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隔天的成人礼的确办得十分恢弘,会场比众位想象的还要更大,譬如方案里把同学们要鱼贯而走的红毯从报告厅挪到了学校中央广场,步道两旁的花篮虽然俗气艳丽却也彰显出大家想象中成人世界的流光溢彩。
方可望下午三点钟去画室找齐琅,因为害怕打扰她所以在门口踌躇了半天,结果透过玻璃小窗去看,里面的人也久久不动笔,只是呆呆坐在画板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可望走进去轻佻地拍拍她的肩膀,在她扭头时旋身到另一边,故意问道:“怎么了?心心念念的成人礼不去了?再过十五分钟可就开始了。”
齐琅脸色不太好,却还是打起精神,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问:“今天是不是你们补课的最后一天?”
闻言,方可望再迟钝也猜得出她为何心情不佳——补课结束后培优班的同学会拥有为期一周的假期,不出意外来这边夏令营的齐琅也会在这一周之内离开。
毕竟是来之前就决定好的事情,方可望在见到齐琅的第一天就预想过分别,因而当下也不觉得有多突然。
但有的吧,在某一个瞬间,她心里竭力克制的平衡也被打破过。
可是方可望没有办法挽留也绝不可以挽留,她点点头,回望过去,佯作轻松地回答:“对啊,你要走吗?作为载你来这里的人,我当然也可以帮你收拾画室。”
齐琅无法像她那样自如地答应,她从凳子上站起来,背对着画室的窗户,仔仔细细地端详方可望的脸,试图从上面寻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舍不得。
然而没有。对方比之前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平静,她说这话时的表情甚至称得上诚恳,似乎在她看来,宴宾客楼塌了、人生轨迹短暂相交过,而后各位又回到各自命运的走向上这样的事情是非常常见的。
齐琅自问学不来她的潇洒,她想也许方可望根本无法理解她这一个多月里情绪反反复复的进退。
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再说吧,我们先去会场。”
两人在画室里磨蹭太久,下楼时升国旗奏国歌的部分已经翻过,大多数参加仪式的人都还在西边的会场,仅有一小部分人跑来中央广场拍照。
方可望带着齐琅反方向穿过铺着红地毯的步道,一路上路过好几个和谐的家庭。
齐琅跟在她后面,低头踩着平绒材质的纺布,想到之前跟着爸爸妈妈去参加亲戚的婚礼,结婚礼堂里也会铺设这样象征喜庆美满的红地毯。
方可望看她兴致不高,不动声色地把步调放慢了一些,她在会场找到自己班级的位置,溜到队尾坐下。
分明是主动提要来凑热闹的人,齐琅反而心不在焉,她撑着下巴出神,间或偏头扫一眼旁边难得集中注意力于集体活动的方可望。
领导讲话的中途,前面拿着竞赛卷开小差的同学瞄到方可望在后面,迅速圈了道题目出来,而后扭头把试卷放她面前,“方天才帮我看看这道题,谢谢了啊。”
方可望接过助人为乐的差事,垂眸看了遍题目后对同学说:“给我张演草纸。”对方也听话扯下一张递给她,紧接着侧着脖子以一个非常怪异的姿势盯着她写步骤。
大约是校长的演讲稿太过无聊,这边细小的骚动很快招惹来更多同学。最开始提问题的那个男生跟周围人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方可望已经写下的过程,条分缕析她的解题思路,周遭的重点轻易地转移到演草纸上,只有齐琅还在目不转睛地注意着方可望。
看的时间久了她小腿肚有点麻,正想放下手肘时凳子忽然开始晃。方可望伸手把演草纸跟卷子铅笔一齐还回去,没在意对方接连的道谢,倒是眼疾手快地帮齐琅扶住白色塑料椅的靠背,低声说:“坐都坐不稳?”
