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裴钧前世终其一生也没能问出的问题。
在那晦暗的朝局和腹背的利刺之间,他从没有如此的接近过事情的真相,也从未有一次,能够如此近在咫尺地直视蔡延的眼睛。
可此时此刻,蔡延红肿的双眼却毫不退避,在黑暗中,竟像是鹰隼一般地与他对视,破裂的嘴唇也颤抖紧闭着,是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怎么,不愿意说?”
金色的剑鞘几乎是完全勒入了蔡延的喉颈,叫蔡延在几近窒息下竭力急喘、双腿挣动,而裴钧的手背已绷起了道道青筋。
他握着金剑更逼近了一步,在蔡延的耳边阴声低问:“你是怕一说,我就能顺藤摸瓜,查出蔡沨如今的下落?”
蔡延艰难地扭动着脖子,此时已满脸充血、双目暴睁,可面对裴钧的折磨和逼问,他却依旧是牙关紧咬,一言不发。
眼见他面色逐渐绀紫,眼周也崩发出细碎的血丝,裴钧拧起眉头稍一思索,忽而松开了金剑,任由他哗啦一声跌坐回椅中。
而蔡延正在大口吸气、极力地平复着,却听头顶裴钧的话音一转,忽而高喊:
“来人!”
昏花中,他只见裴钧抬手往门外一招,那铁门的小窗上便立时探出了冯必的脑袋。
裴钧吩咐道:“去把蔡岚押过来。”
然后,他全然不顾冯必的劝阻,只回头盯着蔡延扭曲的老脸,补上一句:“再去给我找根鞭子。要新的,要长的。”
“……裴子羽!!”
一旦想到他要做什么,蔡延立时就嘶吼起来,挣得满身牢锁都哗啦震动,声若雷鸣,形容也像极了狰狞的猛兽,“你要是敢碰我儿一下,我就立时咬舌自尽!让你……永远都不能知道,你爹当年是怎么死的!”
“那你就咬啊,你现在就咬。”
裴钧一把就攥住了他的下颌,指间的力道恍如山摧,直把他颌骨都捏出了嘎吱的声响,说出的话更是恶如罗刹:“你最好是把舌头都咬下来,这样,我就能当着你的面,把它塞进你儿子的嘴里,让他一口一口,嚼碎了,吃下去。他要是敢吐出来一点儿,我就剜下他身上一块儿。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你儿子的命硬。”
“你敢!!”蔡延整张脸在他手中急颤,两只眼几乎要瞪出眼眶,神容可怖得就像是发疯的妖魔,在阴影中散发着绝望的红光。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讯室的铁门被拉开了,外面的侍卫报了一声:“蔡岚带到。”
接着,是牢头冯必先走了进来。他把卷起来的五尺皮鞭背在身后,慢慢走到了裴钧旁边,打量了一眼蔡延的模样,不禁吞了吞口水,有些不知所措道:“大人,这刑审的事儿……都是脏活儿,累活儿,没的弄脏您衣裳。要不,您还是坐着,让咱们来——”
“不用。”裴钧向他摊开了手,扭头看进他眼睛说道,“今日要是崔大人还在,想必也该是亲自动手。”
此言叫冯必身躯一震,动了动鼻子,终于将皮鞭放在他手里。
“行了,冯头儿。”裴钧将卷起的鞭子一节节展开,只转了转手腕活动开来,便平静地再道,“把蔡岚留下,你们都出去吧。”
狱卒把蔡岚押了进来。
蔡岚从门外步入这一室阴黑里,整个人显得更为苍白瘦削。他身上虽没有任何伤口,却也没有半分血色,此时笼罩在宽大的囚服里,衣袖几乎是能灌风的,那裤腿下露出的细脚腕上还拴着对镣铐,早已将小腿磨出了血红的痂痕。
他的脸上全是恐惧,这恐惧来源于无知与无辜——他已提心吊胆地关在这牢中一月有余,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又是因何被提讯。此时一见到蔡延,一看见蔡延浑身是伤、浑身是锁,他脸上的恐惧就更添了惊惶,当即双腿一软,跌跪在了蔡延身前,难以置信地匍匐过去,捧着老父的手就哭了起来:
“爹……爹您怎么伤成这样了?呜呜呜……爹,您疼不疼啊?”
