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秋高气爽,山坡上的枫叶红得胜火,层层堆叠的红,似是晚霞映照下的粼粼波浪,直要涌到天际,连碧天上的云朵,似乎都染了几分娇羞的颜色。
一株不甚高大的枫树,枝桠低垂,散出片片红霞,斑斑驳驳的光影间,依稀可辨出一抹天青色,细看来是一位清秀文雅的姑娘,默然伫立,垂首不言,似是在倾听枫叶飘摇之声,只见她身形婀娜,步态轻盈,徘徊于一株株枫树间。
“依依惜落红,袅袅叹只身,谁言豆蔻早,转首耄耋迟。”姑娘手中执了枚红叶,眉宇间已然有了一丝细细的愁,随即眉梢轻抬,口中低语:“这丫头,怎去了这么久,还不见回来。”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欲四处找寻。就在她刚刚转过几棵枝叶繁密的树丛时,猛然听得不远处的林间隐约传来脚步声,初时听得对方脚步沉静,也只当是个女子,及至快到近前,才发现对方虽然身形瘦削,然而步态刚健,再瞥见那束发蓝冠,分明是个男子,忙回转身来,取了手帕遮面,往树后闪身回避。
“姑娘且住,在下无意冲撞,自当赔礼,不敢再求姑娘停步,只是这朵珠花是否是姑娘刚刚遗失的?”听见身后那人并未追上前来,出声相告也十分恭谨有礼,姑娘方止步,想起刚刚闪避之时确有发丝擦过树枝,或许这珠花便是那时掉的,举手在鬓边一摸,脸上不禁升起一层红云,然而却不好开口讨要,便站在树后,低头不言。
对方似是知道她心中的难处,轻语道:“姑娘不必为难,我只将这珠花置于姑娘身后树边,便退后十步远,姑娘大可放心来取,在下无意私藏,也绝不欺瞒。”听得身后之人于树旁轻轻放置一物,旋即走远,姑娘缓缓转过身来,仍是以手帕遮面,偷眼望去,那人已背转身去,便从树后轻巧巧走出,携了那珠花,仍是隐在树后。那人却也规矩,不曾转身侧目,听得姑娘走动,自取了一把蓝色折扇展了,遮在脸侧,那扇面上图案也是清雅,绘了两朵白色莲花,下衬几片莲叶,显得清新不俗。
那姑娘借着枫叶遮蔽,瞧见对方是个识礼之人,心下已减了几分戒备,见他仍是以扇遮蔽,无意走动,便出言相谢:“多谢公子,珠花我已取了,公子识礼守矩,小女子甚是有幸。今日家父携我来此含光寺许愿进香,故而我道这寺中除却僧侣,便只有我们林家之人了,方才侍女瞧见远远一树红叶正好,跑去观赏,我才随意走动,不想惊了公子,望公子勿怪。”
那人顿了顿,便笑道:“姑娘不怪罪在下唐突,便是在下之幸了。方才一路行来,正纳罕怎不见一个游人,原是这寺已被府上清场,这倒是我不曾料想的。”一面说,一面将那折扇移至胸前,眼光瞥到一个柔弱袅娜的身影,忙颔首行礼,眉眼仍是低垂着,“姑娘想是欲知我乃何方人氏,怎会在此时出现于这含光寺地界内。在下名为解锋镝,乃是江湖中一名闲散人,今日趁着山中枫叶红得正好,出游玩赏,因着寒舍便在天月山中,与这含光寺毗邻,故而信步走至此处。”
姑娘听了,也不立刻回应,只从这枝杈间望过去,见那青年眉目如画,黑发如漆,仍是低眉顺目,整肃修身而立,自有一派端庄态度,加之言语恳切,不由笑道:“解公子多礼了,既是玩赏,想来行至此处也有些遥远,既然刚才扰了公子赏景,不知可否请公子移步正堂,请家父陪饮一杯清茶呢?”
解锋镝未及答言,便听到不远处一女子的呼唤:“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刚我看那红叶甚好,便摘了一片与姑娘把玩,等下上香时姑娘——”眼见有一青年男子,便住了口,静静侍立姑娘身侧。
解锋镝见那女子形容尚小,梳着双鬟,衣饰比之面前的女子清减了许多,便知是侍女了,于是笑道:“这位姑娘却不必害怕,我只是与你家姑娘偶遇,既是要上香,在下便不再叨扰,姑娘盛情,只得改日再领,若是他日再会,也请姑娘光临寒舍,在下必亲奉茶水相迎。”
那侍女活泼得很,见眼前男子并不是粗俗无礼之辈,便顺势调笑:“你要亲奉茶水,我却要问你,你可曾知道我们姑娘名字?我们姑娘又与你有什么交情,就要来喝你的茶?”
