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华夏,大文帝国的首都华安。
临近年关,朔风呼啸,又赶上晌午,方圆十里内这唯一一家的面店兼酒肆,疏云楼,早就人满为患。好在疏云楼的越二有些机灵,应付之余还得了些空闲。
越二是个孤儿,被酒楼老板捡到,看他顺眼,便带回酒楼。他只知自己姓越,老板便随口换他作越二。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深意。越二不知为何天生少年白头。疏云楼老板怕他活不长,便假托他上面还有一个大哥罩着,使得无常不得先收了他去。
越二得了空闲,便到柜台处算账。正算着,却听得店门吱呀一响,一阵刺刺的冷风就钻了进来,带着北地的寒气。越二抬头一看,来者用毡巾裹了头,挑了个靠门的位子坐下了,一双眼睛冷冷朝他扫了过来,示意他不必过来招呼。
这样的客人也不是没有,只是这人的眼睛是深碧色的,带着一股凉凉的鬼气。这年头,怕塞外的蛮子都不兴这颜色的眼珠子了。但他眉宇间的清冷却又将那邪气镇了回去,真是从里到外透着古怪。
但这时店里一个穿碧云袍的客人却径直向他走了过去。这人穿得虽然体面,怕却是个纨绔子弟。散漫得很,想是懒得跑第二趟,左手夹了碗筷酒盅,右手擎着两碟小菜,一壶酒用虎牙咬住杯柄。
“哎呀呀,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穿碧云袍的将碗碟掷到桌上,才又小心翼翼地把酒壶取了下来。语气却很是不以为然。
长鬼眼的瞟他一眼,并不答话。
穿袍子的却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我哥,这么久没见,怎么还板着一张脸?”
咔挞,长鬼眼的将筷子往桌上一垛,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酒,根本不想搭理对方。但那碧云袍执意用自己的热脸去贴那冷冰冰的屁股,他也给自己倒了杯酒,靠过去。
“啧,别一副大厦将倾的模样,咱这大文打开国就没消停过,兄终弟及也好,太宗派的纨绔不管事儿也罢,天灾**的,不都挺过来了嘛。在老爷子治下,老百姓也过了两年舒心日子……”
“燕章。”不等对方说完,长鬼眼的开口打断。
“…你让我说完!你看这乡里的官学,官社开得多好。就单说这官社,专给老百姓演戏说书,分文不取。这些哪个不是使得老爷子的银子?只是老爷子这家当的太节省啦,家里各房的用度都减了半。从没见过这么抠缩的,真心和大哥是一丘之貉。”
鬼眼的瞥了对方一眼,啧了一声。
那碧云袍却仍是笑嘻嘻。
“燕章,先把信物换过了再说。”鬼眼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就嫌我我聒噪啦!?”碧云袍的挑过眼去,“…过完年,就你那北边还需要我照应呢。”
听到后半句,鬼眼儿叹了口气,一副拿对方没辙的样子:“你啊……”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环佩,扔到对方怀中。
“唔,你别说,咱俩的印信还当真有点像。”对方单手接住了环佩,瞅了瞅,见上面刻着只旋翼而飞的鸟禽,嘿嘿一笑,接着行云流水一般地将那环佩送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你的雁坠给我。”神色虽是缓和了些,但鬼眼儿仍皱着眉,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
穿碧云袍的见此,嘴里直叹:“十几年未见,竟然还是这副老夫子样,真是无聊啊!”说着把一直别在腰带上的扇子扔了过去。扇子上坠着一个造型极其相似的挂坠,只是两翼略长些,喙略圆些,若不细看,还真以为这两个佩挂是同一个。
鬼眼儿把扇子收到怀里,目光却仍盯住那穿碧云袍的,眼中神色凝重: “你的脸色…….我开的药,不能停。”那纨绔子一味的不在乎,很是玩世不恭。“大爷我好着呢,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说着还拟了一掌,在鬼眼儿面前虚晃一击。
