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石头的初遇是十年前的夏天,那时候正放暑假。
冯华年高二的暑假,紧绷又充斥着各种糟心的事,认识石头是那一个月为数不多的轻松。
但是十年前,有些遥远,很多细节冯华年已经记不清了。
那年冯万盛的心脏查出了问题,其实应该早就有端倪了,但是冯万盛当时四十出头,自认命比铁硬,直到在讲台上差点栽到才被他妈强行送到了医院。
方桦也是个老师,在同一个高中教语文,冯万盛几十年无论如何也吵不过她,所以那个夏天就老实住进了医院。
冯华年很少会到医院去陪床,因为他有补习班要上。
冯万盛在住院之前还给他安排好了一整个暑假每一天的任务,所以冯华年只有在放学才会偶尔过去一趟,换方桦回家休息一会儿。
冯万盛即使躺在病床上也不会放松对冯华年的管教,每当他一开口,病房里的气氛就无比压抑,同病房的老头儿一到这时候就开始呼呼大睡,对很多人而言,数学就像催眠经书。
冯华年熬到冯万盛喘气的时间,就拿起冯万盛那个十几年的水杯,站起来说:“我去打个水。”
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出病房。
其实水杯里的水还温着,他不久前刚打过。
他把水换掉,又不想太早回病房,就在一排椅子上坐下来,靠着墙,透过眼镜片看着走廊。
但双眼是失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有人在推他的腿,是一个不大点的小孩儿,剃了个寸头,圆滚滚的像颗卤蛋。
这小孩儿趴在地上捡掉下去的石头,有一颗正好在他脚下。
小孩儿好像没人管,就跪在医院冰冷的地砖上,在椅子上把石头当沙包玩。
石头已经掉了好几次,冯华年懒得管他是不是在推他的腿,也懒得再看,就随他去了。
直到那个小孩儿发出了声音:“你踩到了。”
他低下头,刚才他抬脚的时候踩在了那颗鹅卵石上,他都没有发现。
冯华年弯下腰,捡起石头送到小孩儿手里。
这时候他才看到小孩儿仰着脸看着他。
眼睛很大,瞳孔很黑,眉毛......他‘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以为这种眉毛只会出现在动画片里。
“你笑什么?”
“石头很漂亮。”他把鹅卵石放在小孩儿手里。
小孩儿的眉毛随着他还不会掩饰的表情飞舞,冯华年越看越觉得,太像两条灵活的毛毛虫了。
后来,冯华年又见了小孩儿很多次,都在那张长椅上,有时候身上干干净净的,有时候带着一身土。
他出来打水时就总是走过去坐一会儿,一来二去也和这小孩儿说上了话。
“你喜欢哪个?”小孩儿从兜里掏出来一把石头放在椅子上让他挑。
冯华年从中拿了一颗墨绿色的鹅卵石,小孩儿又说:“再挑几个,拿五颗吧。”
冯华年又挑了几颗颜色不一但是非常圆润的石头。
他以为这是小孩儿送给他的礼物,谁知道小孩儿在他挑完石头之后,就让他陪着一起玩石头版的抓沙包。
冯华年对这不是很在行,他的童年单调无趣,这种小游戏即使玩过,也没有让他熟练的机会。
所以他大多时候都是在看小孩儿玩。
五颗鹅卵石在他手心里滚,不得不说,这些石头确实很漂亮,甚至有一颗像晶莹的但却圆润的钻石。
如果不泛着一点黄的话。
“你在哪捡的石头?”他问。
“湛河桥,”小孩儿说,“我家旁边。”
湛河桥啊,那看来他们家住得不算太远,冯华年从自己书桌前的窗户往外看,也可以见到湛河桥。
不过那座桥年代很久远了,上面长着青苔,桥中开裂,桥头桥尾已经被堵上不再使用。
即便如此一到夏天很多人在湛河里游泳,他们常聚在湛河桥下,虽然每年总要淹死几个人。
黄昏落下,冯华年要带着水杯回去了,他把石头还给小孩儿,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垂着头,拨弄着手里的石头,不知道是没听到他的话还是不想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儿先反问他。
“嗯......你叫我年哥就行。”冯华年说。
“年糕?”小孩儿露出一排牙笑,“我喜欢吃年糕。”
“年哥,”冯华年纠正,“冯华年,知道怎么写吧?”
这小孩儿看起来差不多十岁了,而且他的名字不难写。
“年糕。”
就纯欠揍,冯华年想。
“你叫什么?”他又问一遍。
小孩儿也‘嗯......’着想了几秒,说:“我叫石头。”
“行吧,”冯华年站起来,他没功夫去打探一个儿童到底叫什么,于是说,“再见,石头。”
——
缘分这种东西,妙不可言。
他们初遇是在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城市里,再次相遇却在省城的十字路口。
冯华年确定眼前的人是石头之后,盯着那张脸看了三秒。
十年过去,他的长相没怎么变,但是石头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他记得十年前那个小孩儿好像个豆芽菜,瘦瘦的只有脑袋大,现在一下就挺拔了起来,脸圆乎乎的脸也有了流畅的线条。
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两条眉毛,他是绝对不敢认的。
“好久不见。”冯华年笑起来,他是打心底里因为这次重逢开心。
“为什么会这么久都没有见?”
