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里死寂了一瞬,赵嫣然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眼底却藏不住那点幸灾乐祸。
沈瑾垂着眼睫,视线落在那盏青瓷茶杯上。温热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低垂的面容。
“赵小姐此言差矣。我母亲身为将军夫人,驻守将军府,犹如将军驻守边关。她虽居深宅,然父兄同袍眷属的安顿抚恤,战时军资的筹措调度,哪一样不是沉甸甸的担子?”
她的目光掠过赵嫣然瞬间有些僵住的脸,不疾不徐,“至于‘形单影只’,赵小姐,你知道镇北的风吗?”
她停顿片刻,暖阁里安静得只听见外面风吹过梅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所有人,包括正端起茶准备饮一口的王佩,都停了动作。
“北风烈得很。”沈瑾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北疆的凛冽,“每年寒冬,那风卷着冰雪,能轻易掀翻牛羊的毡房,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可就是这样烈的风,年复一年,吹着边关城楼。”
她收回视线,坦然地迎上众人或震惊或探究的目光:“守望本身,便自有其重量与声响。赵小姐年纪尚轻,不识此间滋味,情有可原。日后若有机缘体验一二,或许会有不同的领悟。”
那些先前或轻蔑或看戏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动容。深闺女子间的口角,何曾听过想有辽阔又如此沉重的回音?那是沙场金戈铁马的背景音,也是深宅妇人默默支撑的底色。
“砰!”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片沉默。
是王佩。她刚才一直听着,脸上惯常的倨傲表情慢慢敛去。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烦躁和被某种东西堵住的不适感骤然涌起,冲垮了她看戏的心情。
王佩猛地将手里的玉茶盏往小几上一顿,力道太大,盖子跳了一下,茶水溅湿了精致的绣花桌布。
“沈夫人德容言工,温婉坚忍,我们自然是知道的,赵小姐还不快快道歉。”
沈瑾一直静静地看着,看着王佩突如其来的爆发,看着她维护自己的母亲,很意外,真的很意外。
在王佩那双因怒火而异常明亮的眼眸深处,沈瑾似乎捕捉到了别的东西,像是什么心爱的东西被唐突地弄脏了。
“看什么看!”王佩色厉内荏地吼了回去,声音却低了一些,像虚张声势的猫,下意识想要遮掩什么,“本郡主就事论事!少自作多情!”她猛地偏过头,不再与沈瑾对视。
贵女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王佩郡主的骄横和翻脸无情她们见多了,可这样为一个对头出头,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那个雪是不是小了?点香的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说话的是坐在角落里一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女。她模样不算顶漂亮,但胜在娇小玲珑,一双杏眼又圆又亮,此刻正有些局促地看着王佩。
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一块没吃完的梅花糕,颊边还沾了一点点细碎的点心渣。
王佩被这句话一问,算是找到了坡下,她没好气地扫了一眼郑心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听见?点香。磨蹭什么,都坐下,该做什么做什么!”
侍女们手脚麻利地上前点香,更换新的茶水和点心。
规矩是香燃三分之一为限,作七言一首,主题不限,但不能离了这冬日雪斋的景致。
水榭里重新恢复了先前那种矜持的热闹。方才王佩掀起的风波,像一块投入湖中的石头,沉了下去,但涟漪的余波仍在每个人的心头荡漾。
大家都有意无意避开了沈瑾和王佩所在的位置中心。贵女们或提笔凝神,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语讨论字句。
沈瑾并未在意那些目光,她没有立刻下笔,目光先是落在窗外。
她又看了一眼案头青瓷小瓶中斜插的一支开得正艳的红梅,几点嫣红破开了满目的雪白,热烈又孤寂。
思绪仿佛被窗外那寂寥又清透的雪光涤荡过一番。
她的笔尖终于落在那淡青色的宣纸上,力道均匀,行笔从容。
“冰落无声压重檐,万梅素裹尽余烈。”
“莫惊孤芳生小园,且看百花都不言。”
沈瑾搁下笔,墨迹未干。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互相品评炫耀,只是静静看着自己的字迹,又抬眼看了看窗外那片真实的雪景,目光深远。
这时,一只微胖的小手伸了过来,上面托着一个碟子,是两块撒着糖霜的蜜制海棠糕。
沈瑾转头,对上郑心悠那双圆溜溜、带着真诚关切的杏眼。
“你尝尝这个,可好吃了,甜甜的!”
