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气不错,没有下雪,天空宛若一面没有打磨过的毛玻璃般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浅色雾霭,不算灰暗。虽然远处的云层还是像吸足了水的棉絮一样压在圣母院的塔尖上,但是已有几束浅黄色的阳光倔强地钻了出来,直直扑向地面。
道路上还有些半融不化的雪堆,被人踩过,被牲畜踏过,被来往的马车碾过,于是变成了又灰又黄的污泥色,一辆疾驰的马车直直压了过去,那雪泥点子恰好飞溅在不远处某个倒霉蛋的衣服上,引得那人大骂起来。
朱利安叹息一声。
别误会,那个被溅到泥点的倒霉蛋不是他——事实上他其实是坐在马车里的那个。
“唉……你说怎么这些活就干不完呢?”朱利安又是一阵唉声叹气,他好像已经融化在了车座上,神情恍惚地盯着车厢顶,就这样坐没坐相地冲纪尧姆抱怨:“怎么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我很好奇你以为的议员生活是什么样的。”纪尧姆冷冷地说道:“该不会就是看看书,写写东西,再演讲一下吧?”
然后他又瞥了朱利安一眼,还是没忍住:“你的教养和礼仪都上哪去啦?快点坐好。”
“而且你这样会头晕的。”
“我太累了嘛……”朱利安哼哼唧唧,还是没有动,“我刚来这那会就是这样过的,喔,我还得去贵族的沙龙上转转。”
他又是一声叹息:“怎么现在就变了样呢——”
*
那天从露易丝家回来后,朱利安的不快乐日便开始了。
先是发现自己丢了钱包,又是收到了市政府的工作信件。
信写的很客气,很礼貌,但是文字却是那样冰冷:今年雪灾严重,纪尧姆伯爵又是那么关心人民,那就辛苦你加点班把那些受灾人群处理好吧。
朱利安拿着这封语言流畅,言辞优美的信件沉默半晌,终于忍住了烧掉它的冲动。
“为什么是我啊!”朱利安大喊:“我、我当然愿意去帮助这些可怜人,但是凭什么把这些事推到了我的头上!”
“我只是外省的一个小议员啊!”
纪尧姆笑嘻嘻地安慰他:“这至少说明上帝是公平的——你丢了个钱包,现在就来了工作,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哼,你就是喜欢看我笑话。”朱利安随手拿过靠枕把脸埋进去。
“怎么会呢,朱利安。”纪尧姆飘到他身边很温柔的开口:“你是让我骄傲的弟弟啊,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的。”
朱利安摸了摸耳垂,有些不好意思了,“是吗……”
“当然——不。”纪尧姆陡然变幻了脸色,“你仔细想想,来巴黎的这段时间和什么人打过交道,有没有说过什么话,得罪过什么人。”
他很认真地开口:“世界上绝对不会有无缘无故发生的事,一切意外都可以解释。”
朱利安总算反应过来了,这份完全是他权责范围外的工作是有人特地谋划的,而且目的大概率不会好。
也就是说,他这回对雪灾的处理需要尽可能完美,不能留下让人抓住的小辫子。
——不过反正那封信说的没错,他就是爱管人民的闲事,就算没有这个威胁他也要做好。
“可是……”朱利安想了会儿,还是摇摇脑袋,“我一下子想不清楚会是谁做的。”
“没事,慢慢来就好,有我在呢,你怕什么。”纪尧姆随意说道,他说着突然停了下来,还是对上了一直直勾勾眼巴巴盯着他的朱利安。
“……好吧,我当然为你骄傲,也相信你能做好。”
于是朱利安斗志昂扬地点点头,“那我先去看受灾报告了!”
*
事实证明说话要比做事容易很多,尽管朱利安当时拍着胸脯保证的掷地有声,手指头把那叠报告翻的哗哗作响,但是真正到了实地一看,还是不知所措起来。
“先生,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一名妇人牵着自己的孩子就往前面挤。
“明明是我先在这的!”一个男子高声喊着,同她吵了起来,又叫朱利安评理:“我家里可是还有年长的母亲,你该把东西先给我才对!”
朱利安知道他们没人说谎,因为他们脸颊都一样枯黄,衣衫都一样褴褛。
可他还是狠下心来,继续高声嚷道:“排队!先去登记名字和住址,只有登记后的人才能拿!”
有孩子在哭,因为饿的太久,那声音其实并不大,猫叫似的纤细,但是那属于幼儿又尖又脆的嗓音还是像一把钢针一样刺进了朱利安的心脏里。
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要是真看谁可怜就把东西给谁,只要开了这个头,场面会变得更加混乱的。
一个学生打扮的人挥舞起手臂,“《人权宣言》不是说保障人民权利吗?说好的生命权,可是现在我们都快饿死了!”
“我们要面包!我们要柴火!”
