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贤者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阿占总是想,那如果,要树一块招牌,需要多久?
三个月?
镇上有个老屠家的棺材铺,早些年赶上一场瘟疫,三个月就赚得盆满钵满,享誉全城。
三年?
护水巷的崔婶,辛苦开了三年的酒楼,一直经营困难入不敷出,前两天宣布出兑了。
可说起那酒楼……
在整个淮安城,谁没听说过护水巷的“催韧箫”。
阿占想着,崔婶不识字,店名却起得忒好——“催人笑”。光听着,就是让人高兴的地方。
让人高兴的店,也会开不下去?
阿占一直想不明白。
他觉得,这天下间,最难的,就是让人高兴了。
阿占家里除他自己,就剩一个祖母。
父母是谁,他不知道。
老家何处,他也不知道。
祖母一手拉扯他长大,但似乎对从前的事完全没印象。
从阿占有记忆起,他问祖母的每一个关于他身世的问题,祖母都会用那张快要掉光牙齿的瘪嘴,含糊不清地敷衍过去。
在阿占的印象里,祖母好像从不“高兴”。
她只是活得稀里糊涂,连带着阿占也活得很糊涂。
好在,阿占并不在意。
他从小被街坊邻里关爱着长大,大家总是摸着他的头,叹着“可怜”,偶尔还会给他送一些吃食,或家中的旧衣裳。
尤其是隔壁卖豆腐的荣婶。
荣婶自己也是个寡妇,日子过得虽不十分拮据,但也算不得宽裕。
世道摆在那,女子独自养家,还是个死了男人的,即便能赚得几个铜钱,也免不了被人背地里闲言碎语一番。
但荣婶对阿占格外心疼,总想方设法的给他送点吃食,甚至在去年元宵,给他买过一个糖人。
日子久了,阿占竟觉得,要是这样还叫“可怜”,那他想,就这样可怜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荣婶有个闺女,叫小枝。听说幼时大病过一场,好了之后腿脚便不大利索了,走路总是有点跛。
阿占自小受荣婶的照顾不少,他便主动请缨,时常在阴雨天,送小枝去学堂。
他觉得小枝走路辛苦,自己年龄大些,力气也大些,便次次都不由分说地背着小枝去。
在阴雨濛濛的石板路上,一个衣着破旧的瘦弱少年,背着一个女娃行走的画面,便时常出现在淮安城北边的小镇上。
只是阿占那时并不知道,他背起小枝后那蹒跚的步伐,并不比跛脚的女孩独自行走,看起来轻松多少。
但这报恩的送学路,阿占一背就是三年。
今年,阿占十七,小枝也十四了。
荣婶自己吃了半辈子苦,却坚持用几乎整副家当,送小枝去学堂。整个淮安,肯收女子入学的,只有一位从京城返乡的老先生——裴老先生。
那可是位大有来头的先生,大家都尊称他为“裴老”。
听说裴老在京城,一度官拜三品。按说,即便是告老还乡,朝廷也该赏他个宅子、府邸啥的,以安天年才对。
再不济,以他的官位,朝廷也会赏些田地养老。
但这位裴老先生,却仍是住回了他进京前,在淮安北郊的旧草庐里。
那是裴家的祖宅。
草庐年久失修,破旧得很,裴老却在那里开了个私塾。
学费倒是不贵,入学条件……却苛刻得很。听说,必得是裴老亲自看上的,他才愿意收。可具体如何才能被他看上,他又不肯明说。
于是,自裴老回乡那日起,整个淮安城的富贵人家,无一不争着抢着,上门拜访。
破旧的草庐,一时之间,门庭若市。
排着队来求裴老的人,在淮安城皆是非富即贵。
送子女求学是一条,巴结京里来的大人物,更是他们的头等大事。
三品呐!
那是多少学堂弟子挤破了头,也考不进去的官职。
那些人里面,最夸张的当属楼员外。据说,他不光带了家里的几个孩子,和一整箱铜钱,甚至直接请了一队工匠上门,热情地要为裴老修葺那破旧的草庐。
结果呢?
