林的。在小女儿嫁给了蔡荣的儿子蔡谡之后,他时常都来宗家走动,又因仰慕蔡氏一族累世捐建的义庄与族栈,这回便跟随蔡老太爷,去了义庄的学堂里观摩,说是要回陵阳也效法一番。
可这观摩到了下午,蔡老太爷乏了,就在书院的耳厢里将就午睡,而茂老爷的精神却好,趁着雪后天晴的光景,他竟乐意指点堂生的学问,忽而就把年少的学童们叫到了另一间耳厢,一个个地去他跟前背书。
蔡飏和蔡沨都在这学堂念书。
蔡沨年岁大上一些,便是和头几个少年先进去的。
“可大哥都还没背上两句,前、前面的同窗就先出来了……”蔡飏哭着说,“过了会儿,里边茂老爷轻轻说着什么话,却又没声了。再过会儿,我忽地听到瓷碗摔碎的声音,那——那茂老爷大叫起来,说杀人了!杀人了……只也没叫完,学堂的管事就冲进去几个,大吼着要把大哥拿下。这时大哥在里头叫我,让我赶紧回家来叫人……我,我就一路跑回来告诉爹了……”
蔡延一路听来,一路面色铁青,不发一言。这时下了驴车,他先把蔡飏抱下来站好,用袖子给他擦了把脸,下一刻,又垂着眉梢,摸了摸他小小的脑袋。
宗家的仆从层层通传。
等蔡延终于入内见到了蔡沨的时候,蔡沨已经在八门紧闭的长老堂前默跪了许久。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脾性犟烈,族地百里都早有耳闻。哪怕此时他身上脸上已挨了不少的条棍,哪怕他嘴唇手指已经冻得乌青,他的脖子也还是梗着,腰杆也还是硬着,倒叫他周遭的积雪都化开了一圈,看起来就像是被他烫的。
蔡延一见此景,心胸当即都更痛了几分,正想上前替他暖一暖手,却见蔡沨冻僵的眼皮倏然一褶,双眼转向他,嘴唇动了动。
待近在咫尺地听见他所言,蔡延更是五脏都冷透,可来不及动作,就听长老堂内已传来人声。
他连忙叫蔡飏也先跪下,想了想,先是咬牙攥紧了拳头,几步踱到那紧闭的门扉之外,又是忍了再忍,才憋着气向里唤出一声:“伯公!”
堂门的帘子从里撩起,门扇推开了三指的细缝,一个老仆站在那缝里瞅他,冷冰冰道:“你还敢叫?老太爷被气发了头风,眼下正吃药呢。”
蔡延急问:“茂家老爷呢?”
那老仆斥道:“自然是不成了!你家老大背不上书,茂老爷不过训斥他几句,他就摔碗捅了茂老爷脖子。他犯的可是命案,杀的人还是御史的老爹!这天一亮,家里就要扭他送官了。”
“……”
这番说辞荒唐无比,更完全无视了蔡沨的委屈,一时叫蔡延气急到骤然失声,脚下顿顿地倒退一步,森然寒意也自后跟而起。
可那老仆说完却并没有走开,只仍旧站在门后,两眼鼠目似的紧盯着他,似乎是防备地等待着什么。
蔡延见此,便难忍怒气地再叫了一声:“伯公!!”
而门后自是寂寂无声。
唯那老仆站在阴影之中,见他发怒,语气倒变得恭敬起来:“延二少爷要说什么?我替你通传。”
蔡延不禁胸膛起伏,剧烈地呼吸着,直至赤目与他瞪视了良久,才终于说出他想要的话来:
“我,我求求伯公……”
“少爷要求老太爷什么?”
蔡延齿颤道:“求求伯公,救救我儿子。如是应允……”
“如是应允?”
“如是应允!”蔡延心胸发空地咬牙说道,“我蔡延必会衔环结草……毕生还及伯公的恩情!”
