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得没齐嘉快，眨眼功夫就被撂下半截，气急败坏大喊道：“喂，你等等小爷！赶着投胎啊！”
齐嘉没工夫理会他，脚上的行军鞋奔跑中扬起灰尘，哒哒踩在地上发出十分笃实的响声。
一边跑一边想，陈义明凭啥就给扔了，是他的吗他就扔，齐嘉跑到最后已经开始抹眼泪了，本来就脏兮兮的脸上更一塌糊涂。
沈知铭大步追上来，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问：“你跑出来干什么？”
齐嘉抿唇，满脸焦急的神色：“大明哥把俺的鞋扔了。”
“哈？”沈知铭道：“他凭什么扔你鞋？”
路边的垃圾桶里啥都有，烟头、手纸，吃剩喝剩的，齐嘉撸起袖子，趴在上头开始翻。
“对啊，凭啥呢？”他呢喃着重复。
热气蒸腾出腥臭的腐烂味，沈知铭一秒钟都待不下去，捏着鼻子往后退：“你别找了，这么脏，找回来也不能穿了，行了，回去小爷再给你买一双就是了，多大点事，值得你哭声嚎啕的。”
齐嘉受不了他聒噪，本来伺候他就够烦了，当场吼回去：“你懂啥！就你有钱，说买就买，俺最讨厌有钱人了，你离俺远点！”
沈知铭简直气得鼻孔喷火，头发丝直竖，他才不是吃素的主，拉起来的嗓门比齐嘉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穷酸货，土包子，小爷好心当成驴肝肺，给你花钱你还吼上了，怎么？嫉妒我有钱？我告诉你，不止我有钱，我哥也有钱，我爸我妈我爷我奶我曾曾曾祖父就从来没穷过！”
齐嘉哇得一声嚎出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地上啪坐了个屁股墩。
“我没钱，我爹我娘都死了，爷奶也死了。”
眼泪把脸上干巴的泥灰冲下来一层，沈知铭看着直恶寒，这是八百年没洗澡了。
他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齐嘉屁股，道：“瞎嚷嚷就有用了？他扔你东西，你不能揍他？”
要说齐嘉是旧社会的奴隶长工，那陈义明就是少东家，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去耍横，纯粹的窝里怂。
也不敢再和沈知铭吵架，吸吸鼻子拍拍屁股坐起来，继续翻垃圾。他不敢和大明哥怎样，但怨怨这个城里少爷还是敢的。
齐嘉嘟囔着：“你嗓门这么大呢，吵得我都头疼。”
沈知铭恨不得退到五十米开外看他翻垃圾桶，死死皱着眉催促道：“赶紧的，你要找到什么时候？”
“你别催我。”齐嘉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利索，身旁堆了座小小的垃圾山，很快，里面的东西见底。
他面色透出几分惶然：“咋没有呢，不可能啊，我鞋呢？”
太阳西斜，折射的夕阳在齐嘉脸上反光，他倏地用力将面前垃圾桶推倒，呜咽一声，不肯接受找不到鞋的事实。
沈知铭不懂他的伤心，也无法理解他的难过，只觉得这小人干子哭起来跟个开水壶似的，嗡嗡嗡的。
他双手插兜：“能不能别哭了，就这点事，看你哭成什么样。”
齐嘉没搭理他。
学校的下课铃响起来，很快就有乌泱泱一群学生冲出来，其中也包括陈义明。
他抹抹眼泪一骨碌站直，炮仗似地冲上去，哀求的语气询问：“大明哥，你把鞋扔哪哩？你不要可以给我穿啊，你告诉我去捡回来成吗？”
“大明，这是谁啊？”身旁有同学问。
陈义明今天当众丢了脸面，这时看到齐嘉还敢在自己眼前乱晃，当场挥起拳头砸在他眼眶上。
伴随着一声凄惨的痛呼，齐嘉倒在了地上，由于身体惯性，在水泥地上往前栽了下，浑身磨破了火辣辣的疼。
陈义明还不解气，那双崭新的运动鞋往他背上踹了一脚，毫不留情骂道：“你他妈烦不烦，就是个拖油瓶，吃我家喝我家的，别说一双鞋，你这条命都是我家的！”
沈知铭短时间内被陈家母子的作风震撼住，又骂了声我靠，穷山恶水出刁民啊这是。
齐嘉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不敢出声也不敢动，身体小幅度颤抖着。
沈知铭走上前：“你有病啊，小爷一天出钱雇他，你现在把人打伤了我还怎么让他做事？”
陈义明这才注意到齐嘉身旁站着的城里少爷。
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你有啥活尽管让他干就是了，齐嘉力气大，不怕疼。”
“嘿！伤员的劳动力那能一样吗？我不管，今天必须把钱还回来。”沈知铭还想继续说，身下感受到一股轻微的拉扯。
他低头看过去，是齐嘉在扯他裤脚，看那张青紫交加掺着泪痕的脸蛋，他好心没把人一脚甩出去。
对上一双哀求的眼睛，沈知铭噎了下，大手一挥让陈义明滚蛋：“要是再有下次，必须把小爷的钱一分不少吐出来，听见没？”
陈义明连忙跑走了。
上山的路上齐嘉像哑巴，低着头往前走，沈知铭挠了挠头：“喂，你叫齐嘉啊？”
“嗯。”齐嘉抽抽两声。
“哪个齐哪个嘉？”
齐嘉蹲下身，捡一颗石子在地上写给他看。
嘉字比较复杂，他写得不好看，勉强有个字形能认。
沈知铭嘟囔：“长得不怎么样，名字还怪好听的。”又说：“我叫沈知铭，知道的知，铭记的铭。”
齐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沈少爷。”
“叫我名字就行了。”
晚上回了村长家，看见齐嘉灰头土脸的模样，大家见怪不怪。这次村长记性，一人一碗稀饭亲自端出来，沈知铭那碗稠厚，齐嘉这碗飘着米汤，只有碗底铺一层薄薄的米粒。
