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总算过去了。
冯华年换好衣服,他特意选了一件干净清爽的白色衬衫,一条休闲裤,中规中矩的打扮,不至于太年轻,不至于太老气,不至于太严肃,也不至于太和蔼。
眼镜刚刚擦过,他拿起来,架在鼻梁上。
他的眼睛和他那个身为老教师异常严厉的爸一样,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尤其冷漠,于是他弯起眼睛抿嘴笑,这个表情刚刚好。
等下就这样面对他的第一批学生。
他打开有点生锈的铁门,外面还有一扇更旧的纱门,他绕过楼梯拐角堆放的陈年家具,向学校走去。
他现在住在距离学校有段距离的教职工家属院里的一栋四层宿舍楼里,家属院是傍着原先的老校区建的,后来省实验日渐壮大,搬去了两公里外的新校区,家属院和学校被一条笔直宽广的马路连着。
这条笔直的路上现在已经被各种车堵满了,省实验在这个高考大省首屈一指,挤破头来这里读书的人天南海北。
冯华年当初为了应聘进这所高中也是苦战了很久。
高一七班,学校分给他的班级。
本来新教师第一年不会被分配带班主任,但是学校知道他曾经在别的学校带过两年班,这次分配班主任一点也不客气地把他写在了第一梯队。
毕竟班主任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七班已经坐满了,这是个很普通的班级,里面的学生靠自己实打实考进来的,和花高价插班进来的,一半对一半。
教室里很吵,显然从初中刚刚升上来的小孩儿还是没有准备好迎接高中的苦难。
冯华年没有做声,拉了张椅子坐在讲台上,默默看着下面。
三分钟过去,声音小了。
五分钟过去,声音停了。
他在心里笑了笑,他曾经最讨厌他爸这种酷似冷暴力的手段他也学会了,而且运用自如。
冯华年见学生不再吵,就站起来,弯起眼睛,脸上带上笑,好像刚刚才见面一样正式开始做自我介绍。
他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后面加上一串电话号码。
“我是你们这学期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数学老师,大家以后有学习生活上的问题都可以找我,这是我的电话,记一下回家给父母,我全天开机。”
他说得滴水不漏,免得哪个刺头大声喊一句‘学校不让带手机,你给我电话没用’。
他的脸上一直带着和善的微笑,很好,没人叫板,于是他拿起手中的点名册:“你们是想自我介绍呢?还是我一个个点名?”
“点名吧。”
“点名!”
现在的小孩子似乎不太喜欢站起来主动介绍自己。
冯华年点点头,他小时候也不喜欢。
“陈喜悦。”
一个头发齐肩的女生站起来。
“你以前做过班长?”
“对,小学初中都是。”她很自信地说。
“还有人以前当过班长吗?”冯华年问。
没有人举手。
“那你暂时先代理班长,一个月后我们再正式选班委。”他说。
陈喜悦坐下去,脸上切切实实挂着喜悦,她应该很喜欢这个职位。
“曲文星。”
贴着墙的一个男生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有些内敛,不过冯华年知道,这张脸在未来三年会很受欢迎,或许会让他的性格开朗一点。
“你初中是学习委员吗?”
“是。”声音很小。
“那你就代理学习委员吧。”
曲文星就点了点头,又贴着墙坐了下去。
一轮点名下来,冯华年基本上已经记全了班上所有人的名字,多多少少也能看出来哪几个是不好对付的刺头,得在他们形成小集体之前把这群人拆开。
班里又嘈乱起来,今天不是正式上课,冯华年没有再次要求他们保持安静,只是坐在讲台上观察这些学生。
有些性格外向的学生会拉着凳子挪到讲台下面,不厌其烦地问他问题。
或许是冯华年脸上的笑让他们觉得平易近人,这场自由交流就持续到了中午放学,有人三五成群一起回家吃饭,冯华年把目光投向贴着墙边的曲文星。
这个学生从点完名开始就掏出了一本书,低着头自己看,好像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关。
班里的人很快就散完了,曲文星收拾书包磨磨唧唧留到了最后,直到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冯华年才从讲台的凳子上站起来,走到教室门口问:“曲文星,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曲文星低着头,点了点,冯华年又走过去。
“我想换个座位。”他声音不大。
“怎么了?”