应他此言,吱呀一声,面前的门扉打开来了。
屋内的暖光扇开在廊前,截在蔡延发软的腿边,顿时驱散他半身的风雪。
那门后的老仆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那位时任西林学政的堂弟——他叔父蔡荣膝下的独子,蔡氏宗家的嫡系长孙,名字叫蔡谡。
此时此地一槛之隔,门外是一片湛蓝霪雪,门里的铜炉却赤炭温烧。蔡延在阴风之中举目看去,蔡谡就站在炉边烤火,身上绣衣被光照得橙红。
他面上毫无哀丧之色,仿佛那死去的茂老爷并不是他的亲家岳丈,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乡野村夫,这时看向蔡延的目光,也只如看见个碍眼的钉子:
“早这样不省事儿多了?折腾这几年,收了你地你就进山辟田,截了你支赐你还自己卖画,非要这么犟着,犟死了人又犟得过谁去?我爹他会饶了你么?”
蔡延没有接话,只低声问道:“叔父想要我做什么?”
实则他与宗家疏远,父亲是上三代就入庶的亲戚,叫蔡荣叔父是攀关系了,可蔡谡此时却没计较这些,只低声答他:“要你做什么,他七年之前就告诉过你了。你那时倒很有胆子,竟敢仗着师门同窗都在畿辅,一次次地回绝了他。要不是后来你娘走得突然,他起了些恻隐,愿意让你回来陪陪你老爹,你当真以为你出得了京城?”
蔡谡在火光之中看向他一笑,颇为讽谑地摇了摇头:“如今,你可不能再回绝他了。”
蔡延在寒风之中闭了闭眼:“那命案怎么办?我儿怎么办?”
“什么命案?什么怎么办?”蔡谡平静道,“茂老爷或然是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匪盗,只要家里和学堂不说,他儿子又能查到什么?至于你儿蔡沨……他那书也真读得磕碜,你若是识事,便不如叫他参军的好。今日他受了那腌臜老头的委屈,起手也能见着些力气,往后有了我爹的照应,他只需去塞北跟着你大哥,便管保在军中平步青云。”
这话并不是提点,叫蔡延的唇角溢出苦冷:“叔父这是又迁任了?”
蔡谡说道:“他巡抚任上平倭大捷,开年就要调去中军了。圣上龙心大悦,颁赐他加官进爵,这是光耀门楣的喜事,来日族中自会通传。只不过……此番进京,圣上也给他下了道密旨。有了这道密旨,如今我家在朝中的处境,却是比七年之前还要凶险了。”
密旨既是密旨,蔡谡是不会真说出来的。
他看向蔡延,蔡延也如他所想般出声直言:“圣上用不着梁旺和丁才了,可丁梁势大,他起用叔父,便是想让叔父帮他除佞。”
蔡谡这才点了点头:“此事,我在西林帮不上忙,姐姐嫁给了太子几年,独在宫中也孤掌难鸣。家中只有你进过中枢,也只有你,跟过孟仁甫做事。眼下,孟老入阁,已是大学士了,门生也多任朝中要职。我爹赏识你心智才学,更也是看重你故交的干系,便一定要你北上去帮他。此事,你意下如何?”
蔡延道:“我意下已经不紧要了,便按叔父说好的办罢。只是,我爹他已经久病难支了,恳请叔父和伯公体恤……往后,可切勿再叫他忧劳伤心。”
蔡谡笑了笑:“这倒要看你今后的造化。怎么样,你去是不去?”
可蔡延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却传来噗的一声。
蔡沨和蔡飏相继惊叫:“爷爷!!”
人声窸窣间,蔡延转身去看,竟是他老父忽而倒在了雪里。
……
“难怪你再等了三年才回京复任,原来是逢了丁外艰。”
裴钧双手合起那卦书唏嘘,听到这里,似乎是一个谜题终于得解,叫他又串起了更多的事来:“但你这三年之中作下的恶事,可一点儿都不像个居丧之人啊。你让蔡荣假证弹劾,贪禄冒功,送贿截奏……还有谗陷忠良。”
说着,他从卦书之中抽出张加笺,又从篾筐里再挑出封信来,将二物叠合在一起说道:“就好比这永顺二十八年的春天,你为中州阜阳卜了个‘蛊卦’。蛊卦者主巽象风,客艮象山……意为五品官员的下贬,而就在这年的八月,你如期收到了这官员的来信,是应证此卦已然告成,你便加笺在卦书中记下了信期。可是,你借蔡荣之手贬谪的这位官员……”
他将那张对应日期的信纸举了起来,指着那信纸下方清丽端美的“文肃”二字,幽然问道:“不正是高爷么?”
