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时间实在是太短了，树梢隐隐起伏，暮色沉入暗蓝的天边，半圆弧的光圈渐渐消减，直至完全消失。褪了色的砖与墨色的斜屋顶构成一副冷色调的版画，旋即进入视野的是云层下在旷野上挂着的一轮月。
周难躺在矮榻上，阖着眼，柔和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若不是脚踝上缠着的厚厚一圈绷带过于煞风景，这样一副景象倒也算得上养眼。
他已经整整七日没见过他的好师尊了。
不对，现在或许该换个称呼，他的“义父”。
——
“你说，你是唤我叔父好，还是呃…北境那边都喊什么，大爷？”庭念深平躺着，翘着腿，看着屋顶的纹样出神，一只手枕在脑袋后面，另一只手随意掷着一个红得发紫的果子上上下下。
扔上去，掉在手心，再扔。
“叫我大爷，我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庭念深兀自否决了这个想法，继续扔着那个果子冥思苦想，“算了算了…”
此时，周难冷不丁地来了句，“我想，拜您为师。”
“什么？！”果子登时不偏不倚地砸在庭念深脑门，甚至能听到清脆的一声“咚”，紧接着就是一声短促的“啊”。
“你…你说什么。”庭念深捂着脑门，半撑起身子，没等周难继续说话，“我这辈子发过誓，不要再收徒了，况且，我也没什么能教你的。”
祖宗，上辈子教你那么一点剑术，你就敢带着异人族弑君，我敢让你见到一点兵器的影子，我名字倒过来写。
庭念深这么想着，眼角余光瞥到了垂着头的周难，看起来颇为失落。
“唉，我也不是不愿意教你，只是，我觉得你更适合做文章。”庭念深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颇为正经地说道，“你父亲曾拜托过我，要我照顾好你，若是舞刀弄棒的，伤到了你自己，他会心疼的。”
“对不对呀。”庭念深无奈道，他现在比周难高些，需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周难对视，“好啦，大夫在外面等着取你的骨钉，休息好我会去找你的。”
“那师尊，您会继续教我作文章吗。”周难不死心。
庭念深听到这声熟悉的称呼，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忙说，“我说了我不收徒，我，唉，你，这样吧，我做你的义父。”
周难皮笑肉不笑：义父？庭念深，你还真是锲而不舍地占我便宜啊。
“你在外唤我郡王，在这琳琅阁就唤我义父，等你脚踝上的伤痊愈，我再教你作文章，这样也算了了你父亲的心愿，好不好。”
周难点点头，压下眼底不悦，轻轻唤了一声“义父。”
庭念深皱了皱眉，被少年模样的心上人唤这个称呼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与一些背德感，虽然他自己上辈子作为师尊也存了不干净的心思。
不过这一世，他是真的决定要恪守义父守则，与周难划清界限。
——
“公子，那个、那个谁。”玉瑶和绿梅守在庭念深门前，吞吞吐吐道，“就那个谁，说是想见您。”
“谁啊，那个谁啊？”庭念深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睡眼惺忪。
上辈子，自从被皇帝派去边境后，庭念深就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也不是，这话说的有些绝对，他是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不过就是醒来后正好赶上爱人寿终正寝的葬礼，然后自己剜心殉情罢了。
好不容易确认自己真的是重生了，庭念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他个昏天暗地。
“就是那个您新收的义子啊。”玉瑶声音大了些，“您就不该把他安排在松影小筑，我们想去取些去年的雪水，都得从他那经过，臭着一张脸…”
绿梅拿手肘戳了戳口无遮拦的玉瑶，用眼神示意她，毕竟身份地位有别，玉瑶这才悻悻地住了嘴。
庭念深注意到两人的异样，笑了笑，“不必拘礼，有话就说。”
“我就知道公子对我们最好啦！”玉瑶笑起来，一双圆眼睛亮亮的，弯成了月牙。
庭念深心神一恸，他没记错的话，上一世，他去边境前已给玉瑶许了良配，绿梅则是死活要随侍在他身边，结果一个带着孩子死在流民暴乱，一个护在他身前，死在战场上的箭雨里。
看着玉瑶和绿梅打打闹闹，重生后的日子带给他的不实感被渐渐打消，庭念深也不由自主地扯起了嘴角，“真好。”
“公子您笑啦！公子睡了这么久，奴婢还以为公子要一直睡懒觉呢！”玉瑶蹲下身，双手交叠伏在床榻边的矮几上撒娇，“您带回来的那个小公子脾气臭的很，绿梅给他的点心，一口都没吃。”
在旁边沉默着的绿梅此时也淡淡地说了句，“他总是吵着要见公子。”
“别搭理他，你俩做好自己的事就好，过段时间我自会去见他。”
至于现在…
庭念深思忖良久，算了算时间，翌年太后生辰过后，皇帝就有了诛杀异人族的想法，那也是上一世异人族叛乱的导火索。现在想来，他能把周难看护好不去刺杀皇帝，可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新的首领带着异人族暴起。
所以，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量延迟、甚至改变皇帝的旨意，这样，才能避免战乱所带来的生灵涂炭。
——
“成了！”庭念深擦了擦额上的汗，倒晕开了手背上的墨迹，留下了一抹滑稽的黑色痕迹，但这并不妨碍庭念深欣赏自己闭关三日得到的杰作。