无一例外,那些乡绅贵族,无论是带着孩子、带着礼物上门,都被裴老婉拒了。
他们带去的礼品,裴老原样全叫他们带走。
想要送过去的钱,裴老照样推辞,分文不收。
至于他们送去请裴老看相、取字、收学的娃儿,裴老更是摇头叹道:“老夫年迈,实恐看顾不周,还请各位,带着少爷小姐们,都回吧。”
楼员外特意请的那一队工匠,连同楼员外本人,自然也毫无意外地被裴老拒之门外,只能悻悻而归。
很快,“裴老三傲拒楼员外”的消息,便传遍了这个沿江小城。
彼时,正值年节将至,街巷间的家长里短,伴着对新年的美好向往,当属小城一年里,最有生气的时光。
也,最冷。
阿占的祖母,终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她枯瘦的身子本就不大好,耳朵听不清,嘴巴也说不清,从两三年前起,每天几乎就只是坐在屋子门口的躺椅上发呆。
天冷的时候,便换成躺在屋子里的土床上发呆。
可阿占家里,就只有一床破棉被。
祖母盖着,也还是冷。
早些年间,阿占家里的吃喝,几乎都靠邻里们接济。
毕竟老的老、小的小,家徒四壁,能活着,已经很好了。
等阿占稍微长大些,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要想办法谋个营生,心想将来,祖母总是要靠他养活的。
于是,十三岁起,阿占便去江边的漕运所,谋了个卖力气的差事。
每天搬上几十袋货,便能拿到三文。
江边的漕运所,按说归官府管辖,其实是不能收他这么小的娃儿的,阿占那时便谎报年纪,称自己已经十五岁,总算求得了一个工头首肯,睁只眼闭只眼地带他一起干。
只是,阿占每日的工钱三文,其中要分给工头一文,以作感恩。但搬货的活儿,阿占是一点都没少干。
因此,阿占的身体一直瘦弱得很。
但他不知是随了谁,从小缺衣少食又扛重物的,个子却窜得很高。于是,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一根竹竿——又细又长,还微微有些,被生活压弯了脊梁。
……说到底,不过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他就这样,每天两文两文攒着,吃喝不敢花分毫,邻里们给的米汤,多半也喂给了祖母。
荣婶是真的疼他,时常来送豆腐,还烧她自己家的炭,带来热水,帮祖母擦身子。
阿占不止一次想过,要没荣婶,祖母恐怕早就不行了。
……他自己,大约也是不行了的。
去年开春的时候,他终于攒够了钱,给祖母买了床棉被。
虽然,就他手头那些密密麻麻的铜钱,杂货铺老板数了大半天,还是说,不够买新的。阿占和老板纠缠了许久,又是卖惨又是讨好,眼睛直直盯着店里的一张旧棉被——那是别人抵过来给老板还债的,虽不是新的——也因着不是新的,老板最后还是肯了。
阿占便喜滋滋地交出了所有的铜钱,把那床旧棉被,抱回了家。那床旧棉被,和阿占家里那床破了不知多久的棉被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新、最好的。
给祖母盖上的时候,阿占觉得,自己心里都暖和了起来。
可如今,就在这个辞旧迎新、万家喜庆的日子——祖母,僵硬地躺在那床棉被里,再也没有了阿占熟悉的温度。
他身上穿的破袄破棉裤,也是前两年荣婶从别人那讨过来的。
如今他个子窜高,那破棉裤几乎盖不住他的小腿。
冷风,也就肆意地从各种隙缝,直钻入少年的筋骨。
冷吧……
本该是极冷的。
可阿占看着床上冰凉僵硬的祖母,却好像感觉不到冷了。
那是阿占第一次,亲眼见到,“死”。
不仅是祖母的,也是他自己的。
祖母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走了。
阿占却觉得,他好像……也走了。
祖母去世的当夜,阿占就发起了高烧。他的身子滚烫,好似能把积雪都烧出一个窟窿来。
又是荣婶,她把年底所有的余钱都拿出来,顶着寒风,去城里求了一个时辰,才请来了一位郎中。
那郎中替阿占搭了脉后,却对她说:“急火攻心,外郁内结,这是急症。若放在平日里,或许还有救,可如今天寒地冻的,他身子骨又这么弱,我看呐……还是准备后事吧。哎……”
说罢,不顾荣婶的哭求,摇着头只道自己还要回去过年,便匆匆走了。
看诊的钱,那郎中倒是没收。说是,“年节里的,不吉利”。
不吉利。
阿占那时已经没有了清醒的意识,他只是一会儿感到自己很轻很轻,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很重很重。
他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东西,但是他的脑子里,总在飘过些什么——
他想抓住,他想看清,却,丝毫使不上力……
祖母死了。
……是吗?
他好像还能记起这件事。
那就是“死”吗……
那他呢?
他也……死了吗?
死了……之后,就会像现在这样……
好像是自己的身体,却又不受自己的控制?
果然,像他这样的贱命,即便死了,也是“不吉利”的。
祖母呢?
……
祖母在哪?
听说奈何桥边,要是同时死去的人,一起去找孟婆喝汤,来世,还能记得彼此。
祖母……
为什么不等他?
为什么……没来接他?
是……
不想,等他一起喝汤吗?
还是……
祖母,也同旁人一样,下辈子……
下辈子,也……
不愿意……
再记得他,这个,“不吉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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