蔡延瞳仁一动,听他继而讽笑:“得亏高爷还念着同期之情,十年如一日地给你来信,始终为你留有位置,此番与你交心吐苦,更是大骂这谪贬又是被梁旺害的。可他哪儿知道……从这一年开始,害他一次又一次谪贬穷乡僻壤的幕后之人,却竟是你啊!”
“是你,躲在蔡荣身后穿针引线、移棋布阵,这才盘活了蔡氏当年散落各处的隐线和暗桩。也是你,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为畿辅各道都安插好了继任的人选,如此,才能助蔡荣在朝中一举拔除了丁梁党朋,叫他成为了永顺爷面前顶顶的忠臣。而这两党的官员一去……坐进他们空座儿里的,又全都是你蔡家的人了。这般运筹帷幄的手段,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是你一人之谋呢?”
说到此处,他似是心惊地拍了拍胸口,将手中的卦书扔回篾筐,啧啧笑叹道:“蔡太师真是机关算尽啊!”
“彼此彼此。”蔡延颤颤嘶喘着,“你不也正是如此图谋……才终于把我拉下了马么?这前前后后的排布与筹划,你又才用了多久?两年……甚至,一年?”
他眯眼看向裴钧:“我倒想问问了……那些我搁在府道,十来年都没有动过的暗桩,你究竟是怎么瞧出来的?”
“过去十年你不曾动过,不代表往后十年,你也不会动。”裴钧靠在椅中轻笑,听言只佯作掐指一算,“太师有所不知,我可有离魂洞观之能呢,只身入定,便得见未来十年之事。”
“荒谬!”
蔡延咧嘴一斥,只当他戏言,可这时却似乎想起什么,眼中竟忽而多了分恍然:“难道,你是买通了我那几个门生?”
裴钧当然不会回答此问。可这却足以叫蔡延像陷入魔怔一般反复地思索着,比量着,几乎是怀疑起了过往之中的桩桩件件,想到头来,忽而喃喃低语一句:
“一定是的。不然早在昨年此时,你就该死的!”
“……”
裴钧的笑意骤然一凝。
昨年此时?
那分明是他重生还阳的时候。
莫非,他的魂魄恰好在那时来到此世,并不是什么宿命的巧合、时运的无序,而是蔡延阴谋的作弄?
他脸上的错愕只是一瞬而已,却轻易就被蔡延察觉。蔡延斑白的眉头因此一抖,语气几乎是觉得荒唐:“怎么,你不知道?”
在蔡延忽起沙哑的讽笑之下,一阵恶寒从裴钧的脊背窜起。他忽地坐直起来撑着膝头,定定望向蔡延问道:“昨年此时,你曾想杀我?”
“何止昨年……”见他竟是真的不知,蔡延的笑声更是阴沉发狠,“近几年来,你屡屡在朝中兴风作浪、邀朋结党,不止是拆了我的人手,坏了我的好事,更是把姜湛那小儿都送上朝了!我想杀你,可绝不止一次……但真正叫我起杀心的,却是你非要阻挠新政一事。”
说到此处,他充血的眼中带上了戾气,斜睇着裴钧的神情不无痛恨,咬牙切齿道:“朝中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新政开局,那是多少个衙门切身的利害,多少个官员等待的时机……可你,却不惜背弃师恩与张岭决裂,也要拉着六部的堂官大唱反票!若是把你留到了票议的日子……朝廷的新政还办不办了?我们大家,还活不活了?”
“所以,就为了你们这敛财的时机、切身的利害……你就要在票议之前,杀了我?”
裴钧背脊的寒意散向百骸,在这话语的悚然中化作钢针,扎得他浑身上下遽然一痛——
实则,他重生以来曾多次猜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他的魂魄是从前世而来,占据了自己此世的肉身的话,那这具肉身之中原本的魂魄,又去了哪儿呢?
而这一刻,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见他一时之间噤声惝然,蔡延只以为他是事后心惊,便冷笑一声,盯着他身上的补褂哂道:
“裴子羽,如今你也穿上这褂子了,难道,你还觉得自己不该死么?你可知道,这褂袖之下的山河里头,那时是多少双手在问我要钱?你又可知道……这袍领往上的天宫之中,是多少张嘴要等着我填满?……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写下公忠体国、天下光明的折子向内阁撒气!你只知道你谄媚了七年的皇帝小儿,还困在宫中恹恹受苦!”
