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就像是铁了心,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本正经地对着辛墨说完了这番话。
裴晟扔下手里的碗筷,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方成这话,几乎宣告了一个颠覆裴晟心智的事实:那些“刺客”,是一些……
死人?!
这种骇人听闻的鬼话,让裴晟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他几乎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整张脸都变得煞白,只想赶紧去听辛墨的答复。
他身旁的小伍和淮生,也早就一改先前的轻松愉悦,脸色不比裴晟好看多少。
他俩纵然是干了几年衙役,在县衙办过几个案子,多半也是些街坊乡邻的口角、夫妻子侄的纠纷。
当然,也不是没听过死人的事,可听说死人还能当刺客,也实在是让他们不敢置信。
裴晟已经走回了床边,就站在裴申的身后,不动声色地继续听。
“方大人,仵作可还有别的猜测?那些人中的毒……可知,是什么毒?”
辛墨的语气听起来,冷若寒霜。
这股熟悉的凉意竟带来陌生的压迫感,让裴晟忍不住抖了抖腿脚,深深吸了几口气。
“仵作说,他对毒物了解不深,唯一能确定的,是此毒并不常见,也绝非以常见药材炼制而成。还有……”
方成顿了顿。
“还有?”
一旁始终沉默的裴申忽然开口。
“还有就是……诚如辛大人方才的猜测,仵作验完,那些刺客的死亡时辰,确实存疑。”
方成说这话的时候,语中仍然充满对辛墨的尊敬。
裴晟却觉得,和平日里他那虚假的奉承不同,这一次,方成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对辛墨颇有些赞佩。
他说完这些,屋内陡然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一时间,竟无人开口,也无人接话。
裴晟低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地面,任由胡乱的思绪肆意飞舞。
「怎么可能……
死人,怎么可能……
刺杀我?」
他最不懂的,并非刺客的死因,反而是刺客的死亡时辰。
中毒……这死因固然蹊跷,但出来干些送命的勾当,若任务失败,便自尽而亡,倒也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事。
可究竟什么叫,刺客“死在刺杀之前”?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抬头去望父亲。
父亲是整间屋子里,听说了这件事后,除了辛墨最平静的人。完全不似他和小伍他们,要么被吓到面色发白,要么被惊到目光震动。
大理寺……
这就是前大理寺卿的冷静么?
大理寺办过的悬案要案,他在说书摊上也曾听过,其中的确不乏一些,超出常人理解的奇闻诡事,可那些故事……在裴晟心里,多少是被说书人添油加醋过,刻意用来吸引人们的兴趣的。
如今看着父亲的神态,他竟开始怀疑,难道那些怪诞诡奇的故事,不是编的?是确有其事的?!
“果然,他们并不是被衙役抓捕,或刺杀失败以后,才绝望自裁的吧。”
辛墨低沉的声音,缓缓自床上传来。
方成立刻点头:“以验尸结果来看,的确如此。”
“也就是说,哪怕昨日他们的刺杀成功了,在那个时辰,他们也会死在大浮山上?”
裴申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也拧着眉头看向了方成。
方成再点头:“恐怕是的。”
裴申叹了口气,面上神色愈发复杂而凝重,他转而低头去看辛墨:“知白,你同刺客交过手,你怎么看?”
辛墨却没有回答。
裴晟站在后面,并不能看到辛墨此刻的神情,但他和父亲一样期待辛墨的回答。
他没记错。
他一定没记错,昨夜,救下他时,辛墨是没有受伤的。
那刺客的偷袭自他身后而来,辛墨的致命一击,也自刺客的身后而去,那偷袭他的刺客,决计没有机会,刺到辛墨的后腰。
那么,辛墨到底是被谁伤的?
何时伤的?
怎么伤的?
……
裴晟头一次觉得,自己留在这里,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他从未有过“办案”的经历,也不曾读过有关验尸的书籍,更是不懂,朝廷遇上命案时的查探流程。
最让他沮丧的,是,似乎在这个屋子里,像他这样听得一头雾水满腹疑惑的人,只有他一个。
哪怕是跟着他才走过来的小伍和淮生,似乎也开始满脸狐疑地窃窃私语,交换着恐怕只有衙役们才了解的疑点和线索。
裴晟颓败地想,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的,他从一开始就该明白的。
他,一个命理不祥的野种,怎么敢真的妄想,能成为裴申口中,那“出类拔萃”的栋梁之材?
什么“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
他再如何卖力,再如何追赶,能“过出来”的,也不过是在草庐锄锄地,种种菜的……农夫日子罢了。
裴晟的头越垂越低,他渐渐有些感到困倦,心中的挫败感也愈发强烈。
无论他有多么不甘心,在现实面前,那十几年的鸿沟,注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跨越的。
出身如此,才智……
亦是如此。
可就在他陷入了自怜自艾里,几乎想乘人不备默默退出去的时候,辛墨忽然开口了。
“裴公子,你也和刺客交过手,你怎么想?”