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鬼眼儿盯住对方,眼睛久久没有离开。
“那么,从今日起凉雍那边便拜托了。你的知雨堂我自会顾好。”
对方见他如此郑重,脸上的笑也收起来。他回看住鬼眼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越二听到这里,忍不住抬眼瞟了那两人一眼。毕竟这番对话在常人听来,也太过奇怪了些,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就在这时,那穿碧云袍的突然转过身来,正正盯住偷看他们的越二,还冲他眨了一下眼睛。越二在与他视线相交的瞬间一下子低下头去,心中不知为何倏地一惊。那双眼睛竟然利得像一把刀子,直直将他刺穿。
拿了东西,那鬼眼儿又看了对方一眼,说一声保重,便推门走了。
但那碧云袍却留了下来。他端起酒盅,竟朝越二走过去。“小鬼,看够了?”语气上佻,一副找到乐子的模样。阳光从窗户射过来,正好打到他身上。他戴的幞头就被阳光照得透明,露出里面头发的颜色。看得越二又是一惊,那碧云袍的头发竟是白色的。再看对方的眼睛,更是害怕,黑色眸子的底下,居然隐隐透出一轮赤红。
毕竟是个孩子,越二一时被他这怪异相貌摄住,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愣在原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对方。那纨绔子看他这幅模样,眼睛朝侧边一扫,顿时明白了,笑了起来。他朝不知何时来到越二身后的老板道:“缎大老板爷,你从何处捡来这般有趣的小子?”
“结账麻溜走,省得我开锅炖兔子。”
缎寞离长得白皙圆润,看上去一团和气,一开口却是一团的不客气。说着头朝店门一摆,一副好走不送的架势。缎大老板爷的脾气,越二是知道的,时常看人不爽便射出两把菜刀,将人定在门外酒旗杆上。但一席话下来,还是叫越二听得呆了。
炖兔子?越二有些战战兢兢地疑惑着,但他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又看向那碧云袍,突然一下和老板心有灵犀。……白毛红眼,不是兔子,那还是什么。这么福至心灵地一想,对对方那股敬畏劲儿一下就没了。
那碧云袍脸上功夫了得,不怒反笑。他把整个身子压在柜台上,朝老板靠过去说:“我要把这趣味的小鬼带走。”说着露出一口白牙,大狗似的,咧着嘴笑,“你开个价。”
这回缎大老板爷眯了眼,长长地喔了一声,像是在认真考虑。手上却从一旁的大砚台上噌地拔起一把菜刀,就要将碧云袍射将出去。在菜刀将发未发之际,一双筷子却将缎寞离的手按住了。紧接着从后面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声。
“老缎,先擦擦菜刀上的墨,不然兔子炖出来味道怪怪的。”说话的是一个长相还算清俊的客旅,只是一手持筷子,一手拿包子,一看就是个老饕。
那碧云袍却是一副与他相熟的样子,笑着应声,“就是就是,更何况…”说着朝缎寞离转过头去,“…老板爷你这儿情况特殊,小子待久了怕是不好。”不知为什么,缎寞离好像真将这句听进去了,眉毛皱了起来。“…难得兔子嘴里不吐象牙。”说着很是习惯地将菜刀丢给了后面的饕餮客。
那老饕接过菜刀,笑嘻嘻推了越二一把,“得了听雨堂主的青眼,小子有些造化。”越二先前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觉得老板不会这么随便就将自己交给别人,现在却听缎寞离这么说,不由得抓起了对方的一只袖子。
缎寞离低下头去看,见越二一再的摇头,低声叹了口气。他伸手摸了摸越二的头。“这兔子虽然看着不正经,但还是靠得住的”说着矮下身去,看着对方的双眼,“你毕竟是人,要有人的生活。”
越二和他对视了一阵,又看看旁边的老饕,拽着缎寞离的手松了一点。“…我还会见到你们的,对吧?”再开口,便有了退让,因为他知道老板难得的和颜悦色,就代表了他的这个决定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饕餮客此时也腾出手来,在越二头上一通乱摸,“那当然,我每月定带你出去搓一顿好的!”说着眼神却有些威胁的朝碧云袍看了过去,穿袍子的倒很识相,笑嘻嘻地接道,“那是那是,我打今儿起死之前就这么一个徒弟,娘家还这么凶,自然会好好照料。”