“你……和你那个师父,还有那姓薛的、姓赵的,你们都不知道这国朝的家是怎么当起来的,居然还敢立于庙堂、吵来吵去,侈谈什么改弦治国,做着什么宇内共清的黄粱美梦?呵,真是可笑!你们只想着改梁换柱、刷屋砌瓦……却根本就不知道坐这个位子、当这个家,是何其的艰,何其的难!”
“这京内京外的朝臣州官,都是用一个‘利’字供起来的,那古来百代,上下千年……天下山河又几时‘清’过?若是没有我蔡延斡旋了三四十载,这朝廷的锅都要揭不开盖子了,你们拱火拱得再旺,再多也不过是烧破了锅底、烫穿了铁,于朝廷是没有半分好处!所以,我当然要杀你……我要在票议之前,就杀掉你!”
“只是杀你一事,却远比我预想的麻烦太多。一则是你行事乖张,难有定数,二则是你身边跟有暗卫,叫我的人马屡屡失手。如此眼看着票议的日子愈来愈近,我还真是一筹莫展,可偏偏就在此时,姜湛那小儿……或然是因了新政的票议,想要讨好你几分,便忽而叫了你徒弟去叙话……问得了你喜欢吃的东西,还趁着你入宫的时候,又是让御膳房打鱼,又是单起了炉灶生火,说是要专程给你煨一罐粥——”
“你居然是在御膳之中给我下毒?”
裴钧只觉脑中似有根弦崩断了,后背慢慢靠回了椅子,刹那间,还阳那日的记忆犹如翻书一般从他眼前掠过,叫他像是再看见了当时眼中所见的景象,却全然不记得自己曾用过那御书房中哪一张桌子上的哪一只粥碗。
如此想来,蔡延所说的,就确然是他醒来之前发生的事情。于是,他便又奋力去往前世的记忆里打捞,企图找到那个在元光八年就令他命数迥然的歧异之处——可前世的那时距离现在却早已太过遥远,诸多抉择也全然不同,这一回忆,一切又变得更加不分明起来。
由是他问:“你就不怕皇上也受毒?”
“我怕?难道不是你比我更怕?”蔡延鼻子里哼出一声,似是笑他此问痴蠢,“姜湛那小儿自幼畏寒,又因有哮病,常年服药,不止是不能吃海河发物,就连膳食之中也多有忌口……此事无需我另外嘱托,那鱼肉寒凉,入粥又加有生姜和椒粉,单是你自己,都不敢让他动用。”
裴钧再问:“那粥我喝了么?”
“自然。”蔡延哑然失笑,“那时你见了粥,只当是终于被皇帝放在了心上,还喜不自胜,连用了两碗,竟是全然不知已身处险境……可我倒是好奇。”
他忽然抬起头来紧盯住裴钧,朽败的灰眸中掠过丝惊疑:“那粥里明明就早有剧毒,你既是无知无觉地喝了下去,后来又是如何活着走出皇城的?”
“……谁知道呢。”
裴钧从阴影之中站起了身来,越过顶窗投下的冷光,慢慢踱到了他的面前,此时阴翳的脸上已再起了笑意,只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说道:
“也或许我那时真就是死了,眼下,是从鬼府地狱来索你的命呢?”
“你当真敢杀我?”
蔡延全然无惧地仰起头来,就算脖颈在枷锁重压下愈发剧痛,他也在这剧痛之中残戾地笑道:“别忘了!裴子羽……你用以谋权集力的手段,无非是拉拢人心,替人造梦。那闫少恭、方闻悦……甚至是张三、蒋劭,和那一百多个肃宁旧臣,又有哪个不是被你的鬼话吊着,自以为是奔赴于胸中大志、江山民生,出一份力就是发光发热的?眼下的关头,不正是你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么?可今日你要是动私刑杀我,那张三在刑部,还会服你么?再加之朝中的几番动荡,无人可用,闫少恭定是叫五寺罪臣都戴枷办事……这才把堆积的庶务维系下去,赵从德也正是因此妥协、乱中自保,才会苟且容忍你挟制天子……”
“要是五寺知道你把我杀了,到时候还会安心办事么?他们不办事……任凭闫少恭如何排布,也解不了这一时之急,京中很快就会乌烟瘴气。要是此事影响了刑部和兵部,朝廷纲维陡失,赵从德再也无法独善其身,就必然不会再包庇你了……裴子羽,裴宰衡,若是他非要捅穿了宫门,叫你把天子请出来坐镇,我问问你……你这个家,还怎么当?”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裴钧笑起来抱剑看他,“我要是想杀你,自然有杀你之后平事的办法;我要是不杀你,自也有不杀你也能审你的办法。这个道理,你蔡太师还能不明白么?”
