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当天晚上小镇下了场瓢泼大雨,齐琅躺在床上看着玻璃窗上的淋漓,难得记起来自己上初中时,老师上课说全国范围内西南地区的气候最难预测,天气预报也最最不准。
而那年旧历新年,她在气象所工作的表哥来她家吃年夜饭,带给她一份整理好的地理知识集锦作为新年礼物以激发她对地理学科的兴趣。
集锦的第三页抄录了一位气象学家在《中国之雨量及风暴说》中写过的一段话——
“中国本部之风暴,多起点于西藏或四川,所取道大多数均沿扬子江流域,然亦有循黄河流域者。行程自四川至东海或黄海二日。由此东行至日本。”
而今身处西南,强盛而持久的气流上升运动和大气层的不稳定酿就突如其来的暴雨,齐琅心底的风暴中心在方可望。
下午白茵茵对她说完后就率先离开,而她当时的反应应该没有过分激烈,她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是非常轻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握过册子的手有点抖。
齐琅以前也不是没有接触过这个概念,同辈的长辈与温淑齐则康一样都是足够开明的人,因此周围步入恋爱阶段的同学大有人在,艺术部班级里同□□侣比比皆是,周锦宁亦会隔着越洋电话向她讲自己就读的女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游行,还有亲密的伙伴专门在夏天的尾巴跑去悉尼参加Mardi Gras盛会。
齐琅从来都是尊重支持并祝福,可当这个词与方可望联系在一起,她便无法维持冷静。
时至今日她评价自己对方可望的感情也还是只有一句“她跟周锦宁不一样”。细说起来也许好奇和崇拜更多一些,她想知道她的伤疤为何而来以后会到哪儿去,又为她坐在凳子上在众人注视下随手写下一道她可能永远也做不出来的数学题而得意。
这种得意与完成画作然后被老师夸奖天赋高高完全不同,就像所有人都嘉赞天才少女谦逊低调视分数为粪土,却只有她一个人明白这人也会在夕阳下疏狂地勾勾唇而后对她说“我也挺酷”。
起初只是想交个短暂的夏令营好友,到最后要离开,齐琅却发现好像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可她暗地里熬过的夜、蹲过的点、偷偷摹过的年轻女孩儿的身体,以及为别人自发地将她与楼上的方可望绑在一起而产生的骄傲窃喜,这些统统都没法儿让方可望知道。
方可望愿意知道吗?
于是想问却没能问出口的问题就都有了答案,比如第二次见面,书店外掀开门帘走进来的那张柔和脸庞,是她偶然撞破的旧情事。
齐琅难以形容后知后觉的惆怅有多深重,最后带着遗憾跟落寞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明明是睡惯了一整个夏天的温床,她却一整晚都没有很舒服,半夜反反复复醒来好几次,恍惚间听到楼下似乎有方可望的声音。
但她实在没有提不起力气面对她,因为需要打的腹稿还有很多,她想要一次性多问点问题,她们的时间并不多了。
再醒来屋子里窗帘是紧闭的,只开着一盏床头灯,齐琅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看到阿姨端着一碗汤进来,看着她语气心疼地说:“琅琅醒了啊,那先把姜糖水喝了,再测一次体温。”
齐琅再往被子里缩几寸,一动才发现浑身酸痛,她咳嗽两声,找了找声音,问:“现在几点了?我下午还要去接方可可。”
阿姨坐在椅子上,用手探了探碗壁的温度,不赞同地说:“今天周末学校还上课吗?你都发烧了最好还是不要去了,待会儿下楼吃点粥,跟爸爸妈妈回个电话,他们都很担心,你再不醒他们就要飞过来了。”
齐琅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周六,而补课早在昨天就已经结束。
她按照嘱咐把事情一一做完,又上去睡了个短觉,上楼前专门提醒阿姨要是再有人来找就喊醒她,不要让朋友一而再地跑空。
只可惜她再醒时还是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方可望的消息,早晨身体温度最高的那段时间听到的方可望的声音像是幻梦。
齐琅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手边是安静了一整天的座机。
她俯身拿了块新鲜的西瓜,眼睛从窗台荡过去,下一秒又重新弯下腰,惊喜地喊:“奶奶阿姨!出彩虹了!”
