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一直下,早春寒气不散。
天方泛起鱼肚白,街上行人不多,浓重潮湿笼罩街边烟柳,嫩绿沾染水意,隐约一片朦胧。
小乞丐蜷缩着蹲在巷角,他对面是一间包子铺,因为下雨幌子耷落着,雨水亦压下往日四散的肉香,停留的食客比往日少了些许。
“咕噜噜——”他忙压住饿得干瘪的肚子,抱紧膝盖,转动眼珠小心窥着四周,来人大多脚步匆匆,早起忙于生计,没人注意到他。
他饥肠辘辘,几欲饿晕,视线倏然停在街头,眼睛亮起来,紧紧盯住两位娘子。
走在前头那位瞧着富贵极了,梳得是他少见的繁琐发髻,耳后编发挽起小圈,带着一朵绒花,精巧赤金的蝴蝶钗随风而动,栩栩如生,一身鹅黄襦裙外披薄绒披风,脖上戴着红宝石璎珞项圈。
更别提腰间挂着的玉佩、用彩线编的金禁步,样样都有钱财的味道。跟在后面的小娘子圆润,腰间坠着的钱袋鼓鼓囊囊……
两人都行色匆匆,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小乞丐起身,鬼鬼祟祟跟了上去。
……
“娘子!娘子你慢些!”
茵陈实在没力气追了,她嗓间干涩渴极,起早爬墙偷溜出来,还没吃东西,两条腿饿得打颤,她无力地朝前挥挥手,企图唤醒她家娘子一点良知。
而阮桃一手拽着裙裾,一手持着伞,跑得亦是浑身汗津津,一张小脸如同蜜桃,白里透着粉嫩,异常娇艳,此刻又急又嗔道:“若再慢些,就赶不上了!”
“你便在此等我罢!”
她一着急,索性不带着侍女,打算自己先去。
没错,阮桃急着去寻人。
身为丞相的掌上明珠,阮府上下唯一的小主子,阮桃通常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能让她起这么早来见的人,重要可见一斑。
若算起来,那人还是她的未婚夫婿,正是陆御史的长子陆宴之。
不过,阮桃十分不乐意。
三日前,她还在距京百里远的阮家老宅,尝着新下来的樱珠,那樱珠甜中带着微酸,汁水丰盈,她一口吃俩,很是开心。
亦照常听八卦,有位去京中外祖家串门回来的堂姐道,云州阮氏和京城陆氏将结两姓之好。
那时,阮桃放下盛樱珠的玉盘,惋惜发问,‘是哪位兄长或是姐姐这般倒霉,要同古板迂腐的陆家结亲?’
她说罢,那群堂兄堂姐堂弟堂妹们你瞅瞅我,我瞧瞧你,目光皆疑惑带着浓厚不解。从京城归来的堂姐犹疑开口,‘妹妹……竟不知吗?’
可怜见的,那个倒霉蛋就是阮桃。
她都吓呆了,翌日麻溜收拾包裹赶回京,想退婚,可爹和祖母都不同意。她只好偷着来寻陆郎君,婚事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罢!若两人皆不愿,她自要闹到宫里去。
地上潮湿,脚步也变得笨拙沉重,日头渐升,街上行人亦渐多。
“诶!”
阮桃刚向前几步,身后突然传来茵陈的惊呼,她回头,看茵陈一踉跄,连忙伸手去拽,余光中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一溜烟跑走了。
茵陈被阮桃拽着才堪堪稳住身形,若不是她比一般娘子圆润些,今日定会摔地上,她嘴笨但气急了也骂道:“这小崽子怎如此莽撞,多亏娘子拉着奴婢——”
说话间,她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面上的怨气忽而转变成呆滞。阮桃也顺着茵陈视线往下看,茵陈腰间空空荡荡,沉甸甸的荷包没了。
完了。
茵陈毫不犹豫,提起裙角转身追去,“娘子,你说得对,奴婢会儿就来寻你——”声音被风拉得长而飘忽。
阮桃站在原地,看着爱财如命的茵陈一改方才疲态,几乎跑出残影,比方才不知活泼多少。
她提起裙角,自己去寻,边走边嘟囔着:“等茵陈回来,定要罚她一个月……半个月、一天的月钱!”
