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北的第一场雨不比关内,它总是来得特别迟缓,但又在每一年都保持一种诡秘的姿态,在三月节这一日降临。
我记得父君曾告诉过我,三月节在关内又被称为“上巳”“清明”。
在过去父君还在的日子里,每年三月节,他都会领着我前往灵殿,对着父君的祖先的灵位祭奠。
那一年,我十六岁。
三月节时,我突然发现灵殿中没有我的母亲的灵位。
于是我向父君问了这件事,父君当时的神情很是微妙,我至今都记得父君那时沉默许久,轻叹一声,随后抚了抚我额前的细碎散发。
“棽棽,此事父君本不想同你言说,但今时你既已问及,那我亦再无不说的道理了。”
我从前总说我是父君长女,其实父君有也仅有我这一个孩子。我说我是父君长女时,言语之中多少带了些骄傲炫耀的滋味。
但现在我再念及“长女”这两个字时,我已全然不能找到少时那种轻快肆意舒畅之感了。
之所以没有我的母亲的灵位,是因为父君根本从未娶妻,何来我的母亲?换而言之,其实我并非父君的亲生骨肉。
父君将往事与我一并解释清楚了,他告诉我,我们虽无骨肉亲血,但有父女之缘,此生他也仅有我一女而已。
父君没将这些告诉给任何人,他说他希望待他百年之后由我继承青阳王君,让旁人知晓此事,会生出风波。
父君对我的期待,似乎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他最后与我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谁也不能说出口。
我眼中带泪,笑着点了点头。
我目送父君离开灵殿,就在我放松心神准备怡然踏出殿门时,裴寂又轻又小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可否让它,也成为我与你之间的秘密?”
裴寂与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六年前,在这六年之间,父君不在了,裴寂也不在了。我以为世上仅我一人深谙属于自己的“心事”。
而当裴晏之绘声绘色构造那属于自己身世的“故事”的时候,我心动了,也生了杀意。
裴晏之在骗我,他想从我的口中得知我真正的出身。
但除了这一点,更让我感到惊惧的,是裴晏之背后的人。
是谁,向他透露了我的“心事”,我的秘密,才会让他这般前来试探我?
我从殿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裴晏之起初还目不转睛地直视于我,后来见我神色晦暗,虚情假意再难抵挡,便只好默默垂首躲避。
果然,从太渊遣来的“大行令”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谋划好的骗局。
他们想从我身上找到我非父君亲缘的证据,想借此动摇幽北众卿待我的信任,然后使幽北基业土崩瓦解,让这片土地重归于朝。
裴晏之跪久了,双腿凄软无力。
一片阴影缓慢笼罩在他的头顶,我嫌殿内光影幽微,从侧殿召来小婢,将殿内照的亮亮堂堂。
几乎是倏地一下,殿内就被盈亮的光芒充斥着。
有道窗没能合上,我的视线顺着窗外出去,看到了远天的漆黑团云,是要下雨了,今年的初雨。
殿外的一点银亮将我的目光吸引过去,再仔细一瞧,原来早有兵士伏于殿外,不待我做出任何防备,他们听从召令,齐刷刷地就打开了殿门。
呼啦一下,是兵士哗然一片蓄谋已久之声,也是天外淬了冰星子的雨水哗啦啦地躺下来。
这是叛军。我很快想到。
那叛我的臣,又在何处呢?