方可望还没功夫去欣赏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的虹霓。
昨晚小镇暴雨,带来的噩耗不仅仅是齐琅晚上睡觉没关紧窗户导致风寒发烧,更棘手的是方绮前夜离开时没有关紧书店后门,雨水被狂风吹进去淹了最靠近门口的一丛书架。
她前一天成人礼后半段一直没有看到齐琅整夜都在操心,早晨去店里看到糟糕景象更加心浮气躁,压着脾气把能救的先救了,等方绮来之后把烂摊子交给她,接着一言不发地蹬着自行车去了趟齐家。
方可望没见到齐琅的面,只确认她确实有退烧迹象了才离开。
再回到书店,方绮穿着长裙走来走去,裙摆被雨水沾湿也不在乎,一边跟着收音机哼唱一边把湿透了的书晾在报纸上。
方可望板着脸过去帮她的忙,谁知方绮看到她之后忽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撂下手里的东西踱步去后院抱了个纸箱子回来,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方可望不理她,越过她径直走去后院,再铺开一沓报纸。
方绮抱着箱子跟过来,放低姿态对她说:“错了嘛,下次不会了哈,只淹了一点点而已,大不了都扔了。”
方可望简直要被气笑:“好啊,都扔了好了,反正也都是些不值钱的。”
谁料她话还没说完,方绮抱着的箱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喵”。
她顿了一下,狠狠地盯着方绮的眼睛,没说话。
方绮朝她歪歪头,把箱子往前递了递,也没开口。
最后是方绮停止跟她计较,多迈了两步把纸箱塞给她:“小朋友,气性不要那么大嘛,找你家齐琅琅玩去吧,店你别管了。”
方可望几乎把时间都耗在了这只只有她手掌大的小猫身上,中午连自己的肚子都忘了填,反倒先溜达去小卖部给小动物买了王中王和牛奶。
她抱着小猫回家,蹲在阳台上看了好久的小猫啃食。
方绮说她是在两丛书架形成的三角区域内抓到的,不知道怎么了猫尾巴只有短短一截,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结果小小一个也不怕人,锁在角落里舔舐地上的雨水,看到有人来就张开嘴巴唤一声,乳牙都还没有长齐。
方可望蹲到腿都麻了,到最后伸出食指顺一顺它半湿的额头毛,小声讲:“小朋友,你也有个不靠谱的妈。”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敲响。
她站起来缓了一会儿,转身时看到西面有一支若隐若现的彩虹横跨天际。
门外的人会是齐琅,这是方可望没有意料到的。她把手从门把上松下来,让了让位置后拧眉说:“你病还没好透干嘛乱跑,先进来吧。”
比起以往,齐琅今日讲话更加俭省,在等方可望给她取拖鞋时也不多言,只是乖乖地站在地毯上,盯着方可望脑袋后面的头发看。
方可望感受到她的视线,抬眸扫过去时对方又很快移开,假装在看别处。
两人坐到沙发上,方可望洗过手给她接了杯温水,感觉她今天有点奇怪,便主动问:“有事可以打电话让我过去,怎么还要跑一趟。”
齐琅抿了口水,瓷杯后的眼睛盯着方可望,欲言又止且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生病的人眼眸天然藏水,方可望只敢看一眼就迅速错开。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齐琅放下水杯,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提建议道:“我刚才看到外面出彩虹了,你要去看看吗?”
她这句话说得很小心。从前没有了解过,并不觉得它是多么值得放轻重视度的意象,遇到后大肆与伙伴分享,可今天的齐琅心里有鬼,实在没有办法做到坦然。
方可望去看逆光就坐的齐琅,那张暗含期待的脸仿佛只是在发出一个欣然的邀约。
她想起初中二年级第一次接触光学时课本后页的插图。彩虹,一种普通的大气光学现象,由阳光照射到雨后空中接近球形的小水滴,造成反射及折射形成。
七种单色光像是从小就被刻在语料库里,但其实这种色散现象会随着观察者的位置而改变,倘若不是在最佳角度观看完全寻不到,更何况大都好物不坚牢,它最长也只能在天际间维持一个钟。
方可望觉得齐琅跟彩虹特别像,她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会出现,并且跟彩虹泡泡一样稍纵即逝。
因此她摇摇头,闭口不谈自己方才已经看到,只说:“走不了,我有牵挂。”
齐琅看起来也没有失落,反倒问她:“什么牵挂?”
小猫适时唤一声,告诉她答案。
对于流浪在外的小动物来说,生活的底线是让自己吃饱,很明显方可望从天而降圆满完成了它的心愿,因此一根火腿肠与两瓶盖的牛奶就可以换来亲密的蹭蹭,而被捞到腿面上时,它也非常讨好地卧下。
齐琅坐在方可望旁边,开始还保持着距离,最后几乎是半个身子都跟方可望贴在一起,语气还带点艳羡:“好可爱啊,什么时候随地捡猫猫的事情也可以发生在我身上。”
方可望抽了几张纸放在她腿面上,把小猫挪去她怀里,问道:“你很想养猫?”
