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锁梦,润雨留香,不觉已是暮春时节,解锋镝虽答应与叶小钗为伴,对接受叶小钗心意一事仍是有几分踌躇,叶小钗也不勉强,二人寄情山水,倒也领略了不少美景。近来解锋镝想到多日不曾回到天月山,这便趁着春意阑珊之时,回来小住。
天月山水久无人居,一番打扫下来,二人有些疲累,解锋镝找了些旧日剩下的茶,煮了来饮,觉得味道不好,便自内室换了套衣服,独自下山,欲寻好茶。
天月山的路径,解锋镝原是极熟的,但此时记忆尚未恢复,仅靠着些残存印象,归程便走岔了路,来到一片桃林中,但见落红片片,残英点点,已过了花开最盛的时节。解锋镝在林中绕了半天,见远处露出一点褚红,细看原来是一方屋檐,便急忙走去,想着如此便可出了这桃林,再寻上山路径。
解锋镝还未走近那间房舍,便听到不远处有女子低语,于是缓步回避,耳边听得那女子念道:“薄凉春日太无情,撷英万点葬残红,一任雨骤霜花冷,不与人间寄东风。”
隔了一会,又叹:“莫道世间少别离,西窗红泪尚有期,相识怎堪黄泉近,一片相思化雪泥。”
解锋镝听到这些,心中疑惑,便站住不动,继续听来,那女子又叹:“奈何桥头唤魂归,重结红线盼君回,一钗一钏明心意,半弦半画敛痴眉,无缘锋刃难逢面,有心孤木易含悲,殷勤常问鸿都客,天月山水候阿谁?”
解锋镝听得“天月山水”四字,心中纳罕,便悄悄循声走去,于枝叶掩映间看到那女子的面容,却是黛玉。
原来黛玉当日留书而别,为寻落处,也着实烦恼了一番,顾虑自己是死而复生之人,不便回到林府,市井街坊又没有容身之所,权衡之下,想起当日曾于含光寺进香,寺中僧人淡泊处世,超然物外,便投身于此,时常为寺中众僧做些缝补针织、抄录誊写等事,僧人们待她也甚为和善。近日暮春时节,寺外桃花林落英缤纷,黛玉感念自己红颜命薄,便借惜花之名暗自神伤,不想正巧被解锋镝听见。
解锋镝听见黛玉感叹之句,暗自想道:“当日林姑娘留书自称是村镇中人,我便不信,看她气度,必然是大家闺秀出身的。信中说她讲过的昔日种种皆是信口而言,今日吟咏,却是分明与我有旧。”一面想,一面欲再近前,不想斜出的一根树枝挂住衣袖,拉扯间,自袖中掉下一朵珠花。
解锋镝见了这珠花,便拾起来端详,先是疑惑来自何处,随后想到这衣服是自内室中换来,大抵是不知何时得了这珠花,一时忘记拿出,遗落在袖中的。耳边忽响起黛玉所叹的“一钗一钏明心意”之句,解锋镝便猜着是黛玉之物,心道:“这便试一试,她见了这珠花,作何反应。”
打定主意,解锋镝看好一块空地,便小心向前,将那珠花置于地上显眼位置,便转身躲在树木繁密之处。
黛玉似是听到动静,抬头四顾,未察有变,略一侧目,便发现地上的珠花,当下一怔,疾步上前,拾了那珠花,眼泪便止不住地滴下。
解锋镝隐在树后,半天不闻响动,便稍稍探头,见黛玉默默垂泪不止,不久便转为凝噎之声,然后方听得黛玉哭道:“当初病重弥留,已还了你的手钏,如今,你虽失忆,这定情之物还是如此归还了!”抽噎一会,又道:“可真是弦断难续,此情不再!”