蔡延老目一动,旋即气呻:“我儿何在?!”
见他懂了,裴钧更是笑道:“你想问的,是哪个儿子?”
说着,他将右手从左边的袖口抽出来一些,低头扳着修长的手指,一个一个地认真数起来:
“蔡飏是一个,过去泼墨丹青、斐然文章,羡煞多少旁人,如今却是哑了,疯了,废了,见人只会鬼哭狼嚎。老孙嫌他太吵,便将他跟你姬妾一起,统统押去了御史台里。”
“蔡岚呢……姑且也算一个?虽然学问不好,但模样倒是俊秀,眼下正好端端地关在外边儿呢,只听说是日日都哭,却也日日都能吃饭睡觉。如此性子,真可谓烂漫,到底不该做官。要不是关在这儿,在外头过过逍遥日子该有多好?”
单只听了这三言两语,蔡延已气得双目圆睁、肩头颤动。裴钧余光瞥见,便稍稍打住话头欣赏一番,然后才好笑地把手笼回了袖中,在头顶的日光下呵出口寒气,目色阴沉地接着再道:
“而至于蔡沨么……我在西林和塞北,都没找到他的尸首。他死了已有数月,你偌大一个太师府里,却是连一篇为他送葬的悼文都没有,那棺椁、石碑与寿衣之类,更是一个不曾置办过……真是好狠的心哪。我倒是想问问蔡太师了,你这一辈子都最最宝贝的大儿子蔡沨,究竟是死去了什么地方?”
蔡延听得咬牙恨笑,喉中仿若蛇嘶一般:“怎么,怕了?怕我儿没死……提剑进京来取你狗命?”
“我怕?”裴钧荒唐一乐,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转身负手就踱到他跟前,垂眼笑道,“眼下该怕的,不应当是你么?剿你蔡家的圣旨已然昭诰天下,你那好儿子若真是心急,早就该来劫大狱了,又岂会装聋作哑地任由他老父哀鸣等死,也不曾有过半分动作?”
说完见蔡延果真目颤,他便立即扶膝蹲了下来,期待地看入蔡延眼中,目含关切般抬手捂嘴道:“不会吧,不会吧……他不会是嫌你老废累赘,压根儿就没想要救你出去吧?”
蔡延被这话激得面目发青、眼下激跳,嘴唇几乎是立时颤起来——
可忍耐再三,他却最终没有发出声响。
但仅仅只是这一瞬的迟疑,就已让裴钧断定了心中所想。他的目光当即发冷,笑意也变得玩味起来:“看来那厮是真没死啊。”
他再度起身,垂眼盯着蔡延问道:“他在哪儿?”
说完见蔡延不答,他仅剩的耐心便随之耗尽,齿间只凉凉地吐出两个字来:
“云门?”
蔡延瞳仁一震,嘴皮翕动:“你怎会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裴钧用金剑格起了他的下巴,直把他脑袋抵去了身后石墙上,迫使他在剧痛之中仰起脸来,出声阴寒道:
“我爹当年战死关外,尸骨至今未还,可他留下的战事图纸,却大多都被后部寻回。我从前是多少年都不敢看上一眼啊……此番还是送与晋王爷出征,才终于仔细看了一回。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看,却忽而发现了一件怪事。”
他这时微微前倾了身子,又向蔡延逼近了一些,宽肩投下的阴影便一寸一寸将蔡延吞没。
蔡延在黑暗之中张眼望去,只对上他一双冰冷的眼睛:
“敢问蔡太师,云门关历来粮草丰足、固若金汤,我爹当年却为何在图纸中将它划为险境,为何说它不可通行呢?这四十年来,你们蔡氏一族,又究竟在云门一带做着什么勾当,居然能叫数千民户凭空消失,连个影子都找不着了……”
“这些事与我爹之死,又到底都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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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其罪六十三 · 专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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