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华安,靠城南的小院里春光正好。树荫已经长了起来,嫩绿的,像是顶绒毛做的盖子。树下两人的脸都被荫遮住,叶子间漏下来的光明明暗暗地打在他们眼眸下,看不真切。
“陛下好福气啊,我等在朝堂上焦头烂额,有人却在这里偷闲。”杜林看着茶杯,拿在手里慢慢转着。承和帝微微一笑,把点心盘子往他那边推推:“小夫子为国事操劳,在家休养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杜林摸了摸胡子不置可否,抬头看看天:“当年第一次跟着庄老太傅去给陛下讲经,也是这样天气。”尹劭也看了看,还伸手把一个枝桠拨开,让光照下来:“太傅讲《木瓜》讲得最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再过两天就要入夏了,桃子该上了。”
“这点心是陇南的‘点荔红’吧?”杜林拿起来一块放进嘴里尝了一口,怕碎洒了还用另一只手接了一下,“金贵哟,陛下没忘我喜欢吃这一口。”承和帝也拿起一块,却不吃:“我身体不好,御膳房饭菜清淡。是小夫子你可怜我这个半大孩子,连口好滋味都没尝过,偷偷给我带。”
“后来阿珏看我常吃,就经常差人送,这就是他送来的。”
“哦?西宁王殿下在岭南?陛下好筹谋啊!”杜林吃完掏出手帕将胡子细细抹干净,见承和帝轻轻一指自己胡尖,他又点头谢恩去将那里的点心沫摘了放在帕子里。他将衣冠摆正,站起来冲承和帝一礼:“陛下投我以木桃,臣愿报之以琼琚。”
承和帝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在他一礼毕之前就将他扶住。
“卓卿的心思我知道,他啊,也是个苦命人。”承和帝拍了拍杜林肩膀,“当年英国公器望甚重,惹先帝忌惮,是墙倒众人推,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也无怪他对尹氏有恨……这几年小夫子弹压世族,卓卿明里暗里给你使了不少绊子。”
杜林抬眼看着承和帝一时不知道怎么去接。他一直都不明白承和帝怎么能用唠家常的语气,点出朝堂秘辛,更别说是和自己这个他一直以来的“政敌”。这听起来就像是,啊你们这么多年给我下毒辛苦了,你们内部斗争也很激烈,挺不容易的吧。
“……陛下说笑了。老臣今天来见陛下,是来翻案的。”
“十年前,户部尚书承封辛国公的穆谨被御史弹劾利用国库银两中饱私囊,那账目是有问题的。”杜林顿了顿,还是一口气将旧案摆到了台面上。承和帝叹了一口,将手上那块点荔红放回盘里,与另三块凑齐摆了个“田字”。
“是我自持羽翼丰满,一意孤行要仗田,令户部查世族侵吞的田亩,连累了执之。”承和帝将手端平到袖子里,“你们本来是想通过敲打执之来敲打我,让他离了户部清闲两年再回来。但没想到有人狠呐,要将户部纳入自己麾下。”
杜林辑手将手触到头顶:“是我等对不起执之。”他从怀里掏出三册账目:“这是当年彻查国库账目的总册单子,里面将抹平的账的记着。臣近日再细看,才发现下面还藏着东西,关乎社稷,臣不敢隐瞒。”
承和帝眉头微蹙,拿起放在手旁的叆叇,去扫账目。半响,他摘下叆叇:“杜林,你们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气魄。”
杜林听了缓缓站起来,跪在承和帝面前:“当年被赖在执之头上的三笔款,只从蓝氏钱庄追回了一笔,剩下的都隐在田亩和军饷两大项中。但这两笔经过黑市数次流转,最后竟真没了。”
数千里外,陇南,春日艳阳。
货运码头正是热闹,短打袒肩的货行伙计正往下卸货。沿岸是棚屋,在往里去,是街巷,人来人往,就地成了个集市。时不时就有几个满身纹彩的汉子比划着讨价还价。