蔡延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关头,蔡岚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
他的双眼在这哭声之中震颤起来,脸上狰狞的血色正一点点褪去。他冰冷的手指被儿子贴在了颊边,即刻就触碰到滚烫的泪水:
“儿——儿子好后悔……爹!儿子早该听您的话,不该逞能来京城考学……儿子不该做官,更不该不听爹的话老进宫去!要不是儿子不争气,爹爹岂能如此呜呜……是儿子对不起爹呜……是儿子把爹害苦了呜呜呜……”
这短短几句绝望的哀哭,宛如利刃一般割在蔡延的心上,叫他紧闭了眼睛,反握住蔡岚瘦削的手指,想叫他别哭了,却忽而哽咽道不能一言。
——到底是谁对不起谁呢?
实则,他从来不曾留意过这个儿子。一直以来,蔡岚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他无可奈何重返京城官场之后,与族中安置的妾室偶然诞下的庶子而已。这个孩子既不是他的发妻所生,身上没有任何一处像他发妻的地方,更也没有像蔡沨、蔡飏那样地跟着他,受过那十年幽居山野的凄楚。这个孩子几乎是与他发迹前的一切都毫无关联,却偏偏象征着他屈服于宗家威严之后的全部事物。所以,就在宗家的长老意有所指地问他要一个儿子回去养在宗族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就把三岁的蔡岚送了回去。
这二十年来,就在他为了蔡沨、蔡飏的功名和学问苦心经营、勉力操持的时候,就在他不断为蔡沨和蔡飏的大小祸事穿针引线、扫清后患的时候,每年中只有夏季来京小住两月的蔡岚,却是独自在西林族地好好地长大了。
一年一个模样,一年一个个头。
一年更比一年清灵俊秀,烂漫开朗。
——他甚至不像是他的儿子。蔡延曾经真这么想过。
但这个儿子和那远在塞北领军多年的蔡沨比起来,和那近在咫尺,却总在内阁行差踏错的蔡飏比起来,不远,也不近,却是最为像他“儿子”的一个。
蔡岚甚至鲜少问他要什么东西,对得来的一切也尚算感激,从来也算听他的话。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儿子,今日却与他在这里相见了。
“慕风……”他抓紧蔡岚的手指,无尽的后悔忽而从心底拔起,干涩的眼中蒙上了雾气,“不要怕。爹在,爹爹还在……”
可蔡岚却被狱卒拉起来,三两下就拴上了刑架,推到他对面,那手指的温度便即刻从蔡延的掌心流逝,终于和那些干涸的泪水一起,在他手上化为刺骨的冰冷。
这一刻,裴钧拖着长鞭在他身前站定了,轻声开口道:
“蔡延,我再问一次。我爹当年,是怎么死的?”
蔡延还来不及说话,刑架上的蔡岚却是吓破了胆子。他两眼紧盯着裴钧手上粗硬的鞭子,拼命在绳索间挣动了几下,抖筛糠似的惶然凄求道:“裴——裴大人!晚生自认,从、从没有得罪过大人您啊!您气恼晚生,若是因了皇上的事儿……那、那也是,皇上看晚生有几分像您,这、这才醉酒,误了次事情!晚生保证,今后,再、再也不会进宫去了!不不不,晚生这就辞官,这就离开京城……求裴大人,求求裴大人饶了我!求裴大人,饶了我爹吧……”
裴钧闲闲摇动着鞭子的把手,全未料到他提起这事儿,一边听着,一边在这一句句全无骨气的哀喊啼哭中分外荒唐地笑出了声来,几乎是怜悯一般地看了眼蔡延,然后才慢慢踱到了蔡岚的跟前,抬起头来,打量他面容,忽而随口问了一句:
“你像我?哪里像?”