一席话说得那姑娘面上泛红,忙止住那侍女:“雪雁,不得无礼。”雪雁见解锋镝似有窘色,知他并无二意,只是一时不及细察两人关系,由是落了话柄,便笑:“瞧你也是个迂腐书生样,我这便告诉你,我家姑娘姓林,名叫黛玉,你可要记住了,真要奉茶,怕是也不必去你府上,我们林家自是有好茶喝呢。”
黛玉忙解释:“雪雁的话,只当是玩笑,解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再见,家父还要在这含光寺停驻多日,想是不难再见的。”一面说,一面行了礼,携了雪雁的手,施施然走远。
黛玉回到寺中,晚间自将那珠花置于妆台上,揽镜自视,却不理妆,只是含笑问雪雁:“你这丫头,越发胆大了,我还没说话,你倒自报家门,你知晓他的底细么?”
雪雁上前为黛玉卸下钗环之物,宽慰道:“我正是玩到兴头上,瞅见他那副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恭顺样子,着实好笑,一时失口,便将姑娘的芳名报出来了,想来凭我们林家的名声,纵然他要说,也是不怕的,姑娘,就宽恕我这一时嘴快吧。”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我们林家向来不是以家势压人,不过看那人一副书生做派,纵然听了去也是不会张扬的,更省事的,以后再遇不到,便将这一件事忘了,也未可知呢。”待雪雁放了菱花镜,两人自是安歇。
过了几日,清晨时候,黛玉起身梳洗毕,便携了一卷诗文,由雪雁陪着,于枫林边一处青石上坐了,借着秋景寂寥,揣摩古人诗句,主仆二人偶尔玩闹几句,正得了趣味,忽听得身后一人笑言:“这倒是极巧,能在此遇到林姑娘,在下有礼了。”
两人回过头,只见树荫下侧立一个清爽的蓝色俊秀身影,仍是拿了扇子掩在身前,原来是前日所见的解锋镝。黛玉忙收了书卷,与雪雁起身行礼。
三人见礼毕,解锋镝与黛玉本欲开口,却担心唐突,故而皆有几分羞赧,半晌无言。雪雁是极伶俐的,眼见解锋镝手中拿着白瓷瓶与白绢袋,那绢袋中似乎装着什么物事,便开口相询:“公子是来散步赏景么?只是不知这绢袋瓷瓶有什么用处?”
解锋镝便答:“姑娘,在下非是赏景,原是趁着晨间朝露正好,采集些新鲜的嫩芽与晨露煮茶的。”
黛玉听了,笑道:“公子好雅兴!竟想得出来用这些嫩芽与晨露煮茶。”一面笑,一面推雪雁,“前日才说,平日里觉得我们林家的好茶也算多了,如此一比,倒成了井底之蛙!”说着,便走上前来,盈盈施了一礼:“前日雪雁口无遮拦,唐突了公子,望公子莫怪。”
解锋镝见状,忙道:“姑娘切莫挂怀,雪雁姑娘心直口快,直爽率真,在下再得与你们相遇,着实欢喜,怎会有所不满呢?”说话间,伸出那柄折扇,虚扶了黛玉一下,眼光瞥见那只纤纤素手,腕上有两只翠玉镯,衬得肤色越发雪白,他局促间侧身避了,又道:“在下取嫩芽煮茶,原是随意为之,未料想茶色清冽,味道清爽,所以近日便都煮这茶来饮了,二位姑娘若是不弃嫌,或可共品此味。”
黛玉笑道:“这树林间,哪有煮茶的去处,倒是采茶取水这等雅事,我二人却是可以相陪一程的。既然再见,倒是天意了,公子不必局促,当个平常友人便好,这般谨慎回避,反倒不美。”
解锋镝听了,方才转过身来,敛衣施礼道:“既是如此,真是有幸与姑娘为友,在下解锋镝,见过林姑娘。”黛玉也上前还礼,这才看清面前青年的相貌,修眉朗目,俊美非常,眉宇间自有千般风采,眼波中全似万种光华,心中暗忖:这当是人们所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了,端看这相貌,便是个俊雅书生,再看这气度,也堪为良友。心中如此想,唇边宛然勾出一丝浅笑。
解锋镝礼毕,徐徐抬起眼帘,只见眼前女子着水色绣荷花百褶裙,腰系玉色蝴蝶宫绦,身穿一件鹅黄色交领上衣,领口绣着一行柳叶,身披象牙色滚边银丝暗纹披风,身形婉转,娇俏可人,腮边尤存几分笑意,秋水已漾半点愁情,心中不禁赞叹:竟是如此人才,幸而得以结识,方知这“兰心蕙质”四字,所言不虚。