陇南民风彪悍,因邻水,喜欢在身上纹龙鳞,说是出海可以得龙神护佑。
市集角落,有个大汉干坐着,前面摆着一筐穿成串的白兰花,也不吆喝。只看着行人,好像是在偷懒发呆。突然,他眼神一边,朝远处看去。
原来是茶楼上一对极养眼的男女在打量他。见大汉看过来,女子还大咧咧嚼着茶点冲他招了招手。男子原先笑眯眯,见此一嗔,轻收扇子,起身将女子视线隔开了。
“好啊,看我看腻了是吧——”女子听了砸吧砸吧嘴:“你看人那秀背肌肉,再看看你……”男子一听更怒,手里扇子一展,将两人面孔掩住,不知干什么去了。
大汉没再理,只当是小情侣蜜里调油,扭回头依旧在那儿等人收货。
“我看他那纹身不对劲,”扇子背后,男子在那儿嚼耳朵,“陇南纹龙都有讲究,一般爪不超过三爪,头上不生角,唤作‘麟鱼’,只是看着像龙。他那个……”女子一把捂住他的嘴:“哎呀,我的西宁王,您可住嘴吧,这小嘴噼里啪啦,说得我头晕——他背上更邪乎,龙下面藏着纹了比沙门天呢。”
是尹珏和寒小耶。
尹珏收扇在寒小耶额上一敲:“还敢嫌本王聒噪,”神色却严肃下来:“比沙门天王是佛陀的护法天神,纹在背上保平安倒算不得稀奇。但纹在背上是前朝的习惯,只因他被尊为军神,军士不敢怠慢。”
“本朝太祖重文轻武,比沙门天纹路几近灭绝……”寒小耶歪过头思索,“只有受前朝影响深重的——”
与寒小耶想到一处,尹珏眼中寒光一闪:“倭寇。”
就在这时,一个打着伞的女子来到大汉面前询问白兰花价钱。大汉抬头还价,女子侧过身去应,伞遮住了两人的脸。寒小耶眉头一动:“就是她了!”
两人不动声色,分头一前一后坠上了两人。
寒小耶草莽间长大,江湖功夫了得,基本上是猫在房檐建筑物的阴影里没人能发现得了。尹珏剑走偏锋,因为一张脸实在是太惹眼,只作个与小情人赌气不欢而散的纨绔,在街上胡乱逛着。
眼看着前面帆教两人就要在走出集市,往海边僻静处去,尹珏撅了噘嘴,仗着个儿高腿长,闪到一条小巷里守株待兔,决定当一回劫匪。
没想到他等的“两只兔子”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寒小耶等两人拐入胡同岔口,从阴影里猛然跳出来。她一把扣住女子左肩,一把小刀轻轻抵在对方脖子上。大汉反应不及,只能戒备地看着她。倒是被她制住的女子率先开了口,身体微微颤抖:“什么,什么都好说……”
眉毛挑了挑,寒小耶在心里暗赞了她一句。这样情况下克制住了武者下意识的自卫反应,装普通人也装得像。她冷冷开口,竟是一嘴地道的倭语:“废物,有尾巴也不知道处理掉?”
大汉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还是不动。倒是被她扣着的女子迟疑起来:“什,什么?”尽管她竭力让自己的肌肉放松,却还是微微绷了起来。寒小耶将小刀一收:“防备人这点手段倒是不错。”
她将女子往前一推,向他们亮出左手手心:“天下大白。”
大汉和女子听了这句话,立刻恭敬站直,不再迟疑,一齐亮出右手手心,低头答道:“一帆尽渡。”
一看对方上了钩,寒小耶不敢松懈,立刻又上一套:“你们是那个分舵的?怎么如此懈怠?”。那句口令是华安给的情报,仅此一句。她刚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赌对了。后一句是给他们的心理暗示,她是上边的人。
女子和大汉对视一眼。大汉仍不说话。女子则试探,说话半遮半掩:“大讲就在这几日,我们也是着急。不知姑娘是……啊!”
不等她说完,后墙拐角处便飞出一把扇子,旋转着划过他们的膝盖窝,两人顿时跪在地上。尹珏轻轻绕出来,手一翻,扇子又回到他手上。他摇着扇子,缓缓上前,把寒小耶挡住:“我家主人的身份也是你们能问的?”
