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灰尘太多,唐捐在沙发窝了一晚上,早起拉开窗帘,阳光明晃晃洒在地板上,拉开阳台执拗作响的门,地上散落一堆枯黄的枫叶,角落里还放着一盆量天尺,刺都没了,叶身发黄发干。记得有次父母在阳台吵架,父亲一屁股坐在量天尺身上,光拔刺就拔到大半夜,连着一周都站着吃饭,他总是忍不住嘲笑,被父亲眼神怒视后,他抓了包子就跑。
简单洗漱一番唐捐就下了楼,开门时碰到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拎着菜篮子,一直盯着他看,唐捐想起她是三楼的宋奶奶,孙子跟他一般大,小学都在春华上的,每次遇见,她手里总有一根鸡毛掸子,往往伴随着刺耳的尖叫。
“唐主任回来了?”宋奶奶眼角的皱纹颤了颤,左手止不住地抖。
“宋奶奶好,我是唐捐。”
宋奶奶还想继续问,篮子里的老年机响起,她颤颤巍巍拿起,按了接听键。
唐捐冲她挥了挥手,说自己先走,宋奶奶没听见,拿着手机慢悠悠上楼。
小区门口的早餐店还在,换了门面,还是薛记,前来排队的人很多,都是上赶着品尝豆汁儿的游客,唐捐挑了个靠街的位置,点了油条豆腐脑儿,老板问他豆腐脑儿要甜的还是要咸的,他愣了一秒,说咸的,以后都咸的。
老板笑了,让他先坐。
还是记忆中的味道,舅妈在美国尝试给他做过,总吃不出童年的味道。
小区离地铁站十来分钟的路程,唐捐坐公交来的律所,刷卡进门,苏覃风风火火从身后窜过,嘴里啃着半根油条,说他要打卡,然后挤上即将关掉的电梯。
唐捐站在电梯门口等右边那一趟,身后传来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很快就站到他身边,余光一瞟,是张万尧,西装革履,皮鞋锃光瓦亮。电梯这时开了,里面的三人看到张万尧纷纷点头喊张律好,张万尧沉着脸不应声,三人匆匆离开,张万尧坐上电梯,唐捐紧跟着,按了66层。
俩人互不搭话,电梯一片死寂,唐捐可以听到张万尧的呼吸声,到二十一楼时,张万尧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没开口,对方一直在说,张万尧眉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嘴角一直向下垂着,偶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在听,继续。
唐捐下电梯前,张万尧说了句不做。
他站在原地不动,估摸电梯门关上了才转头,没曾想电梯还有一条细缝,他跟张万尧四目相对,还是那双带钩子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他打了个冷颤,深呼一口气往办公室走,路上遇到苏覃,抱着一沓文件说要送到他办公室。
“律所的规章制度?”
“哪有,咱律所就一个制度,张律的话,这是律所近些年接到的所有刑事案件,蓝律让我拿给你看看,有不懂的就问张律。”
“这么多?”
“这都不到十分之一,你先看,等会儿继续给你送。”
唐捐哑口无言,送给苏覃一个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唐捐的办公室在最里面,一路上都是同事们的注目。他们伸长了脖子一探究竟,估计是想看看他这个所谓大神的真面目吧。
这时,唐捐眼前飘过一抹红,红色收腰长裙,十厘米的恨天高,齐耳的粉色短发,没走两步就回过头,捏了捏苏覃的脸颊,说他今天这身西服不错,豆沙红的薄唇一动,露出糯米白的牙齿,眼里波光流转,噔噔噔离开。
唐捐回过头看苏覃,耳垂红的滴血。
“这是哪位?”