不满的人群逐渐聚集起来,大有直接把赈灾物资一抢而空的趋势。
“怎么会呢!每个人都有!排队领就好!”
朱利安吓坏了,但任凭他怎样呼喊,甚至发火,哪怕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听他的话。
吃不饱穿不暖的灾民们是不会和你讲礼仪和道理的,尤其是在举国上下洋溢的革命热情中,他们没有像去年那样直接冲到面包店一通哄抢就算很好了。
最后还是附近维持秩序的国民卫队的队长出手,几声朝天的枪响,又把领头的那几个教训了一顿,才将暴乱的人群压了下去。
“要是在军队里面,你这样的指挥官会被处刑的。”卫队长冷漠地离开了。
朱利安看着歪歪扭扭的,一点儿也不成型的,但总归有几分队伍的样子,愿意认真登记的人群,沉默了下来。
自始至终,纪尧姆都飘的远远的,只是冷淡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与结束,他看向人群里的朱利安,什么也没有说。
*
纪尧姆看着车窗外变幻的街景,马车跨过新桥,经过圣母院,穿过先贤祠,他们现在要去西边圣马塞尔郊区的硝石库慈善医院——雪灾冻伤了很多人,要不就是积雪压塌了房顶,总之,朱利安再怎么样也得去转一转的。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那么辛苦。”纪尧姆突然说道:“这些事不做也行。”
“什么?可是你不是说我需要尽量做好……”朱利安甚至从座位上爬起来了。
“那是之前。”纪尧姆打断了他的话,“你这几天是没照过镜子吗?你知道你现在看上去什么样吗?”
纪尧姆一看见自己弟弟眼底下泛起的青黑和有些憔悴的面容就不自觉有几分烦躁——他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身体才好几天又这样到处乱跑!
何况还是因为那帮不知好歹的平民奔走!
“我以为你会知难而退的。”纪尧姆继续说道:“我理解你想当大英雄的心情,‘黑郁金香’对吧,可是你总得为自己想想。”
“你根本不适合干这个。”他吐出了最伤人心的一句话。
朱利安有些错愕地看向自己的兄长,他不明白之前还一直鼓励着自己的哥哥,还帮着他一起想办法的哥哥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纪尧姆……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其实早应该说的。”纪尧姆看着弟弟那双眼睛,湛蓝而纯净,充斥着热情与天真,属于涉世未深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但与错综复杂的政治简直格格不入。
“但是我不想泼你冷水,我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纪尧姆继续说道:“你太单纯,太天真了,你看,你就连最基本的物资也分发不好。”
“可是我现在已经做好了!我有在学,我以后肯定能把一切都搞定的!”朱利安下意识反驳,可自己却不自觉心虚起来。
他有几分懊恼地想,纪尧姆或许说的没错,这些人怎么对付,这些事怎么处理,卢梭和伏尔泰从来没教过他。
纪尧姆轻轻叹息一声,半透明的指尖虚虚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就这样回家不好吗?你还是继续当你的议员,你可以在家乡干你想干的,南方就很好。”
那里是他的地盘,他早把一切都处理好了,不会有阴谋诡计,也不会有只知道索取的暴民。
朱利安,你为什么要为了一帮什么都不懂的乌合之众辛苦自己呢?
“哥哥。”朱利安轻轻眨着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看着纪尧姆,“我刚才突然知道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了。”他转动着眼珠,模样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
“你准是心疼我了。”朱利安很笃定地说。
“好吧,你这样理解也行。”纪尧姆把脑袋侧到一边,没有看他,“我是因为你实在太幼稚,不适合干这些,所以才提醒你。”
“哼哼,纪尧姆,你说这些才不会让我生气呢。”朱利安又重新躺倒在软座上,挨着纪尧姆的大腿。
“我太了解你了……你以为我会发火,然后同你吵上一架——就像原来那样,我生着气继续干活,但是遇到困难,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你替我收拾烂摊子,最后我不得不放弃。”
他仰躺着,抬起眼睛盯着纪尧姆的脸说:“可现在的我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不会再那么冲动,我能做好的。”
“朱利安,你真是……你能说出这话就证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单纯。”纪尧姆还是皱着眉毛,“你知道吗,那天要是没有那名好心的卫队长,你可能会被那帮乌合之众打死——你忘了洛奈侯爵*吗?”
“……那是因为他们实在太饿了太冷了,所以才会丧失理智。”朱利安小声辩驳,“而且我不是没事吗?我会剑术,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
“而且这不是还有你在嘛。”
纪尧姆张开嘴,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朱利安突然爬起身把脑袋伸到车窗外,他捂住嘴绿着脸喊道:“我好像要吐了,待会和你说!”
开始进入主线!
洛奈侯爵: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的时候被处死的监狱长,人挺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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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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