见了血,大汉这时终于动了,他将头磕在地上,操着一口口音极重的倭语:“息怒,大讲在即,我们也是谨慎行事。”
寒小耶摆了摆手,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扔了过去:“赏你的,这应对也算得宜。”她用小刀挑起女子的下巴:“起来吧,我们是来参加大讲的。”
尹珏应声几个弹指,用内力将帆教两人膝盖窝处的血止住了。大汉和女子对视了一眼,站起来称喏道谢。他们领着尹珏和寒小耶往集市里穿出去,越往外走,房子建得也越低矮。
四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到临海的一处大礁处停下。大汉上了礁石左右敲打一番,竟从里面拿出一支海螺和一袋干粮来。原来是将两块礁石当做墙壁,其余地方塞上贝蚌作砖瓦,建成了一个站点。这礁石上铺着厚厚的海草,不仔细看,决看不出猫腻。
大汉把干粮袋扔给女子,在礁石上将海螺吹响了。女子行了一礼小声解释:“两位大人稍待,一会儿就有教友来接应。不介意的话,先喝口水,吃点东西。”说着将袋子打开递了过去。
尹珏还记着自己“奴婢”兼“保镖”的身份,主动将干粮接了过来。他将水壶和干粮都打开,将刚跳下礁石的大汉也叫了过来。他把壶和几块鱼干往两人面前一杵:“你们先吃。”
汉子也不做声,拿过水壶就喝了一口。女子小口啃着鱼干。尹竣看着他们,突然皱起眉,将自己“恶仆”的形象做足了十分。他一把将鱼干塞到汉子手里,又把水壶对着女子:“别光顾着那一样,吃呀,喝呀。”
女子畏惧地看着他手里的折扇,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大汉看着寒小耶,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寒小耶本来没注意,此时却突然将眼睛怼了过去,目光很冷冽。大汉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僭越无力,猛地低下头,将鱼干塞到嘴里大口咀嚼。
这时候船来了。
迎面朝寒小耶他们驶来一艘小渔船。那船极寻常,沿海地区家家都有,坐满了也就五六个人。用这种船作暗中摆渡,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官府也难追查。四人上了船,连着船夫,将小船挤得满满当当。
一行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吹动船帆和船夫不时拉动绳索的声音。
寒小耶看着海面一路没有说话,都在思考着大汉的诡异之处。这汉子也太平静了,看起来是个不会说中原话的倭寇土老帽。但他不跪,女子不跪,一切主导动作又是围绕他的。
这时候海面上飘过来一片薄而轻的黑渣。还没挨近,就有一股刺鼻的腥味。尹珏一下子将扇子举了起来,捂住寒小耶口鼻。他扇子上有熏香,将味道盖住了些。寒小耶看了他一眼,尹珏立刻会意。
这是石脂水,一种道士发现的可以用来烧火炼丹的东西,极其容易爆炸。这玩意儿怎么到了海上,还裹着一群死鱼死鸟?
大汉这时候开口了:“两位……小教友有所不知。”尹珏听了这个称呼,很称职地将扇子一展:“小教友也是你可以说的?”
将双手展开往下压了压,大汉摆摆头:“大人,息,息怒。两位应该第一次来大讲。每次大讲教主必会召唤金刚下凡,这是上次金刚除妖所流的血液。因其神力,一直凝聚一团,漂浮海上,不肯散去。”
尹珏听到这里,精神为之一震。金刚?血液是石脂水?难道就是皇兄信中所提倭寇从西洋进的大火器——铁汽人?以燃烧石脂水使水沸腾,借由蒸汽运转?
但这大汉行径也颇没有来由,几乎看不出来目的。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的。那他口中的“妖”又是什么?怎么“除妖”?
不等尹珏思索出下一步对策,一座海岛便在前面冒了头。岭南沿海颇多这种无主的小岛。近年来倭寇屡屡骚扰,大文海军疲于驱逐,又没有足够人力每岛都派驻,很多便落入了海盗倭寇的手中,成了他们的中转站。
这时女子双手合十站起来:“两位大人,‘欲登极乐洲’,‘先谒铁金刚’。”
顺着女子的手看去,岛屿山峦的顶头露出了非常不自然的“一撇”。那是一支横叉出来的臂膀,顺着这个臂膀摸上去,就能从层叠的山头和树冠中认出“金刚”。那是立在山中间的铁汽人,它共有六个手臂,三个头颅,每个头朝向不同方向。眼里明晃晃地,像是有光。
“金刚怒目,两位大人请顶礼。”女子说完顿了一下,举起双手拜下去。尹珏看着那铁汽人,不知在想什么,握扇子的手指都捏白了。寒小耶轻咳了一声,他将扇子一收,冲寒小耶的方向偏了偏,和她一起略低了头,行了拜礼。
这时船已行到小岛面前。那铁汽人的头颅竟随着小船的移动接连传动,像是三个头颅的视觉是相通的,逐步地注视着他们。寒小耶观察着铁汽人,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她目光一顿,偷偷给了尹珏一个眼神。
尹珏迎着她看过去,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是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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