……
裴晟只觉得自己整颗头颅,忽然嗡嗡作响。
他没听错吧?
辛墨刚才、刚才是叫了他?
他?
交手?
一个不懂武功的哑巴?
“晟儿……?你也和刺客……交过手?!”
裴申表现出的震惊一点都不亚于儿子,他被辛墨的话吓得不轻,转过头就满脸关切地盯住儿子的脸。
很快,方成他们一众县衙之人的视线,就也看向了他。
裴晟被这突如其来的瞩目惊得连连咳嗽:“咳、咳咳咳、咳……”
他虽然不能讲话,咳嗽的声音还是由喉头处猛烈地传了出来,急得裴申连忙伸手去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别急,别急,你缓一缓,慢慢说,为父能看懂。”
裴申一边在身侧低声鼓励他,一边持续地轻抚儿子那震个不停的肩背。
“说”?
说什么?
怎么说?
裴晟苦着一张脸,一边拼命地想咳尽脏腑里的浊气,一边,不知所措地盯着父亲慈祥的面容。
他不知道辛墨为何突然将话题引到他身上,他更不理解,辛墨说的,“你也和刺客交过手”是什么意思,他和刺客?分明只有,“差点被刺杀”的交集!
辛墨明明知道的!
他明明知道的……
所以,他是故意的?
故意想让自己这个哑巴,当众难堪?
裴晟只感到自己的思绪再度凌乱如麻。
他原先以为自己不过是好奇,好奇这些刺客的身份、来意,和他们刺杀自己的原因。
如今,听了几轮他们当官的之间的对话,他才恍然大悟,他只是好奇,好奇所谓的“官为民役”,也好奇,父亲究竟会如何帮助方大人,探破此案。
可那些推演,那些抽丝剥茧的猜测,那些为接近真相而一步步揭开的可能性……那些,都不是裴晟擅长的。
不,何止不擅长,他头一次对自己感到了深深的厌恶。
「我只是个……野种。」
他自小听过无数遍的嘲讽,从未像此刻这样,深深刺伤他的心。
他从不惧怕那两个字,并非因为他勇敢,也并非因为他固执,只不过……是因为他选择相信,即便是父母死了,祖母也死了,祖母不喜欢他,没人喜欢他——
他的命,也不由旁的任何人,说了算。
可是,辛墨来了。
或者,该尊称他一声,辛大人吗?
那个,带着一身贵气,一身书卷气,一身远大抱负,也带着一身谦润的天之骄子……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和父亲生活的,那座破旧的草庐门口。
自从那人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裴晟知道。
原来,他一直都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敏感脆弱一些。
原来……
那些日复一日,早就浸润透了他整个人,早就烙印在他身体里和骨血里的自卑,从未真正消散。
哪怕,他已经竭尽全力地去对抗它了。
他终于想通了,自己为什么会对辛墨有那么大的敌意,为什么屡次想要和他较劲,为什么要故意嗤笑他说的“为国为民”,为什么……即便被他救了,也不肯真的对他心怀感激。
在这座花车上,在朝堂与乡野诡异交错在一起的雅间里,被那人再一次唤住自己,裴晟终于想通了。
他,只不过是……怕了。
从前,他怕被人叫野种。
后来,他怕被裴申抛弃。
现在,他怕……被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看穿他的无措。
归根结底,他害怕的,宛如梦魇般无法逃脱的,从来没有变过——他,怕被人看不起。
尤其,是当着裴申的面。
裴晟比谁都清楚,这个快六旬的老人,是整个淮安县,最包容、最和善、最懂得授人以渔的智者。
也正因为父亲是这样的人,他才更想要证明,作为他的“儿子”,自己,是值得被裴三收养的。
他值得,拥有一个家,值得拥有……这样的父亲。
他……
不是,不再是,没人要的可怜虫。
可是裴三注定不是普通的老人,他去过足以俯瞰天下的高位,他做过百姓爱戴的大官,他还……教过,像辛墨那样的学生。
裴晟每每想到,辛墨自年少起,就得了父亲的赏识,甚至还成为了父亲在官场的依靠,到如今依然被父亲另眼相待,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苦涩。
咳嗽,总算止住了。
裴晟迎着父亲如炬的目光,用力扯出一个笑容。他先是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直了直脊背,伸出双手,尽量稳住内心的畏怯,开始比划起来。
辛墨,不管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既然你已经将话问出来了,我便配合你这一回吧。
「天之骄子……呵。」
与裴晟面上的平和温顺不同,他的心里,是谁也无法窥探的冷意。
应激裴晟(be like):不熟,勿cue。找死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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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宝真的是很好很暖的宝宝(虽然有点疯
只是晟宝还没get到(啧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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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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