他好像总能在言语间抓到他人的软肋,他后半句一个“死之前”出口,就说得那饕餮客移开了目光。这老饕啧了一声,咬一口包子,“虽说你这话不差,就算真活不过一年,你也别老挂嘴边儿啊。”缎寞离听了,却一脸嫌弃地瞥了对方一眼,“你都赚外快多久了,还是这副听不得生死的样子。”
那饕餮客两三口将包子吃完,哈哈一笑,摊手道:“我心软,听不得人这样说。”缎寞离又看他一眼,眉毛不可抑制地抖了抖,“我看你是想吃兔肉想疯了,对这只大白兔子格外关注。”而对方此时却不答话了,一副随你说的样的表情,手里的筷子,却径直向一旁菜坛子的酱菜伸出。
穿碧云袍的听缎寞离这样说他,倒也不恼,还是笑着,看着对方替越二整了整衣领,又将几张银票塞到越二怀里。他此时眼里流露的情感,看起来倒也不太假,慎重而严肃,像是已经在想很久以后的事情。
越二恰好这个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一下就不知什么滋味起来。因为对方看起来实在是太凝重了,凝重到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替他自己准备后事,又或是在替他心中的谁,尽可能的安排好一切,好叫他平安喜乐。
但就在这一瞬之间,这穿碧云袍的却不知怎的,猛地勾下腰去,像是什么急症犯了。他皱着的眉头,无疑很痛苦,但脸上却露出一丝不屑来。他极轻蔑的一笑,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要挺直起腰身。就在他要完全立直身子的一瞬间,他却突然狠狠摔了下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连离得最近的缎寞离都来不及动作。
令人吃惊的是,柜台旁的老饕却在一瞬之间就动了,他几乎是下意识闪了过去,捞起了那个穿碧云袍的。平抱之余,他急着用右手去探对方脉搏,脸色登时一变,抬手就咬破了自己指尖往对方印堂一点,又往唇上一抹。接着急匆匆将对方往内屋抱去。
这一连串下来,越二几乎反应不过来,心里却对这个穿碧云袍的越发好奇,竟没注意,径直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而缎寞离听了居然也仍和颜悦色。他单手抱起越二,冲他鼻尖一点道:“你倒真有些造化,你这便宜师父,可是直属大文皇帝的知雨堂堂主,帝师庄老太傅的嫡孙子,敕封南洛侯的庄莘,庄兔子。”
听了这一串头衔,越二虽然也觉得这庄莘很厉害,却隐约觉得他的身份恐怕并不这么简单。正想着,缎寞离却拍了他一下,“但你那兔子师父现在还昏着,一时半会儿拎不走你,”亦然又恢复成了平常的凶残。他捡起饕餮客刚刚放在桌上的菜刀掂量着,“你是不是该在雪把木柴弄湿之前,把剩下的一半木柴搬进来?”
原来就他们说话的当儿,外面忽地便飘起雪来。越二啊了一声,朝窗外一看,赶忙朝外面跑去。
这京畿的雪落得越发勤快了。此刻又一层黑压压的乌云压下来,将皇城上空罩得一片浑噩。帝都华安到了冬天就爱下雪,尤其是快过年的时候,就爱在傍晚下雪,最近还非要夹着雨或者雹子。好像如果不这样,就体现不出大文正处在个多事之冬似的。
文朝承和帝寝宫思明殿的灯还亮着,但前来面圣的当朝首辅吏部尚书杜林,却得到了皇帝偶感不适,不能面见的消息。内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可以代为把折子呈上。
杜林摇了摇头,雪夹着雨打湿了他的衣裳,水顺着他的短须流下来。
他在殿门前又站了一会,才突然转身离开。后面的仆从忙赶着上来在他头上撑开了一把伞。而杜林却在走了几步之后,猛地一下挥开了下人撑过来的伞,一个人淋着雨雪,有点拖着脚步地,却又是急急地往宫外走去。
杜首辅浑身湿透的坐上了马车,在车轮的颠簸中,他盯着马车车窗黑暗的一处,想起这十多年朝堂的沉浮。他幽黑的眼睛略略闪动,也不知心里到底寻思着什么,他竟和一旁的一个心腹家人说起话来。
“何伯,你说大文的隐疾是什么?”他眼睛扫了过去,看住那老家人。