以护城河为界,分出京城和京郊。此处乃京城最西边,算得上偏僻,紧挨着护城河,过河后,再朝南边走半个时辰的山路可到大名鼎鼎的长春观。
长春观占地不大,清幽古朴,单凭这一点不足以在京中传出名气来,更重要的是,陆御史的长子曾在那处修行。
阮桃往南边走着,她鲜少独自出行,一路走一路寻,找着她表哥说给她的铺子。
商铺鳞次栉比,最东边拐角处立着一家茶肆,在原有的店面前支起棚子,摆出两套木桌椅,供来往客人歇脚。
茶肆旁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马通身硕健,黑身黑鬃黑尾,只四蹄踏雪。阮桃打量四周,确定这是她要来的地方,而那是陆家的马车。
雨忽而大起,雨水落在油纸伞上砸出酥脆的响儿。她又错着、往旁边走了两步,伞沿抬高,朝棚子里望去,一青衣郎君正坐在对雨的长桌旁。
不同于京中郎君喜美奢靡之风,他只用一根普通至极的玉簪束发,素色衣裳通身无饰。郎君凤眼微落,侧面看去鼻梁俊挺,凝望着潇潇雨幕,让人看不清情绪。
茶肆的人不多,伙计知他从不吃点心,熟稔地端上茶水,“陆公子,这是今早新提山泉水泡出来的方山露芽,掌柜吩咐特意给您备着。”
他道谢后,伙计笑呵呵退下。
还有一人抱臂站在侧方,偏过身子,语气调侃:“郎君,有位小娘子在直勾勾地盯你呢,嘿,刚迈出左脚,正往这边来……要属下拦着吗?”
陆宴之闻言侧首,视线在那抹鹅黄上凝滞一瞬便移开,放下手中茶盏,声音平淡毫无波澜,“不必管。”
说话间,阮桃已持伞迈进茶肆的棚子,伙计上前恭敬候着,“娘子要用些什么?”
“不必,我来寻人——”阮桃将伞收起,水珠溅落在她手上几滴,她顾不得擦手,随手放了伞,随后向陆宴之那桌走去。
陆寻被吩咐过,只在一旁看热闹,没拦,亲眼看着这位浑身贵气的小娘子坐在他们郎君对面。
阮桃心直口快,丝毫不顾旁人目光,素来也没有需她忍耐退让的人,直接问:“你是陆宴之?”陆家长子深居简出,宫宴、年轻娘子郎君的聚会向来不去,阮桃没见过他,更没同他单独说过话。
陆宴之颔首,“正是,娘子有何要事?”
阮桃看他态度平淡,猜对方不认识自己,她便开口:“我是阮桃。”语气笃定他必然知晓她名字,毕竟两家合过八字,换了婚书。
但陆宴之毫无反应,阮桃歪头看向他,眸中含了点疑惑,“你不识得我?连名字也不知晓?”
陆宴之抬眸,这才正看或是仔细去看阮桃,对面少女未施粉黛,明艳姝色,衣着打扮娇俏可人,能看出是个美人。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家世。已故的温嘉长公主幼女,阮相独女,温嘉长公主与当今圣上一同长大,兄妹之情比嫡亲更甚。
圣上顾念皇姐,赐其女郡主之位,荣宠堪比公主,或更盛公主。陆宴之指腹点了点茶盏,缓缓道:“原是郡主,郡主来此有何要事?”
雨仍在下,水汽朦胧似雾,两人对坐犹如画卷,却莫名有种诡异又尴尬的气氛。
伙计斟酌着,准备端上一碗一样的茶,走近听到郡主二字,顿时吓得手抖,茶泼出去几滴,没上成,忙不迭往回跑,去二楼找掌柜。
阮桃余光瞥见,又瞧着陆宴之面不改色的模样,他对常人和郡主是一般态度,无心俗事,不事权贵之名是实打实的。
见多了阿谀奉承之人,她看陆宴之竟有点顺眼,故打算委婉提起,先道:“咱们有婚约,按理来说要成亲了。”
“嗯。”
“但我想退婚。”
陆宴之顿了下,随后道:“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宫娘娘赐选婚期,圣上亲允。”言下之意只有三字,退不得。
阮桃亦知难办,但她坚持:“若你我皆不愿,一块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陆宴之的面色淡了些。
她心思未免太过幼稚,说不好是天真还是傻。
这婚事牵扯的岂止阮陆两家?
