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君在裴寂茕茕孑立时,将他交托给了燕卿。燕卿在教导裴寂的同时,也曾做过我的老师。
我与裴寂,一同在行苑听课,一同惹燕卿不快,如此约莫十载光景。就连父君都说,我与裴寂,若红柳青梅,鸠车竹马。
读书时,行苑旁边种有一棵硕大的红柳,足以盖住整座行苑。我每每从窗格之间探首而去,就只见万枝绯红在空中翩飞曼舞,有的甚至带花落在我的头顶,久久不下。
裴寂见到我的头顶拂了红柳花,也不笑我滑稽,只怔怔地看着我、看着我。过许久,才会将红柳花从我的头顶取下。
他是个奇怪的人,为我拂花时并不用手,反倒用他提起的笔管挑开红柳花。
每每见到他的笔管从我的头顶划过,我总会不自觉地担心墨迹是否会落在我的脸颊、发鬓处。
于是便略有紧张地看向裴寂,并问他,“我有花了脸吗?”
裴寂自小跟着师傅习武,骨子稳健,自然不会使我弄脏了面庞。
但我一问他,他便不作答,只是对我露出一个稍显青涩的笑容,如同漠上东边才起的青阳。
与裴寂这样相处的时光,几乎占据了我的大半时岁,平和又美好。若说有甚让我感到局促、不满的,那大概就是裴寂偶尔会待我太过亲昵。
旧时我曾不知做了一件什么过事,裴寂对此就待我一板一眼,直到我认错为止。
事毕,我对他开玩笑说,你是东山之阳,照耀四方。
实则是想说:“干卿底事?”
裴寂却能满心满眼都是我地反问我:“若我做东山之阳,你愿做什么?”
“我愿做天上月。”
听到我的回答,裴寂就此摇了摇头,并笑着带起我耳畔垂下的发缕。
他说:“若你做天上月,那我便为月下云。”
为你遮风挡雨,承担你的喜怒哀乐。
“你开心时,我便将你高高捧起,让你更高兴。”
裴寂总不怕我得意猖狂。
“你不开心时,我便将你的忧愁遮掩,不让旁人瞧见了。”
裴寂总知道我是爱面子的。
我早说过,裴寂是这世上最能明白我心意的人。
不止是因为我与他一同长大,有着总角之交的情谊,还因为他是曾是唯一一个活着的、知道我的秘密的人。
寻常情谊不一定能使两个人两心相印,但秘辛故事却一定能使他们以极快的时间心意相通,更何况我与裴寂之间本就不是所谓“寻常”情谊。
裴寂凭靠着后者,成功让我的心房为之柔软化水,让我无时无刻都觉得,这世上由裴寂能够与我共同承担那个沉重的秘密,是件好事。
那是从何时开始,我对他起了杀心呢?
是从那一年他主动向我提出要远赴太渊皇廷,做我在太渊的暗间,做我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开始吗?
我想,大约就是那时候吧。
三年前也是与今一样的三月节,幽北一整年的初雨都在三月节这天倾倾洒洒落下。
那天天色沉得特别快,裴寂未着伞,湿漉漉的就站到了殿前。
我扶了薄衾想要为他披上,但裴寂避开我,甚至连寝殿大门都没有打开。我们隔着窗柩说话。
“程云年纪尚浅,经验不足,不适合做太渊的暗间。”
“我知道。”
“我想,我大概是可以的。你明白吗?”
我站寝殿里面,看着投映在窗户上的人影,听着窗外的簌簌雨声,我心中一时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两厢沉默,还是裴寂主动开口。
“……先君已经不在了,皇廷终有一日会不顾念先君的情分,对幽北下手。我知,你我都不愿看到这种情形,向皇廷派去暗间,谋取机密,借机应对皇廷之策,才是最好的安排。”
薄衾从我的手上划落,我默然许久,才说一句,“我知道。”
裴寂道:“你对王燕程三卿并无绝对的信任,我亦如是,所以以我前赴皇廷,才是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
我笑了一下,“那你怎知我会全然信任你?裴寂,不要把自己想得有多重要。”
裴寂伸出手,弯曲指节,极有规律地敲了又敲窗柩。
“还记得这个调子吗?”他问我。
这支短调,是我与裴寂情谊的象征。他敲起短调,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十年光景不曾变,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值得相信的人。
我拦不住裴寂,也可以说,我赞同裴寂的想法与决策。确实,父君已经不在了,若想真正保全幽北,保全父君留下的沐阳行宫,需要在太渊皇廷留下内应,才可以护住幽北的天地方圆不衰。
那个三月节,到最后我都没能见到裴寂一面,第二日,裴寂就离开了幽北。那个三月节,就是我与裴寂不曾逢面的第一日。
在凄凉唯美的雨声中,在裴寂快要离开时的脚步下,我站在殿内,心神恍然,我似乎听到裴寂在窗外、在雨中留下了一句诺言——
“棽棽,若有一天,你的羽翼足够丰满,你不再信我,我不怪你。”
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所以我选择放弃他的时候才那么义无反顾。
裴寂,你说过的,你不会怪我。
裴寂,你既不会怪我,那我为何在你死后的第一个三月节中,如此心恸?
哦,原来是我自己在怨怪自己。
我有一个秘密,世上只有裴寂知。
不过后来,裴寂死了,我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他一起埋入黄土。
可不曾想,出现了伺机刺探我始终坚守的秘密的人。
这个人就是裴晏之。
裴晏之问我是否有心事时,我神情莫测地看着他,然后唇角勾出微笑,对他说:“有。”
裴晏之一定没想到我会如此坦率,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紧接着问我,“是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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