三人这便相伴而行,时而采茶撷露,时而戏鸟观岚,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及至发现天色有变,雨霁将至,要赶回寺中已是来不及了。眼见雪雁秀眉紧蹙,解锋镝四处一顾,便相邀道:“姑娘莫急,我看此处已是距寒舍不远了,为免淋雨,只得请姑娘屈尊到寒舍一避,只是不知姑娘的意思。”
雪雁虽急于避雨,听了这话却有些为难,倒是黛玉略一沉吟道:“也罢,既然天要留客,我们便作一回客,公子,请了。”于是解锋镝在前引路,雪雁扶了黛玉,一行人衣袂飘飞,直向树丛掩映的一处庭院而去。
及至到了近前,黛玉见有几株梧桐,此时也是尽数染了萧黄,转过树便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蜿蜒而上,两侧皆是木芙蓉盛开,越往前行这等便少了,多了些金桂木槿,再行了数十步,便看见篱笆圈出一方小院,其中一株梅树下摆了一方石桌,围了几个石凳,穿过小院,方是正门,门上一块牌匾,隽着“天月山水”四字。
黛玉笑道:“解公子的居处,倒是清雅,天高月朗,青山成璧,只是不知这‘水’字从何得来?”解锋镝听了,遥指屋后道:“这天月山中的水最是清冽,可巧我这屋后便有一眼活泉,顺山势而下,天然成了一池碧波,我便在其中植了荷花,夏夜若走在这池边,但听水声潺潺,虫鸣细细,随风而来一股荷香,悠然惬意,所以这‘水’字不可或缺。”一面说,一面引着黛玉雪雁进了正堂,身后那雨已是淅沥沥下起来。
正堂里简单摆了桌椅之物,旁边的阁架上陈了一套细白瓷竹叶纹茶具,及一盆兰草,除此之外并无过多装饰,解锋镝请黛玉雪雁坐了,取下那套茶具,笑道:“方才树林中无法煮茶,既然到了此处,在下斗胆煮茶,请二位姑娘共饮。”黛玉便含笑看他取些许露水煮了,待其温热再放入刚摘的嫩芽,润一番,将水倾尽,再加入余下的露水,方才煮起茶来。
一时茶汤滚沸,水汽氤氲,不多时,茶已煮好,解锋镝将其滗在茶盏里,轻推至黛玉与雪雁身前,又为自己倒了一盏。
黛玉接过那盏,只见茶色微红,像是晕染胭脂,又似是晚霞余晖,闻之却并无气味,疑惑间,只听雪雁在旁笑起来:“公子这茶倒是有趣得很!颜色可爱,闻起来没什么味道,谁知道一入口,这滋味竟然是绝妙!”
黛玉听了,便举到唇边,饮了一口,果然入喉略微清苦,回味却是隐约的甜润,正是合了自己口味,见解锋镝一手举了茶盏,一手展了折扇,侧身饮了茶,便问:“这茶的确巧妙,却不知有个什么名字?”
解锋镝答道:“这却是我疏忽了,还未想过为这茶取名,姑娘既然问了,就请姑娘为这茶定名可好?”黛玉听了,低头看那茶色,眼波一转,已是有了主意:“飘渺如云霭,清甜若山泉,就名为‘沁霞’吧。”解锋镝不言,点头应允。
饮茶毕,解锋镝见雪雁手持一卷诗文,心知是黛玉所喜的,便请雪雁递过来,略翻一翻,见其中既有伤春悲秋之句,亦有闲适恬淡之词,间或有几句蝇头小楷的夹批,写的甚是细致入理,便道:“姑娘可否有兴致到我书房一看,或许有可入眼的,取来翻阅,总比空坐等这雨停要好。”黛玉便起身,随解锋镝前往书房。
书房里又是一种光景,靠墙安放一紫檀木软榻,临窗一张书案,案上铺了一幅尚未完成的花卉图,旁边的笔海插了七八支狼毫,另有笔洗砚台纸镇等物。案旁是一青花山水写意画筒,里面放几个画卷,窗边又有一张小几,摆一架古琴,旁边便是三四架书架,满满的都是书,却不杂乱,按着名目分类。
黛玉细看来,却是与自己惯常查阅书籍的方式相类,因而得了趣味,寻了本所喜的,去那书案旁坐下细读。雪雁是无心于书本的,听外面雨声稍歇,便向解锋镝索了一把油纸伞,到庭院里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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