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诸事皆宜。
清冷月光从雕花木窗外渗入,照得满室惨白,照得佛陀慈悲的面容宛如一张死去多时的人脸。
阮夫人手捻佛珠,端跪在蒲团之上,双眸紧闭。颔首低眉的模样与神龛中的佛陀竟无分毫差别。
寂静之中忽传来细微的抽泣声。
阮夫人佛一样的面容裂开一条缝,她睁开双眸,映着跳动烛光的眼,无喜亦无悲。
“佛前勿要失态。”
黑暗中有一道倩影扑向阮夫人,抓住她腕上漆黑透亮的佛珠哭喊:“阿娘,我不要嫁给那个病秧子,人人都说他熬不过今冬了!阿娘,我……我不想成为寡妇!阿娘……”
阮夫人轻叹一声,呼出的白气融入佛前徐徐上升的青雾中,汇成佛慈悲的泪眼。她伸手,轻抚女儿抽搐的背脊,语气柔和像是一阵和煦的春风:“不必怕,荷儿,阿娘不会让你嫁过去的,那个傻子,阮府养了她这么久,如今也该报答了。”
“可是,”阮卿荷抬起头,一双泪眼好似河中摇曳的粉莲,“她若是不愿,告知安远候府,阿娘……”
佛珠掉落一地,发出的轻响击碎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阮夫人攥紧最后一颗菩提,温柔笑着擦拭女儿的眼泪,“荷儿不必担心,她的生辰八字与你是一样的,即便安远侯府得知真相也不会如何,冲喜之人是谁都无谓。再者,阿娘会让她开不了口的。”
一道惊雷劈开天空。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无情冲刷屋檐下的燕子巢。雏鸟扑扇着光秃秃的翅膀朝晦暗的天空嘶哑鸣叫。
青禾不懂鸟语,但知道它们一定是在叫“阿娘”。她也想叫阿娘,但她没有阿娘。
桃桃说,世间每个人都有阿娘。但她没有。
她许和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可她没有孙猴子的七十二变,不然,她定要拔猴毛变出一个糖水铺,这样就不用在夜晚挑灯绣荷包,杨嬷嬷也不会扯着她的耳朵,骂她浪费她的灯油了。
“风凉,总是待在窗前做什么?若是染上了风寒,我定会把你丢到柴房!”杨嬷嬷放下鲈鱼羹,疾步走到青禾面前,砰的一声关上木窗,溅起的雨水扑了青禾一脸。
好凉。
“您可不能再把我丢进柴房了。”青禾吐了吐舌头,眨眼嬉笑,“夫人说,我明日便要去安远侯府享福了!”
她笑得那般天真,杨嬷嬷心下一酸,竟是不知是要庆幸她是个傻子,不知此去安远侯府,是要嫁给那个生来便半只脚踏进棺材的病弱世子冲喜?还是可怜她是个傻子,只能被人当成弃子毫不留情地丢入泥潭还在欢天喜地?
她掏出怀里的手帕丢到青禾脸上,粗粝的手指飞速抹去眼角的泪珠,冷哼一声:“你若当真有那般命,真是去享福便好了!”
青禾扯下遮脸的手帕,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被刺痛的眼,轻轻拭去脸上的雨珠,脸上的笑容随着眼前腾起又消散在半空的白雾一起消失了。
她当然知道她不是去享福的。
她脑子不太机灵,杨嬷嬷说是因为她幼时从马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
可她也知道,若安远侯府当真有这么好,那这美事怎么着也不会落在她头上,毕竟夫人最不喜她,爹爹也不喜欢她。整个府中除了那只断尾狸花猫没有谁喜欢她。但那只狸花猫也不喜欢她,它只是想要她从厨房里偷来的松子糖。
她虽傻,但终究没有傻到可以一直快乐的地步。
她不愿意,但没有人在乎她愿不愿意,她也只好认命,强行说服自己,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那也挺好的啊!”青禾抛掷手帕,看洁白无瑕的手帕在空中盛放,像是葬礼飘落的纸花,嘴角裂开的笑像是纸人,显得有些没心没肺,“安远侯府肯定不会有嬷嬷天天叫嚷着要把我关进柴房。”
她耸了下鼻子,眯起眼睛,对杨嬷嬷做了个鬼脸。杨嬷嬷作势举起手掌,还没挥下,青禾早有先见之明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打开门溜了出去。
风携雨顿时浸湿她的面容。雨水从青檐破碎的洞里滑落,恰好落在她的眼下,看上去她好似在哭。
“燕子阿娘,回家了呢……”青禾仰头看着大燕子张开翅膀将雏鸟揽在怀里,漆黑的喙梳理皱鸟湿漉漉的绒毛,嘴角缓缓牵起一抹笑。
杨嬷嬷厉声的呵斥梗在喉咙里忍着痛吞下,灰暗的眼也染上点点的红。她颤抖地伸出手,如古树皮般的指腹将青禾的眼也磨红了。
“小禾,别怕,安远侯府很好,你去了就是主人,再不用做这些下贱的活计,也再不会有人欺辱你,保管比大小姐过得还要富贵。”可她毕竟没有摔坏脑子,这些谎话她并不信,说着便哽咽无法再言。
青禾的嘴角一直都没有放下,她拿着杨嬷嬷扔给她的手帕轻柔拭去这世上唯二对她好的人的泪,却想:杨嬷嬷的眼里肯定藏着两口井,否则这泪怎么会擦不尽呢?