只见厚厚一叠宣纸上，最上面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极其显眼，“论平权与通商”，紧接着又是一摞，“南黎文学赏鉴”，还有一摞，“孔雀的饲养指南”。
“看不懂吧。”庭念深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周难，“没关系，后面你就能看懂了。”
周难“嗯”了一声，看着“孔雀的饲养指南”那一摞纸，神色复杂，在庭念深眼里，他现在确实只是一个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的兽人。
望着纸上那“川梨、稻谷、草子”一行字，周难似乎明白了为何前世的庭念深会给他吃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难神色一冷，原来这一世还要继续让他吃素，虐待他吗。
不知是庭念深读到了他的心思还是什么，周难听见庭念深小声说了句，“嘶，也不能总都吃素啊。”
周难以为师尊终于良心发现了，只见庭念深下笔如有神，又写了几个大字缀在后面，“蚯蚓、蜥蜴、蛙”。
周难：“…………”他记得前几天那个叫绿梅的闷葫芦是不是给他端过一盘点心来着。
——
“罢妆群玉褰云障…”
周难看着那本“南黎文学鉴赏”念出了声，一只手撑在下巴上，另一只手随意地翻着内页，每页都有精心的小字注解。而被周难随手扔在几寸之外的是装订好的一摞纸，一笔一画地写着些“义父”“吃饭”“和平”等字眼。
周难随手翻了几页，似笑非笑道：“这是想驯化我啊，师尊。”
他其实没必要一直呆在琳琅阁的。
前世的周难确实对庭念深心怀感恩，甚至想过陪他的师尊在净露山永远待下去，直到五年后异人族的诛杀令传到他耳朵里，见过杳棠、宋双鹤…一个又一个死在他面前，他便再也无法不恨，不恨这南黎国度里的每一个权贵。
包括冷眼旁观的霖郡王庭念深。
现今，时间还早，但也不能保证是否还会有变数，杳棠曾跟他说过，今年他便已潜在盛京，不过并不知道周难竟还活着，直到四年后两人在上元市集相遇。
只要不沾上那奴隶贩子手里的药粉，他便与常人无异，但他没有盘缠，又拖着个跛脚，还是过于引人注目，看来只得等他养好伤，再慢慢打听杳棠在盛京的去处，寻找时机逃出琳琅阁，待他像前世那样，夺走姑母的势力，丰满羽翼，再回来掳走庭念深好生折磨。
周难默默盘算着，瞥见那纸上“义父”两字觉得颇为刺眼，一挥手便把庭念深精心准备的识字课本摔在了地上。
这样一来，被压在最下面的 “论平/权与通商”就显露在了眼前。
是庭念深的笔迹，字字珠玉，淋漓尽致。
周难的瞳孔一阵收缩，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在他的记忆里，庭念深是很经典的一个草包贵族，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剑术尚可，碍于身体孱弱，也没什么习武的天赋，于是在边境，面对异人族的起兵，南黎仅剩的那些兵马在庭念深的带领下算得上是节节败退。
周难带着一番嘲弄的目光掀开了那一摞宣纸，他倒想看看他这师尊带了这么些年兵，在正攵治上又有些什么独到的见解。
可还没等他读完第一页，周难就已觉出了点不对劲来，由吊儿郎当的姿势变成了正襟危坐，紧皱着眉头一行一行地浏览。
“异人族多为被压迫、剥削与奴役之群，然随故事之进展，异人需挑战此困境，力求权益，尤以经济平等与社会参与之权为主。通商与平\权，为变法之要道。”
“异人族，常无平等之政教地位。欲争平等，首须改异人之身份，使之于社稷之中，得与诸国度（如南黎、北境、东海等）等齐。此非惟法之平等，亦须社会之认同，文化之表彰，及历史之尊重。异人或可起义结社，共谋反抗。”
“然则，通商亦有权力之争，通商之实践或亦见异人作为弱者之经济剥削，或与东海鲛人等其他族群建立贸易同盟，共同抵御外侮，或争取更大利益，例若异人与北境矮人共开矿脉，此非惟能…”
——
吱呀——，庭念深推门而进。
——
“咦，阿难你这是在？”庭念深端着一个暖盅进屋，正看见周难正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伏在桌上，毛笔架也倒在一边，好一派混乱景象，庭念深皱眉，刚想训斥周难，就被周难一声“义父”所打断。
“义父，”周难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欲盖弥彰地用那本“南黎文学鉴赏”盖了盖下面的文字，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转移话题，“什么好吃的这么香，我正好饿了。”
庭念深听罢，果然注意力被转移，喜形于色，“真的？”
“我还担心你不喜欢呢，这是我第一次做。”庭念深将那暖盅打开，原来里面还别有一番天地，藏着一双琉璃盏。
盏身由上等琉璃精心雕琢，光泽温润，通透如水，弯曲的轮廓宛如水波，盏身上的纹理如凤羽般精致流畅，细腻的金丝镶嵌其中。微微透过盏壁的光，展现出内里的清辉，细腻的光泽渐变成温暖的琥珀色，轻盈柔和。
周难探过身子去看，微张着嘴，愣了好一会，耳边的庭念深还在念叨着这食材准备之艰难，佳肴制作之困难，温度把控之不易。
如何之如何，周难全都听不见了，只有凤鸣琉璃盏里的物什变得格外清晰。
一整只蜥蜴，旁边飘着两三只蛙，盏底垫的糊成一团焦黑的食材或许是川梨和草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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