再来一碟腌菜，半块中午剩的粑粑，这就是今天的晚饭。
这些东西足够齐嘉吃饱，他吃饱了就心情好，晚上抱着腿坐在地铺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沈知铭嫌他太脏，撵他去洗澡，问节目组：“沐浴露我不能用，给他用总行了吧，这马上都生蛆了，再不洗还得了？”
成年人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为山村少年解决家庭问题，但举手之劳的小事还是可以做的。
看齐嘉实在可怜，场务从停靠的商务车里拿出一瓶沐浴露。
齐嘉眼巴巴望着，拿到手里稀罕地直摸，他才不会说真的能用吗这种客气话，凑近了鼻子在泵口处闻了闻，对着沈知铭弯起唇角：“好香啊。”
“赶紧洗澡，臭死了。”
齐嘉跑出去挑井水，村长家的柴他不敢烧，不过用不上热水没关系，冷水足够了。
在井口旁边，齐嘉认认真真给自己搓了两小时灰，等确保没皴之后，才小心翼翼挤了泵沐浴露在身上搓开，滑滑的，真的很香，很舒服。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干净，怕少爷走了就用不到这种好东西，恨不得一下把整瓶挤光，贪得无厌似的，把自己里里外外打了三遍泡沫，头皮都快搓破了，这才冲水结束。
他光溜溜捂着鸟进屋，厚脸皮道：“洗干净了，借我一身衣服行吗？我的洗了。”
“诶我操。”沈知铭被白花花一个裸。男吓一跳，刻薄的话含在嘴里，最终碍于齐嘉的可怜相咽下去了：“自己拿。”
别说，这黑小子洗干净还有点白，估计平时身上一层皴全当防晒了。
夜里，齐嘉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听见杂乱脚步声，他睁开眼，屋里已经乱成一锅粥。
沈知铭躺在床上抽搐着，面白如纸，那双倨傲的眼睛睁不开，齐嘉吓得一哆嗦，险些掐不住嗓子尖叫出声。
“快送医院，食物中毒加高烧，等不到早上了，现在必须去医院。”场务半扶着沈知铭的背让他坐起来，床头有呕吐出来的食物残渣，嘴角还挂着白沫。
“山里夜路太危险了，我去问问村子里谁家有药。”有人说。
场务大骂：“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吗？”
众人乱了套，没人敢担这个风险，一伙人咬咬牙跺跺脚，把熟悉山路的齐嘉也拎起来上了车，让他指路。
齐嘉心里慌得厉害，生怕城里少爷真出什么事，到时候赖他头上。
他声音发抖，告诉哪处该拐弯，哪处路窄要慢点开，夜晚的山路开车十二分危险，一路上提心吊胆，晃悠悠往前颠簸。
老天保佑一路顺利下山，车速提升，直奔县里大医院开去，齐嘉最远只去过镇上，从没上过县城，即使夜幕下没有几家亮灯，他也看得挪不开眼。
咋一块地也没有，不种地，他们都吃啥？
他没有问出口，自然没有人回答他。
事态紧急，场务通知了沈知铭的大哥：“是的，是的，急性食物中毒，已经送到医院，医生在催吐了，应该是水土不服，还发了高烧。”
“好，好，我把地址发您。”
齐嘉左摸摸又摸摸，看什么都新鲜，心里切一声，偷偷骂沈知铭娇气，吃饭还能中毒。
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夜里有些阴冷，一开始抱着膝盖，但他很困，后来环抱着身体蜷缩躺下，就这样昏昏沉沉眯过去。
沈知晋坐最近一班飞机到云县，落地时已经天亮。父母相继离世后他独自一人抚养弟弟，因为工作繁忙疏忽了教养，将人养得跋扈纨绔，他对沈知铭向来头疼。
“沈先生，您来了。”场务迎上去。
更深露重，沈知晋来时穿了件风衣，此时脱下挂在臂弯。
他询问：“知铭怎么样了，情况还好吗？”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了，不过要静养几天，我们办理了住院手续，下周再出院。”
沈知晋推开病房门，床上少年在睡梦中依旧眉头紧皱。
场务询问：“那节目还继续吗？孩子他严重水土不服，我怕再录下去对他身体有影响。”
“继续。”沈知晋回头，看向长椅上的齐嘉，问：“那是哪位？”
说起这个场务有些尴尬，按照沈知晋的要求，这趟大山之行完全是为了让沈知铭吃苦受罪的，但他身上的活计全被齐嘉一手包办，除了衣食住行差了点，完全没到吃苦受罪的范畴。
“村里的孩子，拿钱办事。”他没有多说。
沈知晋收回视线，有些讶异问道：“他和知铭关系很好？”
“应该还可以。”场务保守说。
沈知晋来了兴趣，这个混世魔王还能交上山里的朋友？按他对沈知铭的了解，如果不是深交的关系，是不会愿意把自己的衣服借给别人穿的，这小崽子从小就占有欲强，而且霸道，向来只有他抢人的份，没半点人家占他便宜的可能。
说句难听话，如果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种小孩他见一次打一次，就算如此，他身为兄长的责任心也所剩无几了。但愿沈知铭能够改邪归正，不然他不介意给孩子一些爱的教育，让他尝尝鞋底子的滋味。
沈知晋想，如果可以，他想换个弟弟，那只瘦巴巴的小猴子看起来就很乖，而且长得比沈知铭漂亮，除了太瘦太矮，其他都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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