被问的何伯,也没有平常家人的拘谨,略想了想,便向杜林回到。“是正统传承。”杜林摸着胡子笑了起来,他眼角的纹路深了起来,“开国太祖皇帝去的不明不白,御弟太宗皇帝是靠着我等公侯世家的支持即位。”何伯点点头,接了上去,“至今太宗一脉和世家们相辅相成,密不可分,而太宗脉也渐成正统,只是坊间质疑声仍是不断,而太宗脉的皇帝们大都不像太祖太宗两兄弟雄才大略,早已不稳的民心更是逐渐散落。”
杜林听了,并没有回答,眼神沉了沉。他捻着胡须尖,缓缓地说:“是啊,这早已成了我大文一块隐秘而致命的心病。”
谈到这里,何伯似乎是看出了自家阁老的用意,他拢了拢手,凑到杜林耳边。“到了承和这一朝,咱们世家的处境更是艰难呐。”见杜林听了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他又接着说道,“世家们在前朝诸王中,单挑了现在的陛下。就是因为他是先帝的过继子,没有根基,世家们对他的支持,才能保证富贵权利不绝。”
杜林听着,将手往袖子里拢了拢,似乎到现在才感受到身上潮湿的雨雪寒气。他耸着肩膀,拨了拨车里的火笼子,示意何伯接着说。何伯很有眼力劲儿,就着当儿,给杜林披上了件羊毛毡子。
一边给杜林披着,何伯一边感叹地说,“只是世家们看重的杀伐决绝,始终是把双刃剑啊。陛下亲政以后,就摆明了要还位太祖一脉,以正传承,稳固民心,保我大文河山清明,百姓安稳。”杜林拉了拉衣服,点点头,“是啊,虽说陛下深明大义,愿意舍弃自已的血脉传承。但我等辅佐太宗脉的皇嗣已经多年,若是太祖脉的皇嗣即位,世家必然不能保全。”
说到这里,他们两人都沉默了一阵。何伯仍是有些拿不准杜林的心意,毕竟杜林到底是世家之首,说多了怕触到他的底线。杜林心里也明白何伯的顾忌,只是一笑,率先开了口。
“当年,我等本着承和帝毕竟也出自太宗脉的想法,觉得血统使然,陛下定然不会断了自己一脉的传承来换还位太祖一脉。”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越发闪动而不明起来,“不少人都觉得朝堂势力,皇权的诱惑会使陛下改变心意。”
杜林抬起头来,向后靠了靠,像是累了,却没有就此止住话题的意思。“可他们错了。陛下登基至今,无后无子,膝下只有从太祖脉接过来的三个堂侄。”何伯听了,眼中露出些惊异来,他没想到杜林对世家的立场竟有些暧昧。他的回话,更小心翼翼了。
“是啊,陛下自亲政起,便将经营了数年的力量一击而出,连根拔起了弄权的外戚重臣。其间又用铁腕般的手段,杀格贪官,拣选人才。”何伯跟着杜林的思路说着,但话却尽捡些挑不出错来的说。杜林斜眼看了一眼这个跟随杜家已久的老家人,突然轻笑了一声。
“为此,陛下不知按下了多少宫变刺杀。头风也是一次毒杀的后遗症。尹劭也真是豁出命去了。”杜林的这句话一出口,何伯几乎是跳了起来,他竟不顾大不讳,直呼皇帝姓名。
何伯弓着身子,颤着声问:“老奴愚钝,还请老爷明示。”
又是一声轻笑,杜林没有再看何伯,只是招了招手让他起来。眼角弯了弯,“你不必如此,我只是不懂。”他说着整个身子都缩到那羊毛毡子里去,“从权利倾轧到朝堂清明,没想到他那几乎是用命换来的皇权,如今却是一纸敕令,说放了就放了,说传太祖脉就传了,简单利索一如切白菜一般。”
直起身子,正当何伯不知怎么回禀杜林的时候,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护在外面的侍卫走到车前禀告说车已到府,请杜阁老下车。杜林朝何伯笑了笑,拍了拍自己发冷的肩膀,晃了晃手指。“啊,这真是受了风寒烧糊涂了,刚才说的,全是胡话啊。”
何伯听了,忙不迭称是,先下了车,一路替杜林撑着伞,走到宅邸内中去。
杜林先沐了浴,又换了一身衣服。也不要家人跟着,只一个人撑了一把伞站在自家的庭院里,看着窗外的芭蕉被雨雪打得噼啪直响。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一阵细碎脚步声,有小厮来报。是他请的几位太宗派的公侯大臣已经到了。
杜林点了点头,自己亲自打着灯笼,去前厅接了几位公侯大臣,引着他们走进到了杜府假山里的密室中。趁着夜雪,谁都没有注意到这次小小的,却注定要改变大文命运的集会。
杜林等人在密室里依次而作。