苏覃摸着脸颊,双眼无神,耳朵暂时屏蔽。
“苏覃。”
唐捐又喊了一声,苏覃才缓过神来,说她是言乔的徒弟,方杳。
唐捐嘴角上扬,说怪不得。
言乔师从改革开放后第一位专职婚姻律师沈韵,入行八年就成为尧庭的第三位合伙人,只可惜红颜薄命,三十三岁那年因病去世。
唐捐接下来这一周都闷在办公室看案卷,尧庭律所原名曹明律所,1995年成立,是北京第一家律师事务所,成立之初只有四位律师,曹明,张万尧,沈韵,蓝庭,2005年,曹明退出,律所改为尧庭律所。
案件从1995到2015,唯独少了2000年的,唐捐问过苏覃,苏覃说他也不清楚,档案室没有。
唐捐带着整理好的问题,来到张万尧办公室门口,刚准备敲门,里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另一个人的娇嗔和□□。
“快,太快了,慢点儿,疼。”
尖细的男声让唐捐瞬间大脑充血,怀里的文件掉在地上,门内又传来连续的□□,“啊”个不停。
唐捐捡起文件夹要走,里面的人说,别动。
唐捐抱着文件夹贴着墙壁,真就不敢动了,没过两分钟,从里面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脸颊绯红,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一身青色对襟长衫,脚上蹬着黑色老式布鞋。
他眼尾上了眼线,眼睛炯炯有神盯着唐捐看,无怨无恨,唐捐避开他的眼,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说进来,唐捐推门而入。
张万尧坐在老板椅上吞云吐雾,看不清脸,白衬衫的衣领大敞,胸前满是抓痕。
“有事就说。”
“蓝律让我看了近二十年所有刑事案件的处理卷宗,有些问题想请教张律。”唐捐站在办公桌前,不苟言笑。
张万尧掐了烟,沉声道,说。
“98年的4.12李国伟案,他□□致人死亡,为何只判了三年?”
“二十年前的案子,早忘了。”
“那是张律第一次代理刑事案件,忘了就有意思了。”
“有话直说。”张万尧抬眼,盯着唐捐。
“01年李国伟刑满释放,你嫁给了他姐姐李远菲,一跃成为税务局局长的乘龙快婿,别人四处求案源,你接案子全靠心情,真是风光无限啊。”唐捐嘴角带笑,眼底发冷。
“这些都与案子无关,如果唐律对我的私生活感兴趣,改天去家里坐坐。”张万尧面不改色,手指微微颤动,无名指上的戒指有些晃眼睛。
“不好意思刚刚打扰了,那您先忙,我下去了。”
张万尧眉心动了一下,唐捐转身就走。
“好好做事,别瞎打听。”
唐捐嘴角上扬,回过头给张万尧一个琢磨不透的微笑,然后推门而走。
晚上八点,唐捐一个人来到蓝陌发的地址,一家酒吧的豪华包厢,服务员陆陆续续一直在上酒和食物,很快就摆满了一桌子,唐捐一个人无聊,打开手机搜新街里咖啡馆,一共三家,一家是95年开的,其他两家只是挂了名字,这两年新开的猫咖,卖卖书之类。
正想着,有人推门而进,一个穿白色无袖T恤,浅色直筒牛仔裤的男生,留着小顺毛,大眼睛四处张望。
“你是唐律?”
唐捐站起身,冲男生伸出手,你好,我是唐捐。
男生握住唐捐的手,说他是江宇,蓝陌的徒弟。
唐捐点了点头,俩人坐下后江宇主动挑起话题,问唐捐在斯坦福有没有见过斯利博教授,说是他偶像。
“他是我的老师。”
“我天,太厉害了吧,上次去美国打算去听他的公开课,可师父不让我去。”
江宇嘟着嘴,像个埋怨自己父亲的孩子。
他俩正说着话,张万尧跟蓝陌前后脚进来,后面跟着言乔跟方杳,师徒俩一黑一红,言乔年近四十,体态丰腴,一身黑色开衩丝绒旗袍,领口处绣了只凤凰,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一看就是查案卷查的。
方杳还是中午那件红裙,脖子上多了一条骷髅头项链,耳朵上也是。
蓝陌要跟江宇坐一块,江宇起身,坐在唐捐另一边,蓝陌松松领带,挨着唐捐坐了下来。
“跟你师父闹别扭了?”张万尧坐在单人沙发上,端起一杯酒往嘴里灌。
“张律,他欺负我。”江宇铁定了心要告状,瞥了一眼蓝陌,身子缩在沙发一角。
蓝陌拿起不锈钢叉子,插了一块哈密瓜,从唐捐身后绕过,送到江宇嘴边,江宇一口咬下,边吃边告状。
“宋家那个案子我盯好久了,他给了林郗,不让我插手。”
哈密瓜一块接一块,江宇嘴里鼓鼓囊囊的,哼唧一声不吃了,一瞬间,其他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蓝陌。