皇帝年逾半百,因当皇子时坎坷而病弱,尤其近几年,大多时日都抱恙。皇嗣单薄,如今亲子只有一位,便是太子。
可太子的位置不算稳固。
早年皇帝曾接连夭折两子,帝后悲恸万分,江山社稷无继位者,为堵天下悠悠众口,皇帝多做打算,从旁支宗室抱来一子,由皇后抚养,待其如同亲子。
日后若皇家绝嗣便由此子继位,才算稳了朝臣之心。
五年过后,皇帝已然而立,愈发体弱,后宫迟迟没动静,那位宗室子又生得钟灵毓秀,聪慧乖巧,颇得帝后欢喜。更有此子命中祥瑞的传言,传闻皇帝那时考虑将其立为太子。
但那年末皇后有孕,诞下一子。
若帝后狠心将宗室子送走便罢了,可幼子体弱,恐其夭折,又舍不下亲养之情,遂将两个孩子一同养大。
一聪一愚或是一良一劣,也好办,偏偏宗室子颇有贤德之风,皇后亲子亦是良善仁义之辈。皇帝渐年老,江山换主在即,局势不可避免地变得微妙起来。
三年前,皇帝下定决心,立亲子为太子,宗室子被封瑾王。但朝中仍是风起云涌,各家一举一动皆如履薄冰。
而这位阮相独女同瑾王……
两人关系在京中一向为人津津乐道。
陆宴之掀起眼帘望去,她眸中含着不该有的期待,满脸天真地等着他回答,他嗓音清冷如玉石相碰,在阮桃听来没有一点人情味:“恕某难从命。”
陆氏清流之家,在此之际只想在朝堂上求一隅安稳之地,若不是阮相为女威逼利诱,皇后亲自拉线,两家亦不会结亲。
“我心悦旁人,你也能毫无芥蒂娶我?”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
掌柜和伙计正好下来,掌柜脸上还带着谄媚的笑,身后伙计端着店内最好的糕点,闻言皆被劈了个外焦里嫩,目瞪口呆,一动不动!
站在一旁的陆寻都替他家郎君难堪的慌,这郡主未免欺人太甚!
可陆宴之只是眉心微蹙后松开,未见怒色,只声音更疏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郡主心悦何人与我毫无干系。”
“但若郡主婚后无德,败坏陆家门风,陆家必会上禀天子阮相教导不严,郡主亦负温嘉长公主之贤名。”
还未成婚就用礼法来压她,当真是古板,说不通话的陆家人,阮桃气得心头一颤。
她对陆家印象一直不好。
听闻当初她娘改嫁时,以陆家为首的御史们就曾说什么‘女子从一而终,贞为重’‘有子而嫁,倍死不贞,更何况夫未亡’,还有什么‘公主当为天下表率,随心改嫁,万民效仿又当如何?’
若她娘没改嫁成她爹,怎么会有她?
阮桃还在生旧气,陆宴之已被她扰了兴致,不打算再坐,起身朝她颔首算全了礼节,“郡主多坐,臣告退。”
阮桃不甘势弱,亦站起身来,陆宴之比她高出一个头多,她为有气势,微扬起下巴对着他,“哼”了一声,骄矜道:“若我偏要退婚呢?”
陆宴之扯了扯嘴角,对这位郡主胡搅蛮缠的认知又上一层楼,他拱手道:“郡主有谋,臣佩服至极。”后又添了一句,“臣拭目以待,半月内静待郡主佳音。”
意思是,娶不了她,他也欢喜得很。但只有半个月,半月过后两人就要成亲了。
阮桃从中听出嘲讽意味,但又挑不出错处,简直让她无何奈何,更气了。
她何曾被如此对待过,气得小脸红扑扑,但她又吵不过陆宴之,绞尽脑汁想回怼他几句,赶在他走之前说出来。
一滴雨被风吹得斜落在她脸庞,她忽而灵光一闪,头脑清明,若是婚前就传出不和的名声呢……?
阮桃紧盯着陆宴之,目光逐渐不友善起来……
少女柳眉微蹙,瞪圆一双杏眼,眼珠小幅度转动,似在酝酿什么不大好的小心思。
陆宴之看一眼,没搭理她,抬步准备离去。
“娘子!”
茵陈带着人过来,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处,隔远看阮桃气鼓鼓、蓄势待发的模样就知不好。
上次阮桃如此,还是同族里的一位堂妹起了争执,然后两人互扯头花,好不狼狈。
“娘子,不要——”
茵陈话音落下之际,阮桃已然扑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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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阮家阿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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