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大雪。
陶迹把车熄火,做了个深呼吸,挂上微笑,转头去看副驾驶上闭目养神的人。
“到家啦,醒醒。”陶迹轻轻拍了拍何流的胳膊,“何流?”
何流动了动,没醒。
陶迹继续轻声叫他:“何流?何医生?何主任?”
何流睡得很沉,轻哼了一声,还是没醒。
见状,陶迹轻轻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喊他。
车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车窗上很快覆上了一层白。水汽凝在前窗,形成一大片雾气,车里空调打得很足,陶迹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强撑起的笑意渐渐消散,他疲惫地靠在座椅上,头还在隐隐地疼。
今年格外的冷啊……陶迹漫无边际地想,得换一床更厚的被子了。
手机已经很久没亮了,报告发过来后,对面大概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话,陶迹也没有聊天的心情,聊天记录就截止在他发出的“谢谢”处。
不经事的年纪里经常会胡思乱想,每学到一种疾病,都会不由自主地担心自己是不是也得了这个病。
上班之后,整日接触科室的患者,这种念头反而很少冒出来,哪怕自己的症状已经很明显,他的第一反应都是自己想得太多。
要是真的想得太多就好了。
陶迹把手伸进口袋,想拿手机再看一眼,指尖刚碰到冰凉的机身,就听见旁边的人轻哼了声。
“到了?”何流直起身,揉了把脸,问。
“是啊,何主任。”陶迹重新笑起来,“终于醒了。”
“别拿我开玩笑了。”何流无奈,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容,能看出他今天心情很不错,“你是看我今天被灌得还不够多吗?”
“哪能啊,我心疼着呢。”陶迹说,“只不过你今天是主角,怎么可能不喝酒呢。”
他顿了顿,偏头看何流,认真道:“恭喜,血液科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我也很期待,你能打破我的纪录。”何流也认真道。
陶迹不置可否,转回头:“喝了这么多酒,快上楼去。”
说完,他正要拉开车门,手腕却被何流拉住。
何流手上用了点劲,陶迹重心不稳,往后座上倒了一下。
“怎么了?”陶迹看他。
何流松开手,抬手向上,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
“好像不太热了。”他自言自语。
陶迹了然,拿下他的手,宽慰道:“说了就是简单的发烧啊。”
额头当然还是热的,烧并没有退,只是因为何流喝了酒,手上也热,所以感觉不出来。
何流不疑有他,下车后就揽着陶迹往电梯走。
地下车库还是蛮冷的,陶迹被他拥着前进,爱人的呼吸喷在耳边,让他本就不太清醒的头脑更加昏沉,步子都迈得小了。
电梯上楼,他就这么半靠着何流,浅浅眯了会儿,直到电梯“叮”的一声,才瞬间如梦初醒。
门锁冰凉,陶迹只是按了个指纹,就感觉寒意从指尖传遍了全身。
庆宁市的冬天没有集中供暖,家里也是冷得不行。打开空调,陶迹搓了搓手,翻找着药箱,半天才找出解酒药。
何流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热水,眼睛却没离开过面前的人。
“过两天我去问问看怎么装暖气。”何流说,“今年好像格外冷,刚刚在车上,你的手很凉。”
陶迹不动声色地合上药箱:“都十二月底了,现在装也来不及了呀,明年再说。”说着他把药递给何流,“吃了药就去洗澡,啊。”
何流又问:“之后还要去同海市吗?”
“不去了。”陶迹轻轻摇头,走到卫生间,“我把热水器打开了啊,你抓紧……”
“陶迹。”
陶迹转头,面带疑问地看他。
“你最近心情不太好。”何流认真地说。
不是询问,语气非常肯定。
“哪有。”陶迹笑笑,“快把药吃了,待会儿水凉了我可不给你倒啊。”
何流又看了他几秒,没再追问,一仰头把药吃了。
洗完澡后,何流安静许多,大抵是喝了酒头晕,他很快就关了灯上床。
陶迹如往常一般窝在他身边,明明是熟悉的气息和体温,可这一觉他睡得并不踏实。
三个噩梦,每一个都有那份检查报告,师弟欲言又止的表情清晰无比。他拿着纸质报告,刚走出办公室大门,外界就突然变成一片漆黑。
他试探性地往前踏出一步,却踩了个空,瞬间从高空坠落。
陶迹心头猛地一动,然后睁开眼睛。
没看见何流,他有些茫然地四处找寻片刻,而后瞌睡也瞬间消散。
何流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的是他的手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手机界面是微信的聊天框,具体是谁看不清楚,只见他指尖一动,点开一张图片。
那图片陶迹再熟悉不过,因为他已经看了无数遍——自己的报告。
见他起床,何流摁灭手机,目光看了过来:“醒了?头还疼吗?”