“我知道嬷嬷,所以不要哭了,明日可就没有人再帮你洗帕子咯。”
幸而她不懂。大抵是佛变相的慈悲吧,否则她这一生实在太苦了。
杨嬷嬷抹去眼泪,牵着青禾的手带她走到桌前。堆放着杂物的木桌上放着一碗与之不符的鲈鱼羹,此刻正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小禾,家主心中还是有你的。你看这鲈鱼羹便是家主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这个季节的鲈鱼最是新鲜,也最是少见,听闻大小姐说了两日,家主都没舍得。”杨嬷嬷压着青禾坐下,含笑将她的脸擦干净,拿起筷子放到她手中,“你快尝尝。”
一贯见到吃的,青禾就成了见到老鼠的饿猫,可此刻她却面露难色,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
杨嬷嬷一看就黑了脸,“又去厨房偷吃什么了?”
“就……”青禾缩了缩脖子,声音小得还没有连窗外的雨滴声大,“就吃了几块饼。”
“几块?”
青禾摊开手掌数了数,怯生生伸出八根手指。
“八块!”杨嬷嬷眼前瞬间闪过一阵白光,整个人摇摇晃晃差点没跌倒在地。
她揪着青禾白皙细腻的耳垂,直把她从椅子上提溜起来,咬牙切齿:“我说多少遍了,让你不要太放肆,拿一两块就行了!这下可好,一口气拿八块!什么老鼠能一次偷八块?”
青禾不敢挣扎,只能拼命把脑袋朝杨嬷嬷手上送,委屈巴巴地嘟囔着:“可是我饿……”
杨嬷嬷霎时松了手,望着眼前捂着耳朵疼得倒吸凉气的小姑娘,眼中又氤氲起一层薄雾,如树干般僵直的眉头紧蹙,“他们又没来给你送饭?”
青禾揉着发烫的耳朵,点头,似乎是找到了理由,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声音却还是有些怯懦与不确信:“嬷嬷,安远侯府的人应该不会不给我饭吃吧?”
杨嬷嬷眨巴眼睛,竭力压制住想要替她号啕大哭的冲动,肯定点头,“不会,安远侯府吃得很好,每餐都是山珍海味,餐后还有十二道点心呢!”
青禾的眼犹如被闪电照亮的天空,带着喜悦,“十二道点心?我都可以吃吗?”
她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儿一般,如何能嫁到那个龙潭虎穴之中?杨嬷嬷一点都不知道,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不过一个下人罢了。
杨嬷嬷收敛思绪,俯身摸了摸青禾圆滚滚的肚子,笑,“只要你不怕撑破你的小肚子,想吃多少吃多少!”
“行了,我得回厨房抓老鼠了,你记得把鲈鱼羹喝了。”杨嬷嬷不忍再看青禾天真无知的笑脸,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她也成了推这苦命孩子堕入深渊的黑手。
但愿我佛慈悲,让这孩子在安运侯府的日子好过一点吧。
杨嬷嬷走后,青禾趴在桌上看了半天散发热气的鲈鱼羹,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第三次叹息,舔了下粉唇,终于下定决心。她拿出一个茶杯,舀了一勺放了进去,而后端起鲈鱼羹出了门。
雨已经停了,月亮被雨水洗了个澡更亮了,照得青石板仿佛被撒了糖霜,亮晶晶的。
青禾端着鲈鱼羹,穿过一条绿豆糕一般铺满青苔的幽静小径走到柴房。果然那只断尾狸花猫正躺在草剁上晒月亮。
鲈鱼羹香气四溢,小狸花也闻到了,伸长爪子翻了个身从草垛上跳下,迈着慵懒的步子走到她面前,“喵”了一声,坚决得像是命令。
青禾将羹碗放下,点了点小狸花毛茸茸的脑袋,啧了一声:“我也太悲惨了吧,怎么你一只猫都能……”她顿了一下,敛眉思索,“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桃桃刚教过我的……”
小狸花瞥了她一眼,并不理会,闷头喝起了粥。等它喝完粥,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青禾才猛地拍了下膝盖,得意地扬起眉头,“我想起来了,趾高气昂!”
她一把抱住想要离开的小狸花,蹭了蹭它湿润的鼻头,“你一只小猫都能趾高气昂地对我发号施令。”
虽然她常常拿自己的伙食来投喂这只小狸花猫,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不过是抱了一下,这猫就翻脸不认人,狠狠在她的手背上挠出三条血痕,而后没有给她一个眼神,转身就跳上了草垛。
“真是没良心。”青禾捂住手背,扬起的唇角略微有些苦涩。
“我明天就要走了,日后你就见不到我了,再没有人会来喂你饭吃了,还有松子糖你也吃不到了!”青禾对着小狸花忿忿吼叫,但它还是不理她,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上的毛。
果然,在这阮府之中,没有一个人喜欢她、在意她。
虽然这是她名义上的家。
青禾抱着双膝蹲在地上,心中的感伤像是被打翻的糖水不断蔓延,侵蚀了她整颗心脏。
她想哭,但又找不到任何理由。
但却听见了谁的哭声。她疑惑摸了下脸颊,干净的。
难不成是这猫?
应该不是,它吃饱喝足已经睡了过去,甚至还在打呼。
若她有孙猴子的七十二变,似乎把自己变成一只猫也不错。
但杨嬷嬷笑她,就算她变成了猫,应该也是一只傻猫,说不定也会被人扯断尾巴,斩断手脚。
这样想想还是做人比较好,除了偶尔会填不饱肚子,起码小命还保得住。
青禾正想着,一个人就扑到她身上,揽住她的脖颈,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禾苗,你可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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