“同桌,还有他们,家在一起住,都认识,我不想和他们坐一起。”
一群熟人里唯一的一个陌生人,让曲文星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内向且敏感的小孩儿。
冯华年转头看看新贴上去的课程表,指着周五的大课间说:“我会在周五调一次座位,如果那天你还是想换,我看哪里合适,给你调一下。”
今天是周一,还有四天,曲文星呢喃道:“谢谢老师。”
周二开始正式上课,冯华年除了讲课,在教室里做的最多的就是继续观察他的学生们。
他时常得把眼镜取下来揉揉眉心,熟悉一个人不难,熟悉七十多个人比登天还难。
不过好在班长是个强势的女生,人际关系也处理得很好,短短三天班里大部分人已经认可了她班长的身份,所以在纪律方面冯华年不用太多操心。
至于他的学习委员,曲文星,有和没有一样,不论晨读还是自习,学习委员只做自己的事,别的一概不管。
冯华年又一次找到曲文星。
“你在初中当班委都做些什么?”
“就早自习晚自习在讲台上坐着就行。”曲文星说。
他在初中的时候是全校最好的班级,在那里的学生学习不用人催,更不用人管,曲文星能当上学习委员,也只是因为班委都是按照成绩排名顺下来的,就轮到他了。
冯华年了解过,以曲文星的成绩应该能考近实验重点班,但是因为考数学那场曲文星考了一半肚子疼得做不了题,提前离场去医院了,于是就来到一个普通班。
有点可惜,这样的学生,自己努力学习一个学期应该就能考回重点班。
冯华年不打算强求他在班委这个身份上浪费时间。
“你想继续当学习委员吗?”
“不想。”曲文星很快回答。
“那我下次一起换掉。”
曲文星看着冯华年,两秒钟之后非常诚恳地说:“谢谢老师。”
之后曲文星难得地笑了一下,轻松很多。
“笑什么呢?”冯华年问。
“我还以为你会教育我。”
冯华年笑了两声,这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教育’这么严重。
“明天调座位,你想好了吗?确定要调走?”他又问,经过他这两天的观察,其实曲文星附近的学生都是不错的学生。
“确定。”他还是没办法融入这些过于开朗的人群。
“我知道了。”
周五的大课间,冯华年把那些聚在一起上课叽叽喳喳的小团体拆开了,有些人不愿意,但是冯华年一冷下脸,那种不容置疑的表情终究让这些小屁孩儿没扭过,拎着书包走到新座位,撒气地把书包砸在桌子上。
对此冯华年充耳不闻。
他把曲文星调到了教室另一边靠墙的位置,同桌是一个叫林森的男生。
这个男生性格不冷不热,下课可以开朗上课可以安静,自习课也无一例外老老实实在学习,林森的父母对他的学习抱有很大期望,给他报了很多补习班。
和曲文星很适合坐同桌,两个人或许可以互相帮助,下学期一起去重点班。
换完座位之后,曲文星似乎对他的新位置很满意,那天下午冯华年就发现他们两个人已经开始一起讨论问题。
他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小冯老师,还不下班?”
冯华年对张姐笑了笑,说:“备完课就走,张姐你去接孩子啊?”