他的酒已经醒完了,言语神态都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说话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陶迹有些捉摸不透,但还是说:“好多了。”
何流点点头,继续说:“我挂了老师明天的号,吃完饭咱们就去同海,我开车。”
老师是谁,不言而喻。
当年跟着老师上临床时,陶迹还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意气风发,满是志气与活力,恨不得每天都跟着他,不停地学习,不只是医学,还有他为人处世的方式。
快十年过去了,自己见长的只有年纪,没有太大的成就,也没有在人际交往中驾轻就熟,所以很久都不敢再去见老人家。
“老师没回我微信,晚些时候我再打个电话。”
何流垂眸,伸手把手机递过来:“小蒋给你发了消息。”
陶迹接过。
小蒋的消息很简单——“何师兄知道这件事吗?你确定要瞒着他吗?”
“我没打算看。”何流解释,“他打了三个电话过来,叫了你你没醒,我就接了。”
陶迹“嗯”了声,把手机放一边,默默地换衣服。
他现在不太敢说话,因为何流的反应太过于平静,平静到他有点摸不透。
何流是个冷静稳重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任何的情感。相反,遇到需要发泄情绪的事情时,他的情感甚至要更强烈。
两年前,陶迹出差在外地,开车时有些犯困,导致路上出了个小车祸。因为只有皮外伤,所以他就没提。何流从同事那里知道后,当天就劈头盖脸地把他骂了一顿,然后带他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通。
现在这件事比当时的皮外伤可严重多了,何流还能这样平静,陶迹打心底有些忐忑。
但他不说,陶迹也不敢主动往火坑里跳。
何流说了句“我去做早饭”,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又顿住。
陶迹刚换好上衣,正要去拿裤子,却听见何流叫了他一声。
“陶迹。”
何流声音很轻地问:“这么多年,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陶迹手一抖,刚拿出来的裤子掉在地上。
他闭了闭眼,重新捡起穿好,语气放轻松:“没有啊,你特别好。”
何流似乎苦笑了一声:“你说我特别好,有事却总瞒着我。”
他顿了顿:“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是个特别……失败的伴侣。”
“失败”两个字他咬得很轻,让人觉得他并不想做一个这样的人,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这样的人。
陶迹张了张嘴,想辩驳,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等他说话,何流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可我扪心自问,自己能给出的所有全部都给你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陶迹,有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无力。”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而不信任我。”他说,“但我感觉你又是爱我的,这让我很割裂,也很痛苦。”
“我之前从没有过这种疑问,可今天,我觉得应该问一下。”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陶迹身上,小心翼翼地问,“你是爱我的,对吗?”
陶迹喉咙发哽,简直要发疯。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简直和那份报告的重击不相上下。
这人在说什么胡话,他怎么会不爱他?
刚开始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借着出差的机会,联系了蒋师弟做完了检查。
回来后,何流正忙着评职称,有几天直接住在了医院值班室,每天都焦头烂额。
因为知道何流有多好,知道他有多爱自己,所以陶迹深刻地明白,一旦这件事被他知道,必然会是大事件。
可那是何流人生中的闪光时刻,陶迹不能允许爱人因为自己,在职业生涯的重要关头出岔子。
只这么一拖,便是现在这个局面。
他从没想过隐瞒,哪怕今天蒋师弟这么问了,他也会说——“就这两天,会让他知道的。”
可他明白,只要没说出口,再多的解释只会显得苍白。
陶迹起身,走到何流身边,抬眼看着他。
看他有些茫然的表情,看他泛红的眼睛,看他看着自己的目光。
“何流。”陶迹说,“结果出来在是五天前,就是报告上写的时间。”
“我当时在同海到庆宁的高铁上,高铁上网速慢,我是下了高铁才看清的。”他接着说,“一回来,我就去医院开了两个会,到家快凌晨一点多,你当时已经睡下了。”
“后面你忙着评职称的收尾工作,在医院住了三天,我也很忙,我们俩见面的时间只有中午吃饭,连回对方消息都是半天之后。”他勾了勾嘴角,有些无奈,“这是我们的职业特点,我们都没办法,但时间的确太紧张了,我没办法这样说出口。”
何流皱着眉,眼角还是红得厉害,就这么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把他看到骨子里。
“何流,我一如既往地爱你,也从没有不信任你。”陶迹接着说,“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需要一些时间,让我把那些害怕,那些迷茫,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担心和焦虑收一收,让我自己先接受这件事,对不对?”