蔡岚被他问得一懵,但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确信地出声答道:“眼、眼睛——”
“啪”的一声皮鞭厉响,裴钧刚放下手来,讯室就只剩蔡岚的惨叫。
“裴子羽!住手!住手!!”
蔡延睚眦欲裂地挣动铁索,只见蔡岚的左脸已被抽出一条纵贯的血口,一道二指宽的血龙正从他眼珠之下汩汩涌出,片息就将他眼窝填满,浸出眼皮来,淌下脸庞,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裴钧单手解下了肩头的狐裘,扬手一扔就丢给侍卫,只在这声声怒吼中理了理袖口,便同蔡延一起看向了蔡岚,歪了歪头,再一次问道:“还有哪儿像?”
蔡岚这时是再不敢说话了。伤口的血已从他眼眶流进了嘴巴,叫他痛得在刑架上发狂摆动,把整个刑架都带出了嘎吱声响。
可裴钧见他只顾着惨叫,不搭理自己,脸上便露出了不耐的神情,忽而又抬手,一鞭子向他的右脸上抽去。
“啪”的一声,蔡岚的惨叫又更高地响起,一道刺目的血红横在他鼻梁上,与方才的血□□叠在一起,在他脸上绘成了残忍的红叉。
蔡延在铁椅中疯狂的挣扎,晃动的白发间泣泪满脸,涨红了面孔高声叫道:“住手!裴子羽,我让你住手!!”
“你只要开口,我马上就住手。”裴钧这时是活动开了,便再也不停地抡起了胳臂,一下又一下挥动长鞭,几乎是连带着近日在政事中积攒的怒气,啪啪地抽打在蔡岚的身上。
惨叫声登时不绝于耳,门外响起了冯必的叫唤:“裴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张大人马上就回来了,您这么打法儿,我们可怎么交代啊!”
可裴钧就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抬起了手,一鞭又一鞭地抽打在蔡岚瘦削的身板上,很快就抽打至第七鞭,第八鞭——
“裴钧!停下!快停下!!”蔡延已经是声嘶力竭,眼见蔡岚身上的鞭痕越来越多,白衣的血渍愈发刺目,他整颗心都像是被搅碎了,望向裴钧也号啕起来,“你爹死了快十五年了!你如今再问,又有什么好处?你爹难道会活过来吗?!”
裴钧将鞭子换了只手,听言只是冷笑一声:“我爹固然是活不过来了,但你老蔡家,到底还是欠我条人命。”
说罢又是两鞭下去,蔡岚此时已经浑身是血,只能够哭喊,裴钧正要提手再打,却听蔡延忽而大叫:“我说!我说……”
裴钧并没有听到有用的答案,便还是猛地砸下一鞭子。
这一鞭重重抽在了蔡岚的颈间,打得蔡岚骤然窒息,呛出口血来,蔡延见状,终于忍无可忍地急声嘶喘道:
“我当年……告诉过裴炳!”
霎时室内的鞭声一停,只剩蔡岚呼痛的哀哭。
裴钧放低了鞭子,转身问蔡延:“你告诉我爹什么了?”
蔡延低沉道:“当年仑图南下……我主和,让你爹……万万不要北上!他偏不听,非要自己带兵……我阻拦不成,他才——”
“荒谬!”
裴钧讽刺至极地一声大笑,拉起他枷板将他扯到面前,咬着牙道:“你主和,分明是因为知道了密谈、知道了他北上之后还要伐蔡,所以才想阻止他出征!可眼见此计无用,你却竟敢勾结边军,甚至勾结仑图人!为的就是设下奸计,要让他遇险战死——”
“不……不是的!根本就不是这样!”