面对冰冷的利器,我嗤笑一声,睨了裴晏之一眼,他便吓得直往身后叛军处躲去。
我还是选择坐上高高的青阳王君的宝座。
外面黑洞洞的一片,有个人,从漆黑里走了出来。
他一进殿内,穿着的雪兰锦缎就沾染上细碎的光纹,像是漂浮在碧空中的细云,为初升的太阳增添芒彩。
他的面目俊秀,眉目清俊,虽是上挑的眼尾,但看人时却不带厉色。
见到我时,他面上并无什么表情,见我的目光看过来,他却下意识地微微偏转过左半张脸。
我不明白他做这个举动的意义何在,我此时仍只觉得,是在梦中与故人相见。
裴晏之就是在这时拖着酸软沉痛的双腿跌跪在那人的面前,裴晏之仰面看着他,语声之中是说不尽的欣喜高兴。
“堂兄,你来了。”
裴寂看都未曾看他一眼,他提步上前两步与我相视。
我与他的目光,在接触到的一瞬就有了纠葛,彼此纠缠在一起,也再难以分开。
但想到裴晏之对他的称呼,看向殿外有如乌云压阵的兵士,我转而嫌恶地瞥了他一眼。裴寂似乎大受打击,原本想要启唇而出的话音,也被他一应藏于齿间。
没想到在整整三年后的今天,我会与裴寂相见。我本以为,他永不会与我再见,我本以为,他是死了的。
何以起死回生?又何以待我兵戎相见?
裴晏之在底下向裴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大多都是在指责我非青阳王君后嗣,何以承王君位。
我还是安安稳稳地坐着,任凭他将黑白混淆,我无动于衷。因为没有人会将狗吠放在心上。
裴寂在听到一系列絮絮之词后,说了句“闭嘴”。裴晏之自然闭嘴,毕竟他现在的命,是握在裴寂手中,是握在裴寂身后的兵士手中。
他还需倚靠着裴寂才行。
我一直都有种预感,预感太渊迟早会派人来想方设法将幽北夺回。但是我没想过,来的人会是裴寂。
裴寂活着,我心中除了藏得隐秘的欣喜之外,还有恼有怒。
因为裴寂与太渊皇廷一道骗我,一道设计我。但是心下的另一种直觉又告诉我,裴寂不会这样待我。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裴寂终归是违逆了我与他的约定,他明明说过,我的身世,是个秘密,不会与旁人说。
我知道太渊皇廷不辞辛苦设下此局,是为了幽北皇城外挖出的“黑金”矿,所以我也留了后手准备。在城外,有隶属于我自己的军队。
但不幸的是,我将这后手准备交给了王燕程三卿中的王卿,他与燕程二卿一样,站到了我的对立面,站到了裴寂的身边。
于是我只能嗟叹一声,真惨。
我抚手撑着面颊,听着旧日的老师说什么舍弃,水光不自觉溢满眼眶。
目光流转到裴寂身上,即使是到今日这种地步,我还是想说一句,这世上除了裴寂,再没有我值得信任的人。而今连裴寂都勾结太渊皇廷,反叛于我,王燕程三卿纵使是父君为我留下的老臣,又有什么值得相信呢?
我知道此时我无路可走,所以我拔出了藏于王座之下的一柄短刃。
裴寂见我拔刀,眉目微动,他看起来很是紧张,也许他以为我要在这困局中自尽以保全自己的颜面。
但是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握着短刃,向裴寂走了过去。
不等我走到他的身边,无数的银亮尖头都向我指来。
我想走到裴寂身边,但是他们不允许。
我神情淡漠地看着裴寂,我的声音带着怨怼,“我以为你死了。”
“所以我肆无忌惮,自以为将所以防备都握在了手中。”
“可你未曾防备我。”裴寂忽然对我笑了一下,一张脸正正好好面朝着我,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左半边脸上有一块妍红丑陋的疤痕。
我顺势回他说:“我以为你死在了太渊。”
裴寂叹了几息,他的目光在殿内流转,又看到殿外重叠的深色黑影,他对我叹说:“棽棽,我不能死在太渊。”
不待我再仔细问他因果,殿外又是阵阵汹涌,瞬时,我安排再王城外的禁卫军一涌而上,压制住了在殿内外所有反叛的君臣。
这一切都在裴寂的意料之中,我交给王卿的符令也被他得到手,成功调动了我的禁卫军。
危机不解自除,裴寂向我垂拜,他将符令统统都交给了我。
裴寂似乎听不到燕卿的斥声,大业将成,然功亏一篑。
裴寂只看着我,最后使我软下手指,从我的指缝间拿走短刃。
“王君。”他叫我。
“你要我死,我不会不死。”
“但是在此之前,我想为你留下一片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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