解锋镝听到黛玉如此哀伤,心中愀然,思量道:“你对我,似是十分的了解,我与你是何关系,过去有何交情?”思索间逐渐走远,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是走出这桃林,解锋镝辨认路径,忙赶回天月山水。
煮过茶,叶小钗自去休息,解锋镝便来到书房,见那古琴的断弦仍未更换,拾起那根弦,捻在指尖,想道:“林姑娘所说断弦难续,可是指的这张琴么。”又来到书架前,抚过架上书本,欲细想黛玉言语间的意思,未料一阵头晕目眩,仓促间扶了书架,只听“咔”的一声,可巧是触动机关,一只抽屉弹了出来,露出里面收着的一包东西。
解锋镝忙将那东西拿出,原来是一块白绡,打开看时,里面正是一串莹润的珍珠手钏,解锋镝脑中突然一亮,当日赠送这手钏的光景宛然在目,耳边似是回响起多个声音,只是混杂在一起,不好分辨。良久,解锋镝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待林姑娘复生,再寻一线生,要寻他吗?”
蜿蜒小径,引向半坡上一处人家,解锋镝叩了门,不一会,便有人出来,见到解锋镝,自是一惊:“好友,前些日子去了哪里?我前去拜访,却见天月山水已无人居住,你身体可无恙?林姑娘又在何处?”
解锋镝无奈道:“我醒来后,便失去记忆,从前之事全然忘却,前些日子是随了一剑客四处游荡,至于林姑娘,说来话长。”叹了口气,又道:“今日翻得旧物,只想起待林姑娘复生,便来寻你这一节,其余的事,仍是空白。”
一线生请解锋镝坐了,宽慰道:“能想起来到我这便好,恢复记忆之事,你不必担忧,我可以助你。”随即进了耳房,不多时,手中拿了一包药粉出来,交与解锋镝:“这药粉溶在水中,尽数饮下,便会沉睡,醒来后记忆便可恢复了。”
解锋镝接过药粉,道了谢,又回到天月山水,不便惊动叶小钗,自行取了一杯泉水,将那药粉溶了,便一气饮下。
此身恍若梦中,梦中又尽为真实。解锋镝躺在床上,药力发作,沉沉睡去,过往记忆片片交织,说不尽的酸甜苦辣,看不完的聚合离散,解锋镝眉心微蹙,似是观一段他人风月,又似是听一出古今传奇,梦里不知身是客,岂知为宾亦主人。
解锋镝醒来,已是翌日,身体疲累不堪,微微睁开眼,发现叶小钗正坐在床边,见自己醒转,便上前搀扶。
解锋镝顺势坐起,沉沉吸了口气,方睁开眼睛,眼神中的茫然若失,全然不见,更显深沉宁静。两人对视一眼,叶小钗便已猜到其中缘由,伸手拍了拍解锋镝肩膀,转身出门。
草木渐长,绿荫成碧,本是生机勃发之景,叶小钗心中却有几分阴翳,听到身后解锋镝走近,欲言又止,叶小钗便转身道:“不必说了,我已知道缘故。”
解锋镝听了,心中酸涩,一边是相救之恩,一边是相守之情,实难两全,因着自己从未答应过叶小钗,内心有一分庆幸,也添了几分歉意,仍是轻声道:“小钗,我不能对不住林姑娘。”
叶小钗轻轻拔出剑来,对解锋镝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总该有个了断。”
曾经并肩同游的两人,如今兵刃相向,解锋镝不禁劝道:“这是何必,同行一程,也是朋友,本不必如此。”
叶小钗不答,手中那痕寒锋愈显冰冷。解锋镝无奈,抽出长剑,心知功体仅剩不足三成,无论如何也不是叶小钗对手,如此形势,自己恐怕将命丧于此。再抬眼,只见叶小钗已挺剑攻来,解锋镝举剑来挡,却是有形无神,两剑刚刚相触,随即长剑脱手,手臂震得发麻,叶小钗手里的剑锋一挑,已是逼近眼前,解锋镝只觉耳边一冷,竟是几缕发丝被寒光斩断。
叶小钗即刻收了剑,走到解锋镝身后:“这便算是断了你我之间的情分,此后相忘于江湖吧!”说完,便向林中行去。