恰巧领导讲话结束,主持人用麦克风大声讲“欢迎朱愈同学!”,人群中再次爆发如雷掌声,大家都伸长脖子去看学姐的样子。
齐琅趁势站起来,她侧身伏腰凑近方可望的耳朵,以一个并不符合她们关系的亲昵姿态说:“我出去透透气。”
方可望没有跟上去,只提醒她不要走太远。
过了一会儿,方可望揉了揉耳朵,察觉到两边的温度还是没有等同起来。
正巧前排有同学着急去卫生间,路过方可望时指着她的耳朵关心她:“你左耳怎么了?别是被咬了,最近毒虫还比较多。”
方可望一抬头看到是白茵茵,无甚所谓地放下手,摇摇头宽慰她:“没关系,只是普通小虫。”
齐琅这一走二十分钟过去了都还没有回来,方可望中途打算去找她,谁知被从领导席上下来的曹兰洁拦住,对方态度很强硬,说是一定要带她去请教一下学姐。
方可望拗不过她,跟随她走到后台的休息室。曹兰洁送佛送到西,到门口了还在跟她讲:“朱愈属于物理竞赛发挥失常,最后走普通高考的路考上的,不过她也参加过学校面试,你面对面问她总比我们这些老师给你转述效率高得多,我们保证今年的保送笔试和面试都不要出差错。”
木板门倏然从里面被拉开,朱愈握着门把手,视线从方可望身上荡过去,恭恭敬敬地对着曹兰洁礼貌问了声“曹老师好”。
曹兰洁和善地点点头,向她介绍方可望:“方可望,我的学生。”
朱愈扶了一扶眼镜,勾一勾唇:“我们认识。”
在方可望面前,朱愈实在没什么架子可以拿。要想知道她们人生的重合度,用方绮跟林木秀的相处时光去推算就可以。
方可望跟这个母亲好友家的女儿一直不太对付,在出生时间上晚了几个月被朱愈称为她人生最大的败笔,上学时她为了不跟朱愈在一个班申请跳级,结果朱愈又不甘示弱,背着她连跳两级。
两位母亲一致认为她们这样的行为很愚蠢,双双不大明白为什么她们两个大多数时候都不在一起却还是一见面就横眉冷对。
等曹老师走后,方可望一直维持着的得体微笑再挂不住,她径直走向门边,意欲离开。
“好久不见你又变蠢,老师刚出去,你好歹在这儿多问我两个问题再走。”朱愈斜着眼睛瞅她,端起一次性水杯喝了口水。
方可望果然没了动作,她靠在门边,专心猜测齐琅可能会去的地方,并在脑海中勾画出自己出了这扇门之后的动线。
不过朱愈有些奇怪,她对待方可望的态度倒也不像之前那样恶劣了,竟然真的做辅导学姐,主动问她的去向:“你不会要跟我考一所学校吧?”
方可望没看她,一句话说得毫不客气:“我不考这所。”
“那你考哪里?”
“另一所。”
朱愈笑了一下:“你还是这么张狂,也不知道从小哪来的劲儿,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跟我考在同一座城市,我嫌恶心。”
方可望习惯了她用词的尖锐,比之更恶毒的词语她也从这人嘴里听过,她大大方方望过去,嘲弄她:“竞赛训练那么多年,最后一发没打中,朱愈你凭什么让我退而求其次。”
十七岁半,恶意满贯,有时候年纪越小反而越知道怎么刺痛别人。
方可望拧着气,拾起最厌弃最觉压抑的一部分自己,继续说:“有时候真不理解你怎么会对我跟我妈有那么大的歹意,频频搬家都不行,长辈的友好交往被你搅得稀巴烂,俩朋友出去吃个饭你也要没脸没皮地跟着,我妈还非得带上我。咱俩在一起不是掐架就是撕脸,从一岁打到十七岁,你觉得好看吗?我家跟你家到底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朱愈脸上的笑收得干干净净,她冷冷地盯着方可望,说:“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你倒是说说你懂什么?”