蔡延充血的眼角在黑暗中闪起惊人的亮光,几乎是梗着脖子用气息叫嚷:“当年我主和在前,得知密谈在后!哪怕是先帝决意一战的时候,我也曾多次上疏,让裴炳不要出征……千万,不要出征!可那满朝的清官,好官……那高坐在龙椅里的圣明皇帝……却都只当我是党同伐异,都只当我是因私废公……可他们又有几人知道,我拼了命不让裴炳出征的时候,是真的想要救他的呢……”
“你?拼了命,救我爹?”裴钧直觉他荒唐可笑,都不知要从哪一句骂起,便万分嫌恶地松开了手,任由他带着枷锁瘫软在椅中,“蔡延,我今日是来听真话的,没空听你瞎编故事——”
“你又岂知这不是真话?”
蔡延委顿在锁链中喑喑喘息,赤红的眼睛紧盯着他,倏地竟是咧嘴一笑:“难道只因我姓了蔡……便生下来就该是恶骨蛇胎,一点儿人心都不能长么?裴子羽,我还以为……你能从张家的大匾下提点出张三来,该是多么的耳聪目明呢……如今一看,却到底是不如你老子……”
裴钧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蔡延极力忍痛地高昂起头颅,在铁窗投下的惨淡天光下闭起了双眼,拧紧了白眉,似乎是颇为不甘地徐徐说道:“高文肃说的不错,这命运有时……还真是有趣得紧啊。单只说你如今瞧出那阿三,又怎么不像是裴炳当年……从我老蔡家里,瞧出了我呢?”
他慢慢再将双眼睁开,那记忆中的当年之景,便与站在他眼前的裴钧和蔡岚交叠,就像是把他带回了二十年前那家门庭院里他小儿子的满月盛宴一样,叫他凝望着虚空之处,哀然笑叹道:
“也罢。此事原该是我欠他的,时至如今,我便都告诉你……但这件事,却不该从十五年前说起,反倒是该从二十六年前……从永顺三十五年的那宗‘断马案’说起……”
“断马案?”裴钧把金剑杵在地上,目光审视他,“那都是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我爹永顺四十年才第一次入京,断马案能与他有何干?”
“若是无干,他又是为什么参军,为什么能进京受赏,为什么成了将军……又为什么封上忠义侯的?”蔡延漠然地哼笑一声,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个痴儿,“这些话,你的那些个师父、师伯,必然是不曾告诉过你……他们的眼睛,永远只盯着清和殿上的一亩三分地,又何人知道这当今天下的里里外外、桩桩件件……那朝班上吵嚷了多年的内忧外患,实则每一样都是因断马而起的?”
说到此处,他垂下眉头,思虑了片刻,才不无讽谑地沙哑开口道:
“国朝至今,三百余载,自真宗皇帝继祖皇之霸业,西征北伐以来……姜氏王朝的国都,从起兵时候固守的恒邑……逐渐西迁至中州昌都,又经由三代帝王的经韬纬略、扩充疆土,直至六十年后的崇嘉一朝,才将仑图的王室彻底赶出了中原,定都在京城,有了如今你看见的模样。”
“其后的十二朝皇帝之中,有宣锦、安治、永顺三朝,多次远征……光是永顺皇帝,就曾十一次派兵出塞,甚有五次是御驾亲征,如此,便叫那些缩回了北土的仑图人,散落成多部,退居在草原,从不敢怀疑我朝的国力,向来都甘于纳贡称臣……”
“可这样的格局,却是从永顺三十五年开始,慢慢地变了……”
蔡延记得,那一年的寒冬极短,春夏的时日又长,炎热的气候让北地的丝绸都几经脱销,在市场上卖出了顶天的高价。或然也正是因为如此,秋来朝贡的时候,受够了炎热的仑图使团才带来了数量极为庞大的马匹,以求换取同等价值的丝绸和绢纱。
其时,永顺帝正在向西南用兵,意在收回那些从前朝手中失落的领土,以此布宣圣德、弘扬国威,并再次扩大朝贡的版图,为治下的盛世更添功勋。