解锋镝遥望叶小钗背影,眼中似是亏欠,似是挽留,最后口中呢喃道:“小钗,抱歉。”
天月山水间,解锋镝于古琴后端坐,眉目间一点戚然,几分落寞。手指过处,琴弦冰冷,毫无生气,那一根断弦,仍是系在那里,未曾更换,当日重续断弦的承诺声犹在耳,转眼已是历经几多波折。解锋镝轻抚那古琴良久,方才起身,整了整衣襟,向含光寺而来。
解锋镝意欲去寻黛玉,尽诉离情,故而常到含光寺外的桃林间徘徊。但此时桃花已谢,绿荫渐浓,黛玉到这林间次数便少了许多,更有枝叶掩映,要见到黛玉更是难了。纵然偶有一两次远远望见,解锋镝每每想到自己失忆后黛玉委曲求全,忍痛离去,而自己畅游山水,毫无所知,便觉得失了勇气,只得远远看着,如此倒似是“近乡情怯”。
此时已近立夏,解锋镝一路行来,并未见黛玉身影,暗想此次又是扑空,转过寺院外墙一角,便见黛玉正坐在一块青石上,手里绞着一方手帕,默默发呆,头上散散挽了个髻,随便插了支素色银簪,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耳旁,更显得哀婉不胜。
黛玉听得有人前来,略略抬眼,便看到一袭湖蓝色衣衫,忙抬起头来,待看清来者,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来,抿了抿唇,行了一礼,道:“可巧又遇见公子了,想来公子伤势早已大好,如今越发显得神采奕奕。”礼毕,垂目不言,指间那方手帕绞得更紧。
今日黛玉未施粉黛,一抹忧色,犹为悲戚,解锋镝见了,更觉清冷落寞,听得黛玉如此说,心中不觉也是酸涩,他未料今日得以遇见黛玉,仓促间纵然有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说起,半晌,方问道:“林姑娘自离了天月山水,便一直住在寺中么,怎的不回林府呢?”
话音刚落,便想起黛玉不能回府定是因起死回生的缘故,自己这一问倒是勾起黛玉的伤心事,一时顿感窘迫。
再看黛玉,已是红了眼眶,缓缓答道:“哪里有什么林府,我不过寻常人家的女儿,今日是来此上香,并未住在这里。”一语未完,已是忍不住,忙转了身拭泪。
解锋镝自悔失言,不愿黛玉神伤,想到自己来意,便直言道:“林姑娘,我已经想起当日的事情,如今风波已平,不会再生事端,你若是愿意,何不随我回天月山水?”
黛玉听了,一时止哭,想了一想,复又抽泣道:“公子何必勉强自己,我本是趁公子失忆,胡乱编了些当日的事情。我心知公子念在照顾的情分,不忍拒绝,但是以恩情相挟,这却是万万不可的。”
解锋镝又道:“林姑娘,非是我不忍见你伤怀,当日共品‘沁霞’,互听抚琴,我是记得的。”
黛玉道:“公子不必勉强了,这些都是我当日所说的,本是没有的事情,又谈何记得呢。”略施一礼,便要离开。
解锋镝见黛玉欲走,忙道:“且等一等,我还有话要说。”
黛玉停步,解锋镝忙赶上前,对黛玉道:“我已恢复记忆,奈何姑娘执意不信,是果真不信,还是对我无意呢?”顿了一顿,见黛玉脸上满是泪痕,听了自己如此说,眼角又添了新泪,解锋镝忘情所至,伸手替黛玉将眼泪拭去,又道:“姑娘既然问,我天月山水静候何人,今日何妨来此一探,书房外的荷池,有生之莲便告知姑娘。”
语毕,静静看了黛玉几眼,转身离去。
当日枫红数离忧,今时新翠诉別愁,一弦相思话不尽,灵犀暂把泪痕收。
黛玉听出自己惜别落红所吟之句,被解锋镝听去,不由得红了脸,没再言语,待解锋镝离去,将他方才所言细想,心下道:“若是他感念照顾之恩,大可寻到我时便前来相请,如此看来,记忆恢复倒是可能,而且听他讲风波已平,我也不会成为他之拖累,便随了他去,也是无妨。”当下忙忙地拭干眼泪,起身向天月山水而来。