“我嫌你恶心,你跟你妈一样恶心。”
方可望自认无法学会纠缠本领,也根本不理解她到底什么意思。
今天到这里,她最后一点点心力也被耗尽,实在不想跟朱愈再扯皮,转身拉开门打算去找齐琅。
迈出去时,她听到朱愈低声说:“你要是知道你也会觉得倒胃口的。”语气有点哀哀。
方可望蹙了蹙眉,“砰”一声关上门。
齐琅没有在画室,她从会场出来后又重新去了一下刚才走过的红毯处,站在起点顺着走了一遍。不过没能完全走完,因为在中间被一个阿姨拦住,对方让她帮忙拍摄家庭合照。
喜气洋洋的日子,齐琅不想扫兴。她身为半个内行人,找了半天光线跟角度,最后连着摁了许多张,等到对方满意了才走开。
没有方可望,后半段再走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她索性原路折返,慢悠悠踱步去了教学楼。
连续蹲守过方可望的楼梯口是她每个傍晚的栖息地,虽然有很多好心同学建议她上楼去等,但教室她还真没有进入过几回。
这会儿大部分同学包括方可望都在会场,齐琅双手插在口袋,一阶一阶踩稳了挪步向上,她走得缓慢,都周围一切都带着有些超过的、铭记的态度,细致到以至于在方可望差点崴脚的转角处的墙壁上扫到了谁用中性笔留下的谩骂学校作业多假期短的小字。
这点无厘头的高兴事令她一路走到教室脸上都挂着笑,往日嘈杂的教室里果真一个人都没有,她站定在前门,探头看到黑板上隐约还留有解到一半的三角函数,后黑板上抄写的题目与上次来也是完全不同。
齐琅垂下头,站在门口两种瓷砖砖线的交界处,凭借回忆丈量估测方可望的步幅,又除去脑海中那些用金粉缀饰过的过分美好的牵手瞬间,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方可望的座位上坐下。
方可望的位置与她这个人一样干练洁净,齐琅开始有点脸红,后知后觉让对方看到自己把颜料乱抹的样子实在是不好意思。
她拨弄了两下桌角几本习题册和笔记本,从笔袋里随意掏出一支中性笔,拿出最上面那本物理错题集,翻到最后一页,练手一样随意开始画画。
关于方可望戴着护目镜在实验抬头的剪影还没有画完,前门先出现动静。
齐琅迅速合起本子,把笔揣进口袋抬头去看,发现进来的人不是方可望,而是方可望的同桌,是那位负责给这两间教室锁门的女生。
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好抬起头讪讪地笑一笑,摆摆手跟她打招呼:“你好啊。”
对方亦友好地朝她微笑,走进来到自己的座位上找东西,边翻边问她:“你来教室是...?”
“哦,方可望落了东西,我来帮她取。”齐琅撒完谎,紧接着主动提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白茵茵。”她说。
之后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两分钟后白茵茵抱着一本联赛题站起来,对齐琅说:“你要走吗?老师让我先把门锁上,待会儿结束再让大家回来收拾东西放假。”
齐琅理解,教室里的贵重物品应该是不少。她从方可望座位上站起来,依依地看了一眼最上面那个笔记本,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将其放回原位,说:“走吧。”
两人要想下楼势必要经过卫生间,路过时白茵茵把书和钥匙尽数递给齐琅,问她:“你能帮我拿一下吗?我去一下洗手间。”
齐琅点头,抱着东西在洗手台前等待。
过了一会儿白茵茵出来,伏在洗手台上洗手。
齐琅站在她旁边,抬头看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她透过镜子去看白茵茵,猝然对上的一瞬友善地弯唇。
白茵茵关上水,从旁边挤了点洗手液,问她:“我听老师说你是来这边过暑假的,之后要出国,是吗?”
齐琅觉得这样的提问其实有点唐突,不过碍于对方是方可望的同桌,她还是回答:“是。”
对方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接着问:“去哪个国家呀?”
此刻齐琅的脸上是没有笑了,她抿了抿唇,再答:“英国。”
水龙头二次被打开,白茵茵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齐琅从镜子里看她,脸色有点阴,没回答。
这个点的教学楼根本没有其他人,一点点水声都显得很喧哗。白茵茵看她不说话,一点没有知错的意思,反倒垂下头细细悠悠冲洗手上的泡沫,又说了句什么。
齐琅没听清楚,在她关上龙头后皱眉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白茵茵擦干净手,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从她怀里接过自己的物件,抬头笑了笑,“我说,你应该知道吧,方可望是同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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