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姓裴,这很难不让我想到裴寂。
我问裴晏之,“太渊永淮裴氏与你是什么关系?”
裴晏之果然说:“臣下正是出自永淮裴氏。”
我抬眸,多看了他两眼。
父君曾向我提过,裴寂是永淮裴氏的旁支一脉。裴寂的父母随我的父君一同来到幽北,后来不过多久,就留下裴寂一人孤身于世。
如若真是像裴晏之说得这般,他是永淮裴氏之后,那他与裴寂长得有六七分的相似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想明白这些,我竟为此感到舒坦许多,心中的紧张连带着对裴晏之这张脸的不喜都慢慢消失了。
不得不说,我在看到裴晏之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绝非裴寂。可即便如此,我却也还会为了这张与裴寂相仿的面容,而震惊、发憷。
我有多久没有见过裴寂了?
是从他三年前为我前赴太渊的那时开始吗?
后来,他再没有回过幽北,而至死我也没瞧见他一眼。
说不嗟叹唏嘘,说不心惊胆颤,都是说与旁人听的假话。
唯有我自己知道,我待裴寂的心是多么纠缠连绵,甚至黏黏糊糊。但是在冷眼旁观他的死亡这件事上,我倒是意外地坚定。
没办法,谁让他知道了他本不该知道的“故事”。
为了彻底抚平我难能安定的心,于是我看着眼前的裴晏之,想着至死未见一面的裴寂,然后一遍一遍在心中努力劝慰着自己——“他该明白,不是别人,是我要他的命,所以他一定会死。”
“他永不会回来了。”
似乎只要这样想,一切就能翻篇而过。
裴晏之对我微微笑,我手上捻着花枝,花枝轻轻抵住下颚。他看了看我,笑意不改,眸色愈深。
之后,他邀我去青杏林中的小阁一坐。
我拒绝了。
在马车悠悠转到我的眼前时,我将手中的青杏花枝插进了并不潮湿的土壤中,花枝斜斜倚在风中,我为它摆正了姿态才踏上马车离去。
徒留正立的青杏花枝在地面上突兀竖起,像是一炷香,祭拜什么人。
之后的日子里,沐阳行宫又恢复了一片平静,若说有变化,那一定是裴晏之或多或少展露于我眼前的小动作。
他说要钓鱼,可幽北少林池,池中物更是难得。
他说需焚香弹琴,可琴有了,却无他所需的檀香。
如此种种,裴晏之本人虽未亲临我的眼前,但是他的种种事迹我却仿若亲见。
我觉得他麻烦,所以哪怕有时他遣人求到了我的殿前,我亦会置之不理。许是他察觉到我待他稍有冷淡的态度,隔了一段时间,我便又不再听到有关他的讯息。
到了三月节那天,宣策台上,我在燕卿的主持下服完祭礼,事毕回到供奉父君的灵殿中,我还为裴寂上了一炷香。
看着星红的火色慢慢焚烧,似乎将我心底掩藏的心事一并烧去了。
空空荡荡的灵殿中忽地有轻微缓长的脚步声响起,我转眸看去,是燕卿。
燕卿看起来比先前站在宣策台时还要疲倦,我主动与他问声好,燕卿回礼,随后就向我的父君拜了拜。
最后在他要离开时,我唤住了他,我对燕卿说:“裴晏之像极了一个人。”
燕卿没回头,整个人掩在幢幡下,他叹气。
“是像极了……”
过了几息,见我不再说些什么,燕卿就自行离开灵殿。
等到他的年迈背影渐渐为殿外光丈所吞噬,我这才将目光收回,恰好对上父君的灵位。
我松开手,手心被指甲掐得通红。我心中疑惑。
裴晏之从来到幽北的那天起,我就在他身边安排了人手,记录他每一日的行踪,想做什么,做了什么,又遇到了谁,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写在纸上。
从没有人与我禀报说裴晏之见了燕卿。燕卿既没有见过他,又怎会知道他长了一张和裴寂像极的脸?
我心中疑惑,却难得消解。
此时裴晏之又恰好请人来寻我,我动了想见他的心思。
我在长着红柳的小亭中等他,树枝纤柔,托缀着或青或红的针叶。
我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裴晏之,就在我即将没了耐心时,远远瞧见一人走来,走近一看,却也并非裴晏之。
那年轻男子身形高挑,穿着沐阳行宫的侍卫服饰,他一见我,就向我叩首,随后口中称歉。
原来他在曲龙潭遇见了裴晏之,发生了口角,裴晏之不慎落入曲龙潭,方才才被救上来,因而不能如约而赴。
我记得他,他是程云,是程卿之子。程卿将他送入沐阳行宫,恰好代替了裴寂原来在我身边守卫行宫的位置。
想到裴晏之落入了曲龙潭,我还是想笑的,原因无他,只笑裴晏之掉下去的曲龙潭原是一池幽暗死水,藏污纳垢,不得干净。
出于好奇,我问程云何以如此。
程云却忽然涨红了一张脸,几息过后,才壮着胆子似的与我说:“那裴晏之分明就是太渊敷衍送来的小臣,不辨礼义,难登大雅,哪里是什么‘大行令’?”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字一句从唇齿中崩落而出。
程云没说错,裴晏之的确不是个合格的“大行令”,从殿上第一次见他举止,我便知道了。不仅如此,幽北王臣也大致都应知道此事。
我倒是没想到程云会将这些话摆到明面上说。
我不知是否该笑一笑,笑程云单纯。
我对他摇摇头后,就平静地让他退下,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
程云不明白,我并不在乎裴晏之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大行令”,从始至终,我在乎的仅仅是“大行令”这个好听的称谓,好看的身份而已。
这完全能代表,太渊皇廷对幽北,对我的妥协。
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一场设计,一道陷阱,正如当初他们对待我父君的那样。
程云不算是个聪明人,真正的聪明人此时都应将心思掩藏在幕后,譬如燕卿,譬如他的父亲。
之后,我还是见到了裴晏之。
似乎今日三月节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我总觉得裴晏之非得在今日见我一面不可,否则又怎会在坠入曲龙潭不久后,匆匆拜见于我。
许是今日遭逢不幸,裴晏之跪在殿下,原本是与他商量他的归期一事,却陡然变成了他的诉苦之音。
他自称自己身世凄惨,虽出自永淮裴氏,但却只是主家主母从旁支挑选的养子。实则与主家联系不深,此次前赴幽北险地的使命本也不是他的职责,却被主家不愿承担者推给了他。
裴晏之毫无征兆地说起自己伤苦、少与人言的往事时,我本应对此感到警惕,但是他说的话,与我心中长久以来埋藏的心结相合。
我忘了去阻止他,于是等到裴晏之问我:“主君是否也有什么心事?”时,我才幡然反应过来,我看着他,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点了头。
“有。”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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