有了此等战事,马匹的采买自然尤为重要。可自安治一朝起,朝廷为求军事的强盛,早已在几处高原草场设置了军马府、马政司,用以培育作战和民用的各类马匹,直到永顺一朝,国境之内的马匹数量,已经上升了三倍、四倍,内需便已能勉强应付,而用于维系盛世的花费又日渐高涨,因此,面对仑图带来的庞大马群,礼部在仔细的点算下尴尬地发现,朝廷一则是不再需要这么多马匹了,二则,也拿不出相应价值的绢纱与金银作为回赐,就这样,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邦交难题,便被礼部呈交到内阁定夺。
当时的内阁首辅,还是薛武芳的堂叔薛渭。薛渭学富五车、饱读经略,认为“毗邻贵和,邦交贵诚”,国朝只需接纳往年额定的马匹,再量力回赐等价的货物便是,多出的马匹既是不要,仑图自然会带回草原。
此言当即招致了蔡荣的大笑。
这位戎马出身的中军都指挥使,曾三次追随御驾亲征,平定过东南倭患,又剿灭了丁梁之乱,在众臣眼中,自来深得永顺皇帝的信赖。他在大殿上驳斥着薛渭的无知,并向圣上言明:朝贡的多寡,远不止是外夷忠心称臣的证明,而更是他们为求牟利、用以刺探朝廷虚实的幌子。
仑图的马匹健壮优良,远胜中原,朝廷历来是应收尽收,今年如若不要,便是叫他们知道了朝廷国力空虚,那来年就可能套上鞍具、挂上武器,骑着这些马南下掠边。所以,这些马匹,朝廷不止一匹都不能让他们带回草原,反而更该要全部留下,这才能彰显天子的雄武。
这话自然说进了皇帝的心里,朝廷便决议照此行事,而剩下还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只剩下回赐。
此事被内阁抛给了礼部,又由礼部转嫁给鸿胪寺考量,而最终轮到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就是当时的鸿胪寺卿,蔡延。
蔡延非常清楚,朝廷根本拿不出等价的回赐,既然如此,就只能去压下仑图的奏价。此事在前朝已有过许多先例,并不罕见,毕竟丝绸等物只有中原出产,只要是国力强盛,价目所差又不太过离谱,仑图便都能勉强接受,哪怕是不满,也总好过白跑一趟、空手而归,故而往往撒一撒气,就还是会用中原精铸的铜器铁锅捧着货物,忍气吞声地回到草原。
由此,蔡延便预估好了压价的比例,又从相熟的豪绅商户处折买、从各地官政的干系里置换了物事,这才填补上回赐的不足,预备以四分之三的价格支付给仑图,再填补多一些茶叶和陶瓷等物,用以安抚使团意料之中的愤怒。
可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多年以来,没有了北夷略边的盛世,已经将在京的官员养作了只会张嘴的狮子肥猪,这一桩他宵衣旰食才凑成的交易,最终,竟是被自己人给一步步毁了。
当北地的战鼓遥遥传来,他才在京中迟迟得知,这些货物一路运去劾赤河疆界不过三百多里,送到仑图人手中,却只剩下他们奏请所求的五分之一了。
震怒的仑图使团将这一消息带回了阿拉图坦部的王都,禀告给了当时的汗王哈克卜尼。当天夜里,倍感羞辱的哈克卜尼就亲自带着兵马南下,连夜斩杀了朝廷的使团和随行的人马,并一路追击到劾赤河南岸,将奉旨前去议贡的二十多名鸿胪寺和礼部官员全都砍下了脑袋,拴在马背上赶往京城,且附一纸文书,说是将这些马匹全都赠予中原大皇帝,要皇帝好好看一看骗子的模样。
这些马匹被丰州驻军紧急截停在快入关时的肆羊河岸上,马上那几十颗文官的头颅在塞外落日下暗血干涸,触目惊心,由亲自领军前往御敌的总兵蔡构率部殓葬,只将所见之景奏回了朝廷。
永顺皇帝见奏大怒,即刻下令大军北伐,并让内阁领三司彻查此事,裁撤了中枢的一干要员。
此事牵扯出了转运使和道台的贪腐,甚至让皇帝迁怒了信任多年的恒国公蔡荣,一气之下,竟将蔡荣的都指挥使和兵部兼职都一概罢免,责令他在家闭门思过。