“我承认,在同海做检查是我不对,可能让你产生了我不爱你的错觉。”他扯了扯嘴角,用力闭了下眼睛,努力把那股酸涩憋回去,但是效果甚微,“但是我本意并非如此,我是真的不敢在庆宁做,我……”
他没法再往下说了,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何流伸手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抱得很紧很紧,甚至有些勒人。
“我不能在那个时候让你知道。”陶迹把脸埋在他肩颈,哑着嗓子说,“你是我们科室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那是多重的分量啊,我不能,我怎么可能……”
“什么狗屁最年轻,什么狗屁副主任医师。”何流轻轻打断他,“都是虚名,一点也不重要。”
“怎么会是虚名。”陶迹几乎要发不出声音,“我都说了你特别好,我知道你是个特别好的爱人,也要让别人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医生,你从来都不是失败的。”
“别说了。”何流抱着他,左手轻轻抚着他的后颈,一下一下。
陶迹抹了把脸,从他怀里退出来:“我先去洗漱。”
何流没挽留,应了声“好”,然后清了清喉咙,问:“想吃什么,我去做。”
“简单做点吧。”陶迹说,“吃完我想出去走走。”
“想去哪儿?”
陶迹抿了抿嘴,说:“常感寺。”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好几天,从自己确诊之后,就一直存在。
当真正遇上了人力不可为的事情,所谓的神明,就会成为人们的一种精神寄托。
陶迹从医多年,见过许多绝症的亲属求神拜佛,理智告诉他这些都是假的,可现如今,感性已完全战胜了理智。
此刻,他无比希望这些东西是真的。
如果真的存在,那么他陶迹救死扶伤这些年,攒下的这些因,是不是能真的换得果?
陶迹拿着寺庙里的许愿卡,发呆了好一会儿。
何流在旁边动笔极快,写好后折上卡片,偏头看过来:“没想好些什么?”
陶迹摇摇头,用手遮着写下一行字,和何流的卡片一起,挂上树梢。
微风吹过,卡片翻转,他看着何流的那张,上面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陶迹”。
这人真的是……陶迹摇头苦笑,不过字还是很好看啊。
他把笔盖好,递回何流手里。
何流把笔放回口袋,询问道:“拿炷香?”
陶迹点头:“好啊。”
何流去窗口排队取香,陶迹坐在花坛边上,看四周的景色。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树木枯败,满目荒凉,只有几棵万年青还算有些颜色。寒风一吹,落叶又飘,更显萧瑟。
何流很快回来,两个人在燃香处点完火,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闭眼求佛。
香灰飘在手上,有些烫,陶迹下意识睁开眼收手,余光却看见何流的认真表情。
嗯……好久没看见他这个样子了吧。
他想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偷偷拍了一张。
拍完后,心酸又再次涌上心头——也不知道还能看多久。
啊……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总是掉眼泪,真烦。
他压下难受,认真地拜完,和何流一起,把香插在香炉里。
“回家吧。”他拍拍手,故作轻松,“老师回你消息了吗?”
“嗯。”何流点头,“说晚点会给我打电话,让我们先去同海。”
陶迹感叹道:“也好几年没见老师了。”
“还在害怕?”
陶迹笑了笑:“有点儿,毕竟这也是学业不精啊。”
何流紧紧握住他的手,片刻后,他说:“我没在问你是不是害怕老师。”
陶迹闻言,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扯了扯嘴角:“我说不怕,你信吗?”
何流摇头。
陶迹啧了一声:“那你非要问这一句吗?”
“要的。”何流说,“不说出来只会更害怕。”
陶迹抬头,笑了笑,半晌才说:“好像也是这个道理。”
何流也笑了下,牵着他往前走,轻声道:“别害怕。”他指尖用了些力,对他,也好像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别害怕。”
陶迹假装没看见他的小动作,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你卡片就写我的名字?”
“嗯。”何流说,“我现在只求这个。”
“你只写我的名字怎么行呢?你得写具体点,不然菩萨会觉得你很贪心的。”陶迹说,“你应该跟我一样,写什么希望你事业一帆风顺啊,我们一直平平安安的啊,哦对,还有我们能早点暴富啊。”
何流毫不客气地拆穿他:“你就写了一行。”
“你烦不烦?”陶迹假装不满道,“说出来多没意思啊。”
何流笑起来,从善如流:“对不起我错了。”
“这还差不多。”陶迹哼了声,沉默了几秒,说,“今年冬天真的好冷,要比我们在学校还冷了。”
“再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何流轻声说,“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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