细细打量这间密室,就会发现里面一应俱全。笔墨纸砚就不必提了,就连行军打仗的舆图和沙盘也有,还被特意搁置在了屋子的正中间。
“陛下今日已朱笔手书圣旨,封尹竣为临安王。”杜林坐在首座上,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从鸿胪寺卿到就藩留都。各位应该明白,陛下意在日后将尹竣立为太子。” 他用眼睛缓缓扫了在座众人一周,才接着开口。“我等祖父辈皆因太宗而起,而今已近百年,太宗脉早是正统,却不想陛下如此冥顽。”
话语声落到厅里,一阵沉默。但不一会儿,随着杜林的一声轻咳,底下三三两两开始轻声谈论起来。在这一群讨论的人当中,有一个尤其显眼。他坐在左手首位,仅次于杜林。这人穿一身灰白长衫,非但不与他人交谈,却回过头去看杜林。他一双眼睛圆润温和,却不知为何让人如临寒渊。他开口,嗓音斯文淡雅。“陛下的头风,想必是愈重了。”
这时一厅的低语都停了下来,等着杜林的回答。而杜林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探不到‘愈重’的程度,但今日未能谒见。”这时那长衫男子抿了口茶,接过话去:“这就是了,莫怪他这么着急上火,要赶在除夕夜宴将这圣旨颁出。召凉雍,西宁二王回来,怕也是为了这个。”说着,他垂下眉去,抚了抚自己衣袖上的皱褶。
密室里越发冷起来,但仍旧没有一个人出声。就在这时那男子却又慢慢开了口:“我等祖父辈匡扶文室宗庙传承,不顾万死拥护陛下即位,足见远智。此番,我等后辈需不负先代功勋。”灯光摇晃,阴影投射在厅中每一个人的脸上,这明昧的光影使他们的神色显得分外的模糊,只有一双双幽黑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冰冷而整齐地注视着杜林。
而杜林却将目光投到了那灰白衫男子的身上。
“我等按旧例,尘中见乾坤吧。”那男子笑了笑,径直站起身来朝沙盘走去。随着他的起身,更多的人站起身来,聚集到沙盘四周。多年前,他们的父辈就在这个沙盘上划出了大文的未来,而不知多年之后,这沙盘上划出地又是怎样的一番天翻地覆。杜林将厅中一切收入眼底,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后也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沙盘处。
围在沙盘四周的大人们,退散开来,让沙盘上的字得以显露。只见那沙盘上齐齐写了数了“挟”字 ——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挟”。
杜林见此,眼神凝了起来,一手将沙盘推平了。
众人都回到了座位上,厅里的气氛松了下来。好像一旦做了决定,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没了遮掩,他们也就再无顾忌了。各个世家公侯也提了声音开始议论了。其中一个较年轻的,很是跃跃欲试,他打头儿说道:“要动临安王,就要先动凉雍王尹翊。”
“都是握有兵权的王,为何非要先挑硬骨头咬?”另一个年轻的公侯也发话了,语气听起来颇为质疑。“尹翊十二岁那年刚封王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承和帝终于醒过神来了,要自立子嗣。想着他要借着毛子的手,让太祖脉的皇嗣都死在战场上。结果…!?”说道这里,他可惜地打了打手背,“结果!那小子反而借这机会在军中站稳了脚跟。”
一个稍长的官宦大人也发话了,“可不是,那时候尹竣和西宁王尹珏都还没有封王,本来毫无威胁的太祖脉一下子起来了。紧接着尹珏就被派到了西南,本来指望着这黄毛小子能出些差错,可居然这兔崽子也打了胜仗。” 他说着甚为悲痛地摇了摇头,“有了这二王,尹竣的底子就硬了。”
头一个发话的年轻侯爷这时拍了拍他,“世伯,不单他们家有儿郎,我们世族弟子也不是吃素的。所谓敲山震虎,尹珏向来亲近二哥尹翊,若凉雍王先倒,他必定悲不能己,到时对他下手就更容易了。”他这话一出口,引得底下一片赞同,刚刚的另一位年轻公侯,虽脸上仍是质疑,但还是点了点示意对方接着说。