书房外的荷池,是解锋镝素日极喜爱的,池中荷花皆由他精心打理,故而荷叶层叠翻涌,叶间点缀着朵朵粉雕玉琢的荷花,微风吹过,阵阵幽香,似穿肤透体而来,使人顿感清爽宁静。黛玉一路急行,来到荷池边,借着一缕荷香,方觉平静下来,便在满池碧色间寻找解锋镝。
半分水色,荡开一池娇艳,两袖飘举,曳出几许悠然。芙蕖掩映间,解锋镝在荷池边翩然起舞,衣袂翻飞,似水波临身,折扇轻摆,如白莲在手,一转身,一低眉,一扬手,一回眸,全然是寸寸丹心,点点柔情。身形流转间,解锋镝周身散出淡淡光华,满池盛放的荷花,随之片片凋零,摇曳有致的荷叶,也尽数枯萎。
一舞倾城,换得萧索残叶,黛玉犹自惊异,解锋镝的声音已远远而来:“你说过,‘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抹塘荷影,你可喜欢?”
原来这残荷之语,黛玉并未对失忆的解锋镝提起,故解锋镝选择以此证实记忆恢复。
果然,黛玉听了此语,一时似嗔似喜,默不作声,待解锋镝来到面前,方抬起头,嘴角上扬,浅浅一笑。解锋镝再欲说话,黛玉却抢先道:“你的心意我全知道了,若要我的答复,便请今日黄昏,到我当日住的房间来。”语毕,便转身离去,自行闩了房门,再不出来。
解锋镝不解黛玉何意,只得由了她去,自己便在前院的梅树下长坐,思及与黛玉相识至今,不过数月,其间恩怨纠葛,却如梦似幻,不禁感概世间相思,最是难解。
好容易夕阳西坠,解锋镝起身来到黛玉房前,举手轻轻一推,那门便微微开了一条缝,解锋镝便道:“林姑娘,我这便进来了。”听得内中无声,便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迎面一架屏风,挡了视线,解锋镝见窗边一张小几,竟是摆了自己书房的那张古琴,断开的琴弦已经换了,正是应了当日重续琴弦之语。解锋镝心中欢喜,口中却不敢多言,慢慢转过屏风,向室中望去。
照眼绮艳,明媚热烈,软红帷帐中,黛玉披一件大红色银丝并蒂菱花对襟广袖长衫,穿一条茜色连枝交缠百褶裙,头戴凤冠,静静端坐,含羞带怯,似弱柳不胜柔风,垂首低眉,如娇花正当静水。旁边的案上,一对花烛正欢快地燃起,盈盈火光跳动,衬得黛玉面上红云更浓,越发柔婉含情。
解锋镝只觉喉间发紧,一时间竟慌张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低头不敢再瞧黛玉。正不知如何开口,解锋镝瞥见自己的琉璃蓝衣襟,心中突然有了主意,于是扬手挥动折扇。那片片衣袂,瞬间变了颜色,一如黛玉身上的红,灿若烟霞,再抬手,折扇拂面,转过身,头上的蓝色银边发饰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一顶暗金束发头冠,顶上颤巍巍一颗绛红簪缨,已然换下书生装扮,鬓边仍是青丝如瀑,越发显得面若凝脂,眉比远山。那折扇随之也改换了颜色,解锋镝仍是将其半遮在身前,扇上的赤红,映得双颊也多了几分欣喜和羞涩。
室中寂然无声,只有灯花偶然发出的爆响,提醒着红装加身的两人。解锋镝缓缓上前,对黛玉深施一礼:“林姑娘,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了。”
黛玉微微抬眼,见解锋镝换了同色的装扮,比之平日的清雅俊秀,多了些柔美多情,听他如此说,腮边又添了一抹红,唇角微扬,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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