江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嘟囔一句,不好意思。
“宋家利益盘根错节,大儿子宋逸致看似温厚纯良,实则黑白两道通吃,手上还沾着人命官司。二女儿宋玉凌嫁给了工商局的局长,三年前局长受贿被抓,她挪用公款把人假释出来,东窗事发,她在牢里待了一年。小儿子宋逸磊软禁他母亲,控制股东会,没一个善岔。林郗从业十几年,最擅长处理这种遗产纠纷,你还得多跟你师父学学。”
张万尧刚说完,酒便入喉,这一会儿功夫都喝三杯了。
江宇明显还是不服气,说别人能做他也能做,他才不管什么□□白道。
蓝陌伸手拍了拍他的脖子,江宇甩甩脑袋,不吭声。
“你倒是不怕,就怕某些人要心疼死喽。”方杳给她师父展示新做的美甲,嘴里倒是不停。
唐捐一头雾水,蓝陌这时举杯,让大家干一杯,欢迎新同事。
众人心照不宣,纷纷站起身,酒杯互相碰撞,半杯红酒下肚,唐捐嗓子眼麻麻的,他很少喝红酒,跟同事聚会基本也都是鸡尾酒。
他杯子刚落桌,方杳就举着酒杯出现在眼前。
“你好,我是方杳,以后离婚可以找我啊。”
方杳笑脸盈盈,唐捐捂着嘴直咳嗽,方杳笑着,拎起酒瓶给唐捐的杯子里倒了大半杯红酒,递给他。
“来,顺顺。”
唐捐笑着接过,咕咚咕咚两口喝下。
身后的张万尧一直盯着唐捐,杯里的酒倒是没停过,言乔喊了声方杳,让她别闹,方杳这才端起酒杯,喝完自己的那杯酒,扭着细腰,回到她师父身边。
“唐律一表人才,可有婚配啊?”
言乔手里夹着细烟,吐出一圈白烟儿,飘飘悠悠,吹到唐捐鼻子里,一股子青果的味道,挺好闻。
“没有,言律。”唐捐说完就低了头。
“甭担心,所里漂亮姑娘一抓一大把,没案子的时候多接触接触,相中哪个跟我说,我帮你约。”
言乔热衷于当红娘,张万尧不知何时也点起了烟,眼睛就没从唐捐身上挪开过。
“言律,我也没对象,您也帮我瞅瞅呗?”
江宇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盘瓜子嗑,大眼睛滴溜溜转。
“你我可管不了,找你师父呗。”
“他自己都孤家寡人一个,我才不指望他。”
江宇瓜子嗑得嘎嘣响,蓝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拍了下江宇的后脑勺。
“荆旺的案子明天转给你,搞砸了就给我滚蛋。”
“荆旺不是你老客户嘛?干嘛让我跟,那糟老头子凶得很,我不去。”
“不去就滚。”
蓝陌“蹭”地起身,说去外面透口气,门刚关上,张万尧给江宇递了个眼神,江宇抓了一把瓜子踹兜里,屁颠屁颠哄师父去了。
酒喝到一半上来几位年轻的小哥哥,白色露脐装,黑色超短裤,站在电视机前扭腰弄垮,方杳看了一会儿就上台跟人共舞了。
随后上来的酒有点儿甜,唐捐一时没收住,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但意识还算清醒,他看见方杳跟言乔勾肩搭背走了,张万尧手里的烟跟酒没断过,江宇跟他师父也再没回来过。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唐捐起身跟张万尧打招呼说自己先走,张万尧站起来,说一起。
唐捐心里犯嘀咕,嘴上不好多说,坐电梯来到一楼,张万尧喝了不少,但看不出一丝醉意,一辆黑色大奔停在眼前,唐捐脑子一晃,差点儿摔了,张万尧抓住他的手腕,说送他回去。
唐捐定了定神,抽回自己的手,说他家就在前面,走两步就到了。
张万尧不听他说话,直接打开后座的门,唐捐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最后钻了进去,张万尧随后也坐了进来。
“老板,回宴庭?”
司机没回头,从后视镜看到陌生的年轻男人就自己做了判断。
“你家在哪儿?”张万尧问。
“嘉惠苑。”
“去他说的地方。”
“好的老板。”
唐捐嘴里的两步路,司机开了一个小时才到,唐捐在车里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父亲趴在床头给他唱歌,唱到一半人不见了,他一直喊爸爸,无人回应。
唐捐最后是被张万尧拍醒的,他道完谢就跌跌撞撞进了小区,强叔跟他打招呼,他没应,一路跑到单元楼下,回过头,张万尧的车还没走。
“老板,现在回宴庭还是回家?”
“回律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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