“想啊。”齐琅说。
齐琅倒也不是真的没有捡到过小动物,别墅区保安为了保证住户的安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搜查社区绿化带,将流浪的动物送去合适的机构,她小时候能接触到的最多就是在跟爸爸妈妈晚饭散步时邻居家的各种宠物。
不过住宅对面的公园是保安管辖的弱处,她有一次跟朋友去玩,在花丛里找到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它身下还垫着船窝,只是被圈在笼子里,看起来奄奄一息。
齐琅自告奋勇将它带走,温淑跟齐则康下班后首先夸她懂得拯救弱小非常棒,善良是世界上最最值得发扬的品德。
可许许多多这个年龄解决不了的问题横亘在她面前,紧接着父母就告诉她下次遇到小动物不要急着带回家,要懂得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他们跟齐琅一起把小狗送去了宠物医院,一番检查过后才知道被遗弃不是没有理由。
命不久矣且携带过多病菌的小柯基没有跟着他们回家。爸爸妈妈在路上告诉她小狗病重需要住院,无法跟他们一起正常生活,反复告诉她家里遛狗及养育的问题的确不用操心,但下次遇到此类事情千万千万要懂得保护自己。
齐琅后来才知道那只幼犬被进行了安乐死,而隔天预约的给自己的临时体检也是父母出于她健康的考量。
温淑与齐则康没有责怪她并未在遇到小狗时便即刻理性地想到事物的最优解,但任何威胁到她人身安全的事情都会被隔离。
齐温两家不养废物是不错,可温室不代表娇弱,天真不等于愚蠢,况且容纳她的玻璃房子足够宽敞,她这辈子都不需要踏出安全区去尝试跌跤然后伤害自己——在朋友家里亲一亲他们的宠物,就完全可以满足。
齐琅很会讲故事,语言措辞用得精准,方可望把手臂支去身后,侧着身子认真看她,很自然地就可以通过她的叙述联想到一番温馨幸福的、像电影一样的画面。
她也喜欢快乐的美好的琅琅,同样希望这份快乐和美好存在地久一些、再久一些。
想到这里,方可望垂头弯一下嘴角,故意逗她:“你现在抱着的这只猫淋过雨还没有洗澡,乳牙没长齐,三联疫苗大概率没有打,吃的还是对猫猫狗狗来说含盐量过高的王中王,你敢亲一亲吗?”
齐琅闻言没有搭腔,应该是在思索。半晌后她慢悠悠地把小猫举到自己面前,小动物惶然地“喵”一声,她也不怕,虔诚地望着它,直直地就要凑上去。
距离嘴唇只剩一厘米的时候,方可望抬手捂住了她的嘴,看得好笑:“好啦,跟你开玩笑,还是不要了,病从口入,你感冒还没好利索。”
齐琅动作被打断,呆呆地无意识舔了一下嘴唇,舌尖扫过捂住她嘴巴的手心。
方可望很快缩回,顺便把小猫也捞了回来,像是怕她再做傻事。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为了弥补齐琅的遗憾,方可望对她说:“你没有养过宠物,那我可以把这只小猫的命名权交给你。”
齐琅毫不推辞,弯下身子摸了摸小猫只剩一点点的尾巴,默了一会儿,她问:“你知道有一种猫叫无尾猫吗?我之前跟着我小姑姑去一个英属的小岛上度假,那种猫是岛上的住民,它们天生就没有尾巴,传说是因为诺亚在关闭方舟时太匆促,不小心夹断了猫的尾巴。”
方可望觉得这段很有意思,浪漫又稚气的说法,像西方的幼儿绘本。
一旁的齐琅顿了顿,说:“叫道格拉斯好了,那座小岛的首府。”
她别一别小猫的聪明毛,又说一遍:“宝宝好,你叫道格拉斯。”
小猫附和她:“喵——”
流浪猫也起漂亮洋名,齐琅真是不吝于把爱意撒给周围任何事物。
方可望回头,透过水痕未干的窗户,看到彩虹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整个人像活在插画里。
她再次望向伏在她身前摸猫的人,低声重复齐琅的话:“宝宝,你叫道格拉斯。”
刚巧我这边也在下雨,出门路上随到杨千嬅的《天桥》,其实是不太开心的一首歌,但还是控制不住抄写歌词——“全宇宙也被柔情唤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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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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