“你可真厉害!我都不敢和她们说话。”说完,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露出一个带点傻气的笑。
“多谢。”她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食指和拇指,捻起一块温热的、软软的海棠糕。很轻地嗅了一下那浓郁的花蜜甜香,才送入口中。香甜软糯的味道立刻在舌尖化开,直甜进心里。
郑心悠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好吃吧?好吃吧?”她自己也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幸福地眯起眼,含混不清地小声赞叹,“唔,真是太好吃了。”
两个小姑娘就这么在诗会的一角,默默分享着两块小小的海棠糕。
随着线香燃尽过半,暖阁里气氛愈发紧张活跃起来。品评之声渐渐多了,赞赏的、自谦的、含沙射影比较的,最终所有人的诗稿被侍女收齐,呈到主位王佩的案前,只等她这位郡主兼主家做最后的评说。
王佩心情显然还未完全平复,眉宇间还笼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燥意和方才情绪冲击后的茫然。她兴致缺缺地翻看着那些花团锦簇的诗篇,眼神有些飘忽。
王佩的目光扫过沈瑾写的第一句,心不在焉。但接着往下看,她默念着最后两句,拿着笺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王佩胸脯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要压下那涌上来的烦闷。
她将沈瑾的诗稿随手丢回那一摞诗篇的最上面,“行了,今日大家联句助兴即可,排名就罢了,没得生分了情谊。”
她挥挥手,连看都不再看众人期盼评点的目光,“都散了吧,本郡主乏了。”
贵女们互相交换着惋惜又理解的眼神,虽然疑惑郡主今日破例不评,但也无人敢置喙。在侍女们恭敬的引导下,众人纷纷起身施礼告退,暖阁里很快便空了大半。
沈瑾也随着人流走出水榭,她和郑心悠落在后面。
“沈姐姐!”郑心悠小跑着追上来,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瑾,“我叫郑心悠!我爹是刑部尚书郑文远!你住在将军府吗?我以后可以去找你玩吗?”
“我让厨娘给你烤最好吃的核桃酥!比那个海棠糕还好吃!”
沈瑾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有点傻气却真诚炽热的小姑娘,她眼底那点因诗会而起的疲惫悄然散去,被一种柔和替代。
“自然可以。”沈瑾轻轻颔首,唇角牵起一个清浅却真挚的弧度,她低声告知了府邸位置。
“呀!离我家不远!”郑心悠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又赶紧捂住嘴,偷眼看了看前面的人流,“太好啦!那我回家就跟我娘说!沈姐姐,那我先走啦!你路上小心!”
她朝沈瑾用力挥挥手,像只快乐的小雀儿,蹦跳着追向她家已经驶来的小轿。
看着那娇小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沈瑾站在原地,一丝冬日微薄的阳光落在她肩上。
沈瑾这才想起方才郑心悠塞给她的一方素白锦帕,一时匆忙便被她遗落在窗边的小几上了。
那帕子是上好苏绣,细软丝滑,角上还工整地绣着一个小小的“悠”字,想是对郑心悠很重要。
沈瑾犹豫片刻,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深吸一口气,转身便沿着来时的青石板小径,朝雪斋折返回去。
雪斋深处的内堂,门户紧闭,只从缝隙间透出一点橘黄的光晕。整个院落寂静无声,先前侍立的丫鬟婆子竟一个不见。
沈瑾正欲上前询问,一声极其压抑、低沉的怒斥却猛地从那紧闭的门内透了出来。
那声音不大,听不清具体言语,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威严,如同山岳压顶。
沈瑾的脚步蓦地顿住,她下意识地隐身在回廊一根粗大的廊柱后。
内堂的门并未完全关上,开着一道不宽的缝隙。从这个角度,沈瑾恰好能看清里面一部分情形。
站着的正是王佩,方才诗会上还一身火红、骄横如一团烈焰的人,此刻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那身昂贵的红锦裙此刻竟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单薄来。
她背对着门口方向,沈瑾只能看到她绷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的侧影。那曾倨傲昂着的头颅,此刻微微垂着。
那个威严、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隔着门缝,听不真切具体词句,但那严厉的训斥感却如同实质。
“自作主张!谁给你的胆子,胡闹也要有个分!”
“身份?你几时将身份、将本分真正放进眼里过。”
“丢人现眼,下不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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