此时,心急如焚的薛渭在内阁请求皇帝仁明,说是此事就宜断在这官员的贪墨上,并应即刻与仑图合议,解开误会,重续邦交,以免在这南境战事未定的关头,又再和北边打起仗来——毕竟那样一来,朝廷不止是两边开战,还会失去仑图原本好好上贡的战马。
但这一句话,却戳痛了永顺皇帝无上的尊严。
因为永顺一朝,从没有过打不赢的仗,无论如何,皇帝也绝不会容忍朝廷被凶蛮的北夷白打巴掌。
薛渭自然就此被罢黜。三个月后,国朝的大军涌向北境,天下广征雄兵,急调新饷,令坊间惶然、百姓恫恻,而朝班之中,阁臣孟仁甫由清流举荐,继任上台,成为了永顺朝的最后一任首辅。
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拦下了内阁要重组礼部官员的铨选议单,向皇帝力荐了自己的一名学生来接任礼部尚书之职。
而这名被他保举的学生,就是曲折徙贬了近十年,年初才刚刚擢升上中州按察的高相廷。
当北伐第一次告捷的战报传回京城的时候,四十岁的高相廷正穿着一袭从乡野山田间带出的皱衫,风尘仆仆地入宫领旨,再抱着牙牌授印,走出了绿树掩道的元辰宫门。
暮春的京中新科方毕,红日正低悬。街巷里的人潮热闹,一群刚中了榜的青云监生簇拥着几位授课官员涌出了学馆,如同鸟雀一般环绕在宫门伸出的几尺红墙之下,叽叽喳喳地说着一些或答谢、或恭维的吉利话。而这些吉利话,却是被在场的官员们分外谦逊地向后推让,顺势又奉给了那最后一个走出学监大门的人:
“蔡大学士才是今科主考!你们要谢,不是该谢过他吗?”
高相廷闻言一动,抬起了头来,只见那个被叫作“蔡大学士”的人提着石青色的补褂袍摆,在一众门生官员的恭请声中走下了石阶,正是笑着,却不期然与他对上了视线。
一时间,蔡延袍摆下的双腿下意识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口中几乎立时就要叫出“文肃”二字,可就在这一刹那,他却见高相廷拧着眉头、拢起袖子,垂下眼就倒退了开去。
这一刻,蔡延的双目了然地瞠大,顿住了步子,胸膛竟传来针刺的痛感。
如此时隔十七年后,曾经无话不谈的二人之间远隔了世事的浮沉与人山人海,总算如过去所盼望的那般再相见了,可此见之下,他们之间,却最终只剩下无声的对望。
蔡延目送那一道记忆中曾经鲜红的背影消失在了喧嚣的街巷中,那时心底泛起的,是一种无动于衷的麻木的怅然。
这时他身后响起了呼喊:“爹!”
回过头,他看见自己风华正茂的大儿子蔡沨从人潮中挤来。
二十三岁的蔡沨难掩兴奋,将手中的一份文书交在他手上,眉飞色舞地压低了声道:“都办好了,爹,咱们所有的排布都实现了。从今日起,我再不是叔公脚下的狗腿卒子了,我想明日就动身北上,马上就去随大伯固边!”
可蔡延低头看过那几纸调任文书,想了一想,却是目含忧虑地回头再看了眼高相廷背影消失的方向,少时,他卷起那文书在手心点了点,望向蔡沨,忽而沉声决意道:“形势有变,阿沨,你且先不要离京太远。”
蔡沨愕然:“可是,爹,我等了这么多年才——”
“今时不同往日!”蔡延打断他,低声嘱咐道,“高相廷回京,内阁也乱了,眼下不是你着急的时候。古来成就大事之人,落魄的时候越是磨难,便越是需要蛰伏和隐忍。这几日,我会尽快在关内为你寻一处差事,而你,也正该有一个师父,好好教导你兵书和策略……”
“唯有如此,等来日朝中再有大事时,你方能乘势而起,不屈于人,去成就一番你自己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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