咄咄逼人的语气。
石头那张脸上还是没有一点笑意。
冯华年眼睛微微弯着,但是如果在漫画世界里,他额头上的青筋已经暴起来并且突突直跳了。
他记得石头小时候不是这么难讲话的小孩儿。
“为什么吗......”他想,十年前他没有手机,他们也不知道对方家在哪里,而且他们差了七岁,他上高三的时候石头才小学三年级。
对冯华年来说,那个夏天只是萍水相逢,石头是那个窒息的暑假里的一个玩伴而已。
“因为要上学啊。”冯华年说。
高三一整年,他没有时间玩,后来上了大学,再到研究生,除了寒暑假他很少回家,再然后他就工作了,早就已经把那个小孩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你呢?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吧?”他把话题岔开。
石头还没有回话,前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好像出车祸了。
路上的人停下看向那个黑色SUV,冯华年的目光也落在那辆车上,等他看到一颗熟悉的脑袋从车底下钻出来的时候整张脸瞬间变得惨白。
是林森。
冯华年抬腿就要朝那里跑,被人一把扯住了胳膊。
石头个子长大了力气也变大了,冯华年刚迈出一步就被拎了回来。
一辆电动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然后红灯才变绿。
冯华年回过头匆忙地说:“谢了,下次请你吃饭。”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跑过去,跑到车前吊着那一口气才松下来。
林森这小子硬着头皮冲黄灯,又碰上一个头铁的司机,俩人谁也没撞上谁,林森在被撞前先把自己摔了,就倒在急刹的车旁边。
——
石头还在十字路口站着,看着不远处的冯华年和那个暴脾气的司机在唇枪舌战,他在想,下次,是什么时候?
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
看那个司机的架势,这事儿一时半会儿没完,那个差点被撞的是冯华年的谁?
他根本不了解冯华年现在在做什么,他也没想到他们会再见。
石头又骑上车,离开时往旁边扫了一眼,一个白净的男生背着书包,担忧地盯着前面地上躺着那个学生,他本想过去,但又放弃了。
——
林森的腿被自己摔着了,不知道严不严重,但是还能站。
冯华年提出让司机一起带林森去医院检查,司机不愿意,甚至还骂到了冯华年头上。
这么一下子,又惊动了警察。
天已经黑透了,冯华年还在医院坐着,他愉快的周五晚上就这么牺牲了。
林森的爸妈正在带着林森跑前跑后做各种检查,对此冯华年没有插嘴的权利,但他还是觉得,这对夫妻的神经太紧绷了。
“冯老师,森森出事你就在现场吧?他为什么要闯红灯?”林森的父亲抽空来气势汹汹地问。
冯华年礼貌笑说:“我在马路另一边和别人聊天,出事的经过确实没有看到。”
“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们家孩子从小教育得非常好,没有闯过一次红灯。”
“等做完检查您和他好好沟通一下。”
“他就非说他看错灯了,这怎么可能!”林森父亲红着脖子,冯华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
“我听路人说他闯的是黄灯,他说看错也有可能,您等下可以去看看路口监控。”冯华年说得很疲惫。
“不不不,冯老师,他在学校不会谈恋爱吧?他刚才也心不在焉,还问他妈要手机打电话。”
“这才开学一周,应该不会。”冯华年苦笑,虽然将来不好说,但刚开学一星期,这未免也太快。
这一整件事结束已经晚上九点了,冯华年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按着脖子扭了扭,这一晚上比他上一周课还要累。
当他再次站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他还没来得及留个石头的电话。
那下次还能再见吗?
红灯变绿了,他抿抿嘴,抬腿走过去。
随缘吧。
之后两天过去,又是一个周一,冯华年走在那条笔直的路上去上班,突然一辆自行车横在了他眼前。
缘分又自己蹦了出来,还是臭着那一张脸。
冯华年笑了一声,从兜里掏出手机。
“留个电话吧,等我下班联系你,我请你吃饭。”
石头看他一眼,也掏出手机留下了他的电话。
“行了,让开吧。”冯华年把输好手机号的手机又装回兜里,打算继续向前。
面前的自行车一动不动。
“干什么?”他挑了下眉。
“你是不是该给我说声对不起?”石头问。
“对不起......什么?”冯华年很好奇。
石头又开始生气了。
“你倒是说清楚,”冯华年抬起手腕看看表,“总不能平白无故让我道歉。”
“八月十二号那天说好在湛河桥下见,但是你一整天都没去。”
八月十二号啊。
冯华年想了想,那天,是他生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