“去开家长会,现在那小学比高中规矩还多,走了啊。”张姐出去把办公室的门带上。
冯华年伸了个懒腰,高一刚开学还没到加课的时候,周五下午五点半就正常放学,太阳还没落。
冯华年不喜欢把工作带回家做,虽然高中老师和班主任的隐形工作总是会选在休息时间突然冒出来,但是能在学校完成一点,在家就能多轻松一点。
他合上备课本,天已经从蓝色变成橙红,夕阳了。
高三的走廊上还站着很多人,趴在围墙上看下面放学的高一新生。
冯华年往学校门口走的时候还在想,他还要好几年才能够到高三教师的门框。
冯万盛,就是他爸,在他是高中生时要求他考进重点班,在他当高中老师时又要求他去重点班当教师。
“你只有去教过重点班,才能感受到学生之间的参差,你作为老师的成就感才会越强。”
这种古板的话冯万盛在他耳边叨叨过不止一次,冯华年听烦了,但冯万盛确实有资格说这些话。
他的家乡不在省会,只是一个高考大省中教育落后的小城市,冯万盛几十年来就是从那个小城市里送出了很多重点大学的学生,也是德高望重。
所以,冯华年虽然不完全认同冯万盛的观点,但还是不知不觉在按照这条路走,包括他赔了违约金才能从毕业后工作的第一所高中辞职,准备了大半年才进入省实验。
他走到十字路口,放□□已经过去,交通又恢复了车来车往,他开始停下等待漫长的红灯。
他在想他的周末要怎么度过,睡到自然醒,去买些菜,回家自己做饭,之后睡个午觉,再看一部老电影。
这就是他心目中完美的周末了,他来省城没多久,也还没有什么可以社交的朋友。
就在他刚刚规划好自己的假期时,红灯变绿了,冯华年抬起头,第一步还没走出去,突然一辆车从后面撞在了他的腿上。
一辆自行车,力道不大,只是让他微微往前迈了一步。
冯华年先是低头看看自己的腿,裤腿上印上了个轮胎印,接着他才抬起头看向身后。
始作俑者甚至连自行车都没有下,像个没礼貌的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这个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长得人模人样,两条眉毛又黑又粗,眉尾又有些锋利,搭配上那双漆黑的瞳孔,看起来不是个善茬。
那个眼神就像在说冯华年被撞是活该一样。
冯华年本来不打算计较,他不想在这里浪费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他拍拍腿上的灰,站直了问对面的始作俑者:“同学,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说声对不起?”
如果对方不回答或者问‘凭什么’的话,他都已经打算把‘这是做人的基本礼貌,没人教过你吗?’这句话说出来了。
以一个教师的姿态说教,这种臭屁的小子不会喜欢。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毕竟他也没打算真从这种没礼貌的小屁孩嘴里讨来什么道歉。
可是那个一直稳稳当当坐在自行车上,只靠一条腿支撑身体,看起来不打算进行有效交流的人,却换了一副质问的眼神。
“你是不是应该给我说声对不起?”
冯华年听到这句话时愣了一愣,他都想问一句‘凭什么’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推了下眼镜,面带微笑语却及不友善地问道。
始作俑者又不进行交流了,质问的眼神似乎也覆上一层不快。
在气什么呢?冯华年想,气他站在路口挡到他的路了?
这可是人行横道。
他也盯着始作俑者,目光总是被那粗粗的眉毛吸引过去。
他心里想笑,像蜡笔小新似的。
对了,曲文星的眉毛和他有点像,不过曲文星的脸要更秀气一点,这两条眉毛就不太搭,反而是这个始作俑者,从眼睛,鼻梁,到下颚线,都和这两条眉毛适配得天衣无缝。
冯华年垂下头,他太闲了,在马路口想这些。
可惜绿灯又变红了,他还是走不了。
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这种眉毛是十年前的事,他记得那时候他在医院,看到那个小孩儿脸上粗粗的眉毛的时候,发出了那一整天的第一声笑,之后那个小孩儿就故意用凶狠的眼神盯着他,问他:“你笑什么?”
冯华年当时不好意思说‘你的眉毛像蜡笔小新,其实更像毛毛虫’,于是他就低头对着小孩儿手里的鹅卵石说:“石头很漂亮。”
石头很漂亮。
冯华年猛地抬起头,对上那双依旧没有移开的眼睛,试探地叫了一声:“石头?”
良久,始作俑者才带着一丝不爽地,闷闷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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