到底是年轻,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这里,年轻侯爷的声音就又大了些。“再加上尹翊自小有心疾,众所周知,容易下手,也是现成的遮盖。只需点一名得力的人去,在他巡疆时动手……”他说到这里话虽未尽,但意思已经完全,各个世族的大人,虽然不尽同意,但也没有反驳,似乎都赞同他的路子。
杜林听到这时才发话,他还是问那个穿灰白衫的,“英国公,你的看法。”
那男子仍是不慌不忙地扫了扫自己的袖子,“世伯高看了晚辈了,侯傲只有一句话。” 他声音不高,却一下子语惊四座。“三王并非关键,挟天子可一时不可一世。”他的话也没有说完,甚至没有说清楚,但几个有心的,正渴望建功立业的年轻侯爷,却是听得眼神闪动起来。
杜林将一切收入眼底,却不动声色,只语气很是平淡地说了句:“陛下仍需是陛下。”这下厅中的气氛又紧了起来,一时没有声响。似乎是在思考最终的方案,杜林放低了目光,眨了眨眼睛,双唇紧抿着。
“凉雍王可以动,但他必须活着。”厅中众人虽然知道他再开口便是决断,但却没想到却是这样。没等其他人说话,杜林就加重了语气,“北边还需要他威慑,无论如何,只要他活着,毛子就不敢冒进。”
说完他轻轻靠回椅背上,在议事中头一次端起了茶,抿了一口。这是世族之首敕封伯爵的杜首辅最终的决定,他这是要端茶送客了。厅中彻底静了下来。所有的议论到这里就都结束了,虽然多数年轻的公侯脸上仍有些愤愤,但仍都按照规矩,起身朝杜林行礼准备离开了。
但侯傲却留到了最后。他冲杜林微微一笑,这时灯花啪地炸了一下,一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孔。原来他也不年轻了,只是保养得当,看起来却是刚刚的而立的模样。他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正了正衣襟走上前来见礼。
“世叔,侯傲有礼了。”他垂着眉,笑着稽首。
杜林并不看他,只是细细品着茶。“老英国公是我知交,风度翩翩,行事有度,你却不太像他。”
侯傲听了,又是一笑。这回他没有说话,又行了一辑,缓步退出厅去。
灯花在侯傲离开后又炸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将杜林留在一片黑暗中,他还是品着茶,对此没有丝毫反应。就在这时,厅中出现一声轻响,细不可闻。一个身影随之出现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这个身影高大削瘦,却毫无存在感,几乎要完全融入那黑暗里。
只有那一双眼睛,锋利至极,甚至都有些阴鹭。
杜林没有看来人,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都听见了?凉雍王可以动了,另外……盯着侯傲。”
来人应了一声,接着向他回禀:“南洛侯修行期满就要回朝,是否一并除去。”杜林放下茶杯,摸了摸髭须,“庄莘是九岁时发愿,如若祖父身体能够康健,就上一昙寺修行十二年,时间过得真快。”他虽然这么感叹着,但在说下一句话时,眼睛里却凝起一束锐利的冷光。
他一字一顿地说:“若成变数,一并除去。”
这次来人没有应声,只发出纵身离开时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的寂静中就只就留下仍坐在厅中的杜林与一片黑暗。
在这一片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颤动着自己的触角,蠢蠢欲动,渴望着搅动乾坤,啖肉饮血。
老文存档,仍然十分渴望